兰军+邓丽云+林思婷
滕文金先生是国家一级美术师、雕塑家,他一生雕塑了许多代表性作品,有的成为了一个城市的标誌。但之於他,每件作品都同样重要,因为,他认为可能需要一辈子的积累,才能体现个人艺术成就的。所以,他不忘初心,並有着一颗至死不渝的匠心,体现为他澹泊名利、潛心创作、持之以恒、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在掌声与讚扬声中,他反而心静如水
循着蜿蜒的登山道,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崇敬和怀念,笔者再一次来到深圳莲花公园山顶广场,瞻仰这位“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雕像。
他,身披风衣,器宇轩昂,表情从容;他,大步前行,步伐坚定;他面向南方,满含希望。衬着背後的松柏,格外醒目。顺着他的目光远眺,是大鹏展翅的市民中心,整个深圳中心面貌尽收眼底。1979年,他在南海边画下的这个圈,见证了深圳特区的崛起。这座邓小平雕像,也成为了深圳的标誌之一。
有这样一句话说:“深圳人不知道滕文金的多,但不知道蓮花山邓小平像的很少。”这座邓小平塑像正是出自於国家一级美术师、雕塑家、原深圳雕塑院院长滕文金先生之手。这座塑像重6吨,主体塑像高6米,诞生历时7年、选址历经10次,从设计,到製作,到最终树立,整个过程,可谓“历经曲折”。对此,滕文金先生也是最有发言权的。
第一,关於选择“走”这个姿势,就经过了多重考虑。首先是听邓小平的家人曾介绍说“老爷子走路特别快”。其次是他回忆起《赫鲁晓夫传》中的一个细节——赫鲁晓夫问毛主席:“你将来接班人是谁?”毛主席就说:“你看,边上那个,走路最快的,比较矮的那个。”毛主席早也看上了邓小平“走路快”这个特点。另外是他还联想到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时说过“改革开放的步子要迈大一点”。就这样,将邓小平走路快的生活习惯与他的政策统一起来:步子要大,而且要快。
第二,关於邓小平的面部表情、精神状态,细到衣服的一个褶皱都反复推敲和求证过。当时滕文金、白澜生、刘林、杨金环四位雕塑家全被集中到北京中国军事博物馆一起创作。在雕塑过程中,隔一段时间,雕塑家们都会拍照拿给邓小平身边的人看,细心听取建议,一点一点敲定,直到满意为止。
第三,滕文金先生认为,就如同音乐一样,雕塑作品也要慢慢品,所以艺术家创作时要有一定的感受和解读,才能让人透过艺术作品关注到作品背後的故事和力量。“例如邓小平雕塑,要表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準这一主题,他‘走出去的这一步就是实践,实践也证明,改革开放迈出的这一大步,是走对了的。”滕文金先生解释说。
2000年11月14日,恰逢深圳经济特区建立20周年,邓小平塑像终於在莲花山上立了起来。这一天当中有十多万人去瞻仰,此等盛况是史无前例的。塑像揭幕前三天,滕文金先生一直在莲花山上待着,他遇到了很多前来“朝圣”的人:他们有老华侨,他们说没有改革开放的主张,他们就不可能回国、投资;有外国友人,他们感谢改革开放,让他们有机会来到中国工作或学习;还有来自江西革命老区的老太太,她说改革开放让她家里建起了新房……
这些来自各行各业、五湖四海的感言,是对他们多年的坚持最好的肯定,让滕文金先生感慨良多。然而,面对掌声和讚扬声,他卻心静如水。当初,邓小平塑像在上海最终製作时,他都不曾放下工作去签上自己的名字。直到今日,他都说:“我从来没把邓小平塑像作为我一生标誌性的作品。从我自己角度看,任何一件作品都是重要的。艺术品不在题材大小,而在能否真实地传情。”
雕塑是静止的,但艺术作品应该是有灵魂的
古代文艺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说,“应物斯威,意物吟志。”这句话意思是,见到外界事物,触发了某种思想,於是借助描述外界事物,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这就是以物言志,中国文化传统表现手法之一。
《棄儿归来》就是以物言志的代表作,是1972年滕文金先生在广州动物园体验生活时的作品。那一天闭馆後,饲养员告知他捡到了一个棄婴,七八个月大,男孩。小身子被仔细地包了七八层衣服,显然是母亲怕他受伤。大家议论纷纷,有说送福利院的,有说想收养的,也有说去找他母亲的……“听到这我的心立马‘咯噔一下,那个年代,一个母亲因为养不起下了多大决心才丢掉亲生骨肉,如果再把孩子送回去,那母亲又会是什麽反应呢?我能体会到她不捨、不忍又无奈的心情。”於是,他根据这件事创作了这件雕塑,雕的是两只猩猩,大猩猩看到小猩猩回来,不忍拒绝又茫然无措的深情。作品在广州展出时,据说有人还看哭了。
这就是艺术作品的魅力,它有别於文字,不可能準确地表达出来,但一定能给人以启发、联想和感受。艺术作品是静止的,正因为赋予了它创作者的意念,才变得有了思想,有了灵魂。滕文金先生始终相信:艺术作品是时代的风雨表,艺术家离不开时代,而总能把时代带给他们的感受,通过作品传达出来。这也是滕文金先生所追求的艺术理念,他的每一件作品,都融合他对时代的感悟,也引发人们深思,反映时代的风貌。
城市需要物质来丰富,更需要艺术来装点。滕文金先生在特区建设之初便来到深圳,《抚爱》《大象家族》《迎宾图》《上下五千年》等等傑作,给这座新兴城市添上了艺术之花。《抚爱》,是他在深圳的第一件作品,也是当时深圳唯一的雕塑。雕刻的是一隻大长颈鹿照顾小长颈鹿的情景,原深圳市长黄施民在香港的美术杂誌社看到这个作品,问滕文金先生“《抚爱》是什麽意思”,他回答“是关爱第二代的意思”,黄市长立刻想到“我们搞经济特区不就是为了第二代麽”。有人对他说“我来深圳就是觉得这件作品太美了”。是的,人们不一定理解它的内涵,但起码他们觉得它很美。
滕文金先生有一件雕塑作品,名为《失败是成功之母》,雕的是一个驯马师从马上摔下来的瞬间,桀骜不驯的马,手执马鞭不服气的人,很显然这次又失败了。“古人摔过多少次,才驯服了野马。”他介绍说,“就这个时代来说,要创新就不能怕失败,从失败中总结经验,不懈坚持,总会成功。这个雕塑是根据华为老总任正非的创业故事创作的,他在深圳起步,一路失败遇挫,一路成长,才有了今天的世界500强企业。”他相信,从这个雕塑中,人们定能感受到这股“不服输”的幹劲。
生命不止,匠心不渝
1979年,滕文金先生首次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展示动物雕塑作品117年,饱含生命力、人工与天趣合二为一的作品,让人们耳目一新,在艺术界亦得到了广泛好评。“形神兼备,高度概括”,吴作人给予了很高评价;而李可染则惜语如金,“大气”二字再合适不过;江丰说他“使雕塑走进室内,为雕塑开辟了一条新路”。而滕文金先生自己,内心卻十分澹然,“雕动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是时代造就了一位傑出的雕塑家。
“我,13岁之前是农民,21岁前是工人,1958年考入中央美院雕塑系,此後便一直从事雕塑。”这是他自己人生经历的概括。1964年大学毕业後,他被分配到广东省工艺美术研究所广州雕塑院,事业之路刚刚铺开,就遭遇了十年“文革”浩劫的洗礼,後在1970年被对口下放。人体模特在“文革”时是被禁的,他也一度失去了方向,曾尝试创作山水画,但临摹了几张後,始终觉得不能“言尽心中之意”。
1972年,在陪孩子逛广州动物园时,各种各样“裸体”的动物,一下子打开了他的思路:“霍去病墓的牛、马和老虎等动物,颐和园和天安门的石狮子,自古以来,动物雕塑一样可以传情,以物言志,效果甚至更佳。”於是,他便一头扎进了动物的世界里,曾在动物园一待就是三个月。和它们朝夕相处,渐渐地就产生了感情,它们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种情感表达,他都观察入微。
是动物们,陪滕文金先生度过了最艰难的文革岁月,让他找到了出路。在紧张的气氛下,他一方面承受着巨大的批斗压力,一方面又要应付日常的工作,只能利用业餘时间完成雕塑创作。“常常开完会都是晚上十点多了,我还是照样幹,因为雕塑是我最大的娱乐和享受。经常做到凌晨四五点,手都酸痛不已,仍然陶醉其中。”展出的百餘件木雕作品都是他业餘时间完成的。然而,他也因为长时间站立创作,导致身体劳损,而留下永远的伤痛。这份执著,难能可贵。
“我遇到了一个好爱人,我做什麽她都支持,他从来没反对过。”回忆整个艺术生涯,滕文金先生最想感谢的人就是太太乔红女士。太太是他的同学,比他大两岁,也是一位雕塑艺术家,理解他,支持他,鼓励他,陪他走过一路分风风雨雨。二人相濡以沫,情比金坚。
之前,太太80岁时,“一辈子也没送过什麽礼物给她”,他选了自己创作的第一张画作《黄昏恋》给她,画中两隻天鹅成双成对沐浴在夕阳中,“黄昏美,恋歌也美”,不正像此时的夫妻俩吗?而待他自己80岁时,他认为作品《沉醉於夕阳》最能代表此刻的自己,画的是夕阳中一隻立於水中的大鸟,它眼神安详,沉醉其中,画面简单而和谐。正如他自己,也非常享受现在的“夕阳红”,享受艺术的天地,此刻他是自己的主宰!
然而滕文金先生喜歡创作,也非常享受创作。由於常年劳损,站立五分钟都很困难,艺术创作只能搁置。他说:“创作劳累不痛苦,最痛苦的事无事可做,做不了事。”
他说,自己任何一件作品都同样重要。因为,雕塑家和演员不同,他们没有镜头展示自己,作品就是最好的说明,但这甚至可能需要一辈子积累,才能代表你的艺术成就。生命不息,匠心不渝。这就是滕文金先生的“匠人精神”,是一种持之以恒热情,是一种澹泊名利的坚持,更是一种精益求精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