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兴杰
平日淘书常有因封面设计精美、图案漂亮而果断买进的经历,近来淘得的一本老杂志即是一例。这是一册1986年第十期的《中国连环画》,封面上的连环画美术作品令人惊艳,画的是一个蒙着红头巾、面目清秀的乡下姑娘,手里举着一只荆条编织的提篮,里面装满火红的大枣。她便是作家铁凝笔下的香雪了。
铁凝的短篇小说《哦,香雪》创作于1982年,首发于《青年文学》当年第五期,全文约七千六百字。之后《小说月报》(1983年第一期)、《小说选刊》(1983年第一期)等杂志纷纷转载,并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铁凝曾自己讲述过这篇小说的梗概:“一群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女孩子,每天晚上是怎样像等待情人一样地等待在她们村口只停一分钟的一列火车。”著名作家孙犁读后,给铁凝写去了热情洋溢的信,称赞《哦,香雪》“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粹的境界”。那时的铁凝二十五岁,正在保定市文联工作,《哦,香雪》可称其成名之作。
小说的社会效应很快得以显现。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出版的《故事画报》在1984年第六期上发表了题为《香雪》的连环画。该作品的文字脚本由谷月改编,著名画家王玉琦绘画,共四十幅画面。1985年6月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该连环画的单行本,六十四幅画面,文字由侯豫立改编,二十四开本,首印三千九百册,定价一点零八元。该作品荣获第三届全国连环画评奖绘画创作三等奖。2003年该社再版该连环画,印数五千册,定价二十四点五元。笔者淘得的《中国连环画》1986年第十期的封面即是这套连环画中的第三十幅。画家王玉琦通过这幅图画惟妙惟肖地呈现了原著对女主人公香雪的刻画:十七岁的年龄,天生一副白皮肤,眼睛清洁如水晶,嘴唇柔软得宛如红缎子似的,头上系着紫红色的线围巾。
享有很高美誉度的《富春江画报》也在1984年第十二期发表了由著名画家张万里编绘的连环画《啊,香雪》,共二十四幅画面。与王玉琦的写实风格不同,张万里做了一些变形,把大山画得深邃悠远,把车站画得安静温暖,把香雪画得拙朴可爱。后来两部连环画的绘者都去了国外,王玉琦成为旅美职业画家,张万里移居加拿大,前者以严谨写实的绘画技巧和现代唯美的艺术理念在肖像画领域中努力关注人生、人性和对人精神家园的探求;后者则在异国他乡依然保持一颗纯净的心,崇尚简约和超现实的浓烈神秘色彩没有改变。在两位华裔画家的艺术人生中,相信《哦,香雪》的改编创作都应该是个难忘的记忆。铁凝也在《小人书里的大情怀》一文中写道,这些连环画、“小人书”就像久违的老朋友般亲近,在通过它们回忆旧日时光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使我们产生对历史的悉心回望,让今天在历史中汲取营养和理想的力量。
《哦,香雪》也被拍成了電影,这在铁凝看来是非常艰难和难以想象的。她自认为这篇小说讲述的是“没有故事的故事”:“你怎样奈何一群大山、几个女孩、两根冰冷的铁轨和一列黑沉沉的火车呢?”她甚至“自黑”说《哦,香雪》是一个不吉祥的剧本,因为有两个“妄想”拍摄它的剧组在选景的路上翻了车:一是以青年电影制片厂导演郑洞天为首的摄制组,翻车致使导演、演员脸部受伤;二是北影女导演王好为带领的摄制组的车轧死了一位捡粪的老乡。但最终后一个剧组完成了拍摄,这就是由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1989年出品的《哦,香雪》,导演是王好为,编剧为铁凝、汪流、谢小晶,主人公香雪的扮演者是青年演员薛白。这部电影获1991年第四十一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青少年影片艺术大奖。
艺术来源于生活。小说主人公香雪所在的台儿沟在现实中叫苟各庄,是地处北京与河北省交界处的一个贫困山村,铁凝曾在那里有过短暂的生活。小村无疑是拮据寒酸、滞重封闭的,但村民年复一年地在困顿中平静地生活,没有怨恨,没有奢求。小说里每天停留一分钟的火车也是真实的,这个代表工业革命的庞然大物打破了小村的宁静,尤其是香雪们的内心。火车给她们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新奇,这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因此在火车到来之前,香雪们都要梳洗打扮,甚至穿上过年才穿的新鞋新袜,像等待恋人一样等待那一分钟的到来。1985年在纽约一次同美国作家的座谈会上,铁凝应与会者的强烈要求讲述了这篇小说的梗概,出乎意料地得到了美国同行的共鸣,他们称赞小说表达了“一种人类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
到这里,铁凝与香雪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在读者领略到一种令人酸楚的希望的时候,铁凝却又认识到一种文明的“暴力”。若干年之后,铁凝再次来到苟各庄,新的现实让她感叹“日子果真是那样地多变么”。以前闭塞的小山村已成为野三坡旅游区的一部分,从前的香雪们早已不复存在,女孩子们不再像等情人一样等待火车,而是或者进入度假村做起了导游、服务员,或者成为家庭旅馆的店主。她们再也不会接受一只山鸡换回一斤挂面,用四十个鸡蛋去换一个文具盒的奇特交易,而是懂得了价值和市场,都在比着赛快速地发财致富。为了钱来得快,也就有了出售伪劣商品坑骗游客的事情,甚至有个别的女性因为懒惰和虚荣,自愿或不自愿地出卖自己的身体。这种变化令铁凝感到沮丧,使她认识到以火车为象征的现代文明,在拆除贫困壁垒的同时,又是一种文化暴力,它打碎了香雪们平静、淳朴、明净、内敛的爱心。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让香雪们固守大山与贫穷落后为伴,剥夺她们拥抱文明与进步的权利。但至少每个人都应该意识到,在物质生活的巨大泥淖中,精神永远都应是一朵圣洁的莲花,高傲地日日升起。
铁凝写作《哦,香雪》三十五年后的今天,中国的乡村已经“面目全非”了,用贾平凹的话说,农村已然“凋敝”,进入了“无序状态”。多数的青年男女都进城务工挣钱,村里剩下的尽是老弱病残。人们头脑里想的,天天议论的都是挣多少钱,开什么车之类的时髦话题,可以说几十年的时间使中国农村从外到内发生了质变。但现实和环境的变迁的确让人见识了达尔文规律的威力,在经历了眼花缭乱的复杂更迭、场景变幻以及各种喜怒哀乐的人生阅历之后,女孩子们心里那些美好的东西逐渐减少直至消失,其中的酸苦滋味令人唏嘘。
王朔有句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现在这句话可变一变:没钱不行,但仅有钱也是万万不行的。精神追求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规定,《哦,香雪》今天读来仍能给我们带来暖意和纯净,提示我们——不管在城市还是在农村——都应该具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这也应该是文学在当下的价值和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