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民
1934年4月,北平的《世界日报》上,刊出一封名为《致北大文学院长兼国学系主任胡适》的函件:
适之足下:犹石勒之于李阳也,铁马金戈,尊拳毒手,其寓于文字者微矣。顷闻足下又有所媒孽,人生世上,奄忽如尘,损宁计于区区乎?比观佛书,颇识因果,佛具九恼,损尽罹之,教授鸡肋,弃之何惜!敬避贤路,以质高明。林损。
函中所谓“犹石勒之于李阳也”云云,用的是后赵高祖石勒的一个典故。说石勒在微贱之时,常常与一个叫李阳的邻居打架,只是为了争得一点麻地。“有所媒孽”,是设计陷人于罪的意思。通篇看去,言辞虽因文言及用典而显得隐晦,可意思还是明白的,那就是控诉自己遭到胡适“铁马金戈,尊拳毒手”般打击,甚至设计陷害,忿愤异常。因为自己读得“佛”书,“颇识因果”,所遭受的烦恼,如佛认为的九种,全然领受云云。其中“教授鸡肋,弃之何惜!”一句,因形容别致,传诵一时。
这位署名“林损”者,此时正在北京大学国学系担任教授。他是一位在中国古文化研究领域有一定造诣的学人,曾撰有《老子通义》、《辨墨》等著述十数种。林损(字公铎)由于出生时丧母,七岁时丧父,受舅家抚养,虽颇有天分,可养成了孤介自赏、“别成一家”的性格。在北京大学任教,他是出了名的“固执乖僻”。他的同事周作人曾形容其“脾气的乖僻也与黄季刚差不多……他的态度很是直率,有点近于不客气”。那么,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他用了这种口吻,给胡适写出这样一封信呢?
1930年11月,受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聘请,胡适到北大文学院担任院长。当时的北大国文系是老学者马裕藻主持,教授有以旧学为业的林损、许之衡等人。胡适是宣传新思想、大力倡导白话文的学者,两方面的冲突也就势所难免。
在此之前,林损就起来反对过胡适与钱玄同等人宣传的“白话”运动,写出了长达数万言的《汉字存废的问题》予以驳诘。胡适到北大任教之后,林损仍逞“骂座之癖,时时薄胡适之”。林损在北大,“学生中,喜新文学者排之,喜旧文学者拥之,其得于人亦有在讲授之外者”。据听过其讲课的张中行回忆:“一次,忘记是讲什么课了,他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红着面孔走上讲台。张口第一句就责骂胡适怎样不通,因为读不懂古文,所以主张用新式标点。列举标点的荒唐,其中之一是在人名左侧打一个杠子(案即专名号),‘这成什么话!接着说,有一次他看到胡适写的什么,里面写到他,旁边有个杠子,把他气坏了;往下看,有胡适自己的名字,旁边也有个杠子,他的气才消了些。讲得台下大笑。他像是满足了,这场缺席判决就这样结束。”
假若完全是针对胡适,也就罢了,可这些举动引起了学生的看法,校方便不得不考虑如何处理。有学生写信给校方,表达对林损不满。青年学子求新,对新事物有新鲜感,加之当时新文化运动形成巨大影响,讲古文且十分保守者,自然不大受待见。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是留过学、了解世界的蒋梦麟。对于国文系一帮古旧人物确实难以容忍,这就有了让文学院长胡适兼任国文系主任的打算。不仅校方,学生中也有这一方面的表达。
系主任将由胡适兼任的消息传出后,国文系一干人大为不满。系主任马裕藻,教授林损、许之衡等相继辞职。这其中,林损尤其表现突出。他不仅给胡适写出那封语带愤忿、嘲讽之信,还向校长蒋梦麟发信抗议:
梦麟校长左右:自公来长斯校,为日久矣,学生交相责难,喑不敢声,而校政隐加操切,以无耻之心而行机变之巧,损甚伤之。忝从执御,诡遇未能,请从此别,祝汝万春!林损。
该信指责校长“以无耻之心而行机变之巧……”,苛切之心可想而知。
胡适也许没有想到,林损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接读林损信后,他也有些恼火,便提笔疾书,复林损一函:
公铎先生:
今天读手书,有“尊拳毒手,其寓于文字者微矣”之论,我不懂先生所指的是那一篇文章。我在这十几年中,写了一两百万字的杂作,从来没有半个字“寓”及先生。胡适之向来不会在文字里寓意骂人。如有骂人的工夫,我自会公开的骂,决不用“寓”也。
来信又说:“顷闻足下又有所媒孽”,这话我也不懂。我对人对事,若有所主张,无不可对人说,何必要作“媒孽”工夫?
林损接到胡适的信后恼羞成怒。他又草出一函,其中内容、语言更为不堪,甚至有胡适“遗我一矢”、“字谕胡适,汝本乱贼”等乱骂之语。
说起来,胡适与林损,原本关系还并不怎么坏。当年七月,刘半农教授去世,胡适在追悼会上讲话时说:“我与半农皆为以前‘卯字号人物,至今回忆起这段故事,颇令人无限伤感。缘半农与陈独秀、林损及我皆为卯年生,我们常和陈独秀、钱玄同先生等在二院西面一间屋里谈天说笑,因此被人叫做‘卯字号人物……叫我和半农、林损诸人为‘小兔子。现在我们‘小兔子的队伍逐渐凋零了……”
此番风波后不久,林损被北京大学解聘了。胡适在1934年5月30号的日记里记有一个解聘名单,其中有“商定北大文学院旧教员续聘人数。不续聘者:林损……许之衡……”的字眼。對于此事的处理,学人中还是有些看法的。譬如当时的学生张中行,就在《胡博士》一文中这样议论:“说起北大旧事,胡博士的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学院长,并进一步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损)解聘了。林先生傲慢,上课喜欢东拉西扯,骂人,确是有懈可击。但他发牢骚,多半是反对白话,反对新式标点,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
从张中行的文字看去,他本人属于偏旧一点的人物,所以对胡适有这样的议论,可同是国文系的学生,当时就有人合伙起来去找胡适,要求他来兼系主任,这又是另一方面的看法。再说,林损本身,如张中行所说,也自有可遭非议的地方。据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回忆:他(林损)讲学问、写文章因此都不免有爱使气的地方。“一天,我在国文系办公室遇见他,问在北大外还有兼课么?答说在中国大学有两小时。是什么功课呢?说是唐诗。我又好奇的追问道,林先生讲哪些诗人的诗呢?他的答复很出意外,他说是讲陶渊明。大家知道陶渊明与唐朝之间还整个的隔着一个南北朝,可是他就是那样的讲的。这个缘因是,北大有陶渊明诗这一种功课,是沈尹默担任的,林公铎大概很不满意,所以在别处也讲这个,至于文不对题,也就不管了”。
在这方面,张中行也有切身体会:“又一件,是林公铎先生。他年岁很轻就到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任教授,我推想他就是因此而骄傲,常常借酒力说怪话……至于学识究竟如何,我所知甚少,不敢妄言。只知道他著过一种书,名《政理古微》,薄薄一本,我见过,印象不深,以‘人云亦云为标准衡之,恐怕不很高明,因为很少人提到。但他自视很高,喜欢立异,有时异到等于胡说……他上课,常常是发牢骚,说题外话。譬如讲诗,一学期不见得能讲几首,有时也喜欢随口乱说,以表示与众不同。同学田君告诉我,他听林公铎讲杜甫《赠卫八处士》,结尾云,卫八处士不够朋友,用黄米饭、韭菜招待杜甫,杜公当然不满,所以诗中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意思是此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这样讲也差得太离谱了。
这样看去,林损不仅相对守旧,在治学治教的态度上,也有很大逞才使气的成分。这似乎就不应当了。由此看来,胡适即使不从新学、旧学的冲突考虑,仅从教学态度处理,解聘林损,也有他十分充分理由的。
林损被解聘,也很有新人物表示支持。在报纸上见到北京大学解聘教授的文字,傅斯年特别高兴。他写信给胡适,用他那激烈的语言说:“今日看到林损小丑之文,为之愤怒,恨不得立刻返北平,参加恶战……此等败类,竟容许其在北大如此久,亦吾等一切人之罪也。”
林损辞职或被北大解聘后,在当年秋受黄侃之邀,到南京中央大学担任教职;1936年秋,又经于右任推荐,去往西北农林专科学校任教。抗战爆发后,林损回归故里瑞安。1940年8月因肺病逝世,终年五十岁。林损逝世后,瑞安当地及重庆两地,举行了公祭仪式。当时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颁令褒扬:“前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林损性行英迈,学术湛深,曩年参加革命,奔走宣传,不辞艰苦,嗣即努力教育,潜心著述,于政学理,多所阐扬,夙为后进钦响。”林损在东北大学任教期间,与校长张学良颇有交往,故张学良亦亲笔书写挽幛:“人师,经师,国学大师”,表达哀悼。
林损与胡适的这段公案,在当时由于林损公开发函叫骂,闹得沸沸扬扬。他留有的《辨奸论》手稿,特别注明“诛胡适也”,可见怨气终于不消。胡适到晚年却还带着惋惜的心情与人谈到林损:公铎(林损)的天分很高,整天喝酒、骂人,不用功,怎么会给人家竞争呢?天分高的不用功,也是不行的,章太炎、黄季刚,他们天分高,他们是很用功的啊。公铎当我面时,对我很好,说:“适之,我總不骂你的。”几十年后,胡适旧话重提,是存一分惋惜,还是有为当年事辩白的意味,还不大好妄揣了。
人们在讨论某些思想或学术问题时,常常会提出要求,希望不要把个人之间情绪掺杂进去。可从实际看,个人对问题的认识,往往会加重彼此的意气,形成个人之间关系的异变。胡适与林损之间的这段公案,可说是这种事实结局的显明注脚。当然,胡适解聘林损,在他看来,是实现自己学术主张,甚至社会改革的一部分,所以显得理直气壮,至于能否合于北京大学由蔡元培先生提倡的“兼容并包”风习,就不大顾得上了。张中行认为此举“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不知是否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