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帆
指尖上的吟唱:手语歌曲的文化源流与艺术特征*
张 帆
手语歌曲不是对书面语歌词的简单翻唱,而是创作者诗意地观察、感知世界,将手语歌词与音乐结合创作出来集中反映聋人生活、并用手语演绎的视觉性歌唱作品。从历史发展看,手语与歌舞同源共存,聋教育手语教学地位的确立促进了手语歌曲的发展。与有声歌曲相比,手语歌曲呈现出如下艺术特征:聋人的自我经历、情感体验与双语感受是聋人手语歌曲的主题;嘻哈与抒情是手语歌曲的主要体裁;在视觉性演唱过程中,聋人歌手集中体现出省略、对称与变形等表演特征。主题多元、描写对象倾向关注自我、情感体验更趋丰富以及曲调演唱的多样化将成为国内手语歌曲的发展方向;确立手语歌曲的分析体系、加强学科间的双向交流、注重成果反哺效应将推动手语歌曲研究纵深发展。
手语歌曲;文化源流;艺术特征;聋人文化
歌曲是人类艺术的一种,是音乐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歌曲以旋律组合为媒介,并与歌词结合,通过吟唱的方式来展现人们的思想与丰富的情感世界。一般认为,歌曲的载体离不开有声语言,传统的歌曲范畴通常不包括以手语形式出现的作品。然而,随着手语的自然语言属性逐渐受到认可,语言学界与音乐界开始思考有关歌曲的一般定义是否过窄,聋人是否同样可以利用手语创作属于自己的歌唱作品。
威尔科克斯 (Wilcox)提出,早先从身体残疾或生理受损看待聋人的做法,极大地忽视了聋人作为具有独立语言和文化群体的社会属性[1]。以游顺钊为代表的视觉语言学派认为,人类的语言现象,是一种涉及众多领域的复杂的生理与社会现象,历来的语言研究,过分偏重听觉方面,只顾舌头和耳朵,忽略了视觉方面,不顾眼睛和双手[2]。聋人在群体发展的过程中,不仅手语得到切磋、发展和交流,而且其共享的习俗、禁忌、价值观也逐渐得以确立,并进一步发展成为聋文化[3]。当前,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包括聋人群体在内都认可聋人文化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文化现象,它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方式,包括以绘画为代表的视觉艺术、以手语歌曲、手语戏剧 (默剧)为代表的表演艺术和以手语诗歌、手语故事为代表的文学艺术等。手语歌曲应该有其存在的现实土壤,语言和文化基础是其存在的基石,手语歌曲可以成为聋人展现情感世界、再现社会生活的有效方式。
回顾手语歌曲创作与研究,国内的手语歌曲创作主要由健听人主导。20世纪90年代以来广为流传的手语歌曲如《感恩的心》《阳光总在风雨后》《相亲相爱一家人》《祝你平安》《朋友》《从头再来》等都是健听人作词、作曲或唱红之后,才逐步加入手语元素的。相应地,学界对手语歌曲的认识主要集中在手语歌曲在帮助特殊人群行为矫正与机能康复[4]、 开发儿童智力潜能[5-6]、 推动残健融合[7-9]等社会应用价值及其创编方面的讨论。手语歌曲成为主流社会关爱弱势群体的文化符号,在价值观上存在着并不对等的文化输入。相较而言,在国外,聋人群体积极主动地参与到手语歌曲创作与表演之中,因而手语歌曲主题更为宽泛,表现形式更为丰富。鉴于此,本文从聋人文化视角出发,首先梳理手语歌曲的历史缘起与发展,其次结合聋人表演的手语歌曲探讨其在选材与主题、体裁与歌词、曲调与歌唱等方面的艺术特征,最后对中国手语歌曲未来发展走向及研究提出展望。
1.手语的界定
聋人手语是聋人群体使用的一种语言,是聋人“使用手的指式、动作、位置和朝向,配合面部表情、按照一定的语法规则来表达特定意思的交际工具”[10],与有声语言不同,“手形是它的物质载体,通过手的形状、位置、运动来传递信息”[11]。手语有自己的构词规则和语法规律,它“和有声语言没有必然的联系,不受有声语言语法规则的制约”[12]。聋人在手语交流中表达自己的情感、价值观、审美情趣,手语承载着丰富的聋人文化。
从人类进化历史看,手语有可能是与有声语言并存甚至更古老、历史更悠久的语言。根据文化人类学者的研究,动作 (手势语言和舞蹈)、声音 (感叹语言和音乐)和图形 (图腾和色彩)是远古时代人类交流信息的最初方式[13]。远古时代,“形成中的人从猿类祖先继承下来的喉管和口部是不发达的,比手落后得多,所以手势语的发展曾经遥遥领先”[14]。可以想象,在有声语言尚未形成之时,人与人的交流可能主要借助手势或高低不同的音节。直至当代,“手势说”语言人类学派的观点在语言起源假说中仍占有重要位置,旗语、作战暗语、指挥手语等多种手势符号在人们日常生活中仍广泛使用。
2.手语与歌舞同源共存
原始时代的音乐文化以诗、歌、舞三者结合方式出现,西汉学者毛亨为《诗经》所作的《大序》里写道:“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15]。当语言、歌唱都不足以表达内心情感的时候,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摆动肢体,通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方式来抒发情感。如远古时期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歌唱的是先民怡然自得的农耕生活;《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抒发的是男子对心仪姑娘的追求与爱慕之情。透过这些歌曲,我们可以想见先民在劳作之余,三三两两到河岸边击掌而歌、载歌载舞的情形。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各篇均可入乐歌唱,只是因为时间的流逝,可供演唱的乐谱散失,才成为诗。歌唱过程中,表情、手势以及手足的舞动都属于原始人类的肢体语言,这其中既蕴藏着手语最初的萌芽,也充分证明了手语与歌曲、舞蹈具有同源共存的关系。
手语与歌舞同源还可从当代中国古典舞中寻求证据。中国古典舞叙事性舞蹈段落中的手部动作就如人的“第二张嘴”,人们可以从演员的手部动作中直观知晓其含义。比如舞蹈动作“抬手举起杯子,并将杯子缓缓移至嘴边……”这本身就是一个手语词——“喝水”,这个手语动作经过艺术化再现后,就成了具有审美意味的舞蹈动作。“梅派五十三式”是梅兰芳先生对京剧中手部姿态整理创作后的成果,前苏联著名戏剧家耶荷德曾这样评价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先生:“梅先生的手势真叫绝,让我们这些语言不通的外国观众也能理解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16]。手语中的很多词语都是对生活场景的直接模仿,古典舞中的叙事性舞蹈动作正是通过对手语的艺术化再现来实现其审美创作的。可以说,手语在古代歌舞中蕴生,手语相伴歌舞而共存。
3.手语歌曲的发展
从历史上看,手语与歌舞虽具有同源共存的关系,但有影像记载的手语歌曲却不过近百年的历史。这一方面受当时的科技水平所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手语在聋人教育中的重要地位迟迟未得到认可。手语与歌曲的联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据美国著名聋人文学家、加劳德特大学教授巴汉 (Bahan)的描述:“当电影摄影机出现的时候,美国聋人协会运用这一新兴的现代化技术,在1910和1920年间录制了一些美国手语 (ASL)资料,包括手语讲座、手语诗歌、手语故事以及手语歌曲,从而也使其得以保存并传播。”[17]从目前搜集的文献来看,这恐怕是关于“手语歌曲”的最早记载。
从聋人教育历史看,自1880年国际米兰会议确立了聋教育口语教学的主导地位之后,手语及与之相关的文艺样式包括歌曲、戏剧、小品、故事、幽默等均被边缘化并排挤在聋校教育之外。如口语派领袖贝尔声称,“聋生一旦接受手语教育,其习得的书面语只会是手势语的对应品。其破碎程度与普通人初学的第二外语水平并无两样”[18]。近百年来,口语教学法一直在世界各国占据主导地位,当20世纪60年代威廉·斯多基 (William Stokoe)首次提出“手语是一种独立的语言”的时候,甚至引来了同事的嘲笑与攻击。现如今,随着认知科学、神经语言学研究的不断深入,手语的独立语言地位得以确立,随之而来的“双语双文化”教学在世界范围内推广,手语歌曲相关课程的重要性才在特殊教育领域得以凸显。
与教育理念革新同步的是世界各国文化交流的日益开放。1982年,一支日本残疾人艺术团到上海聋哑青年职业技术学校访问演出,首次将手语歌介绍到中国[19]。1985年,上海聋哑技校青年聋人教师李名扬和上海残疾人新苗舞蹈团副团长岑爱斌联合创编并指导上海市聋人艺术团排练了内地第一首手语歌曲《我的中国心》,并参加了当年“上海之春”音乐节,获得新作品演出一等奖,该作品展示出聋人自强不息的精神风貌和主动融入社会的强烈愿望,在上海引起轰动[20]。随后在“首届全国聋哑人表演艺术录像比赛”中,该作品获得创作、表演一等奖,中国舞协副主席、著名舞蹈家贾作光教授认为他们的演出“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准确地把握了节奏,充满激情,达到了完美的程度”[21]。
至此以后,手语歌曲在我国逐步推广。新世纪以来,手语歌曲已成为聋人群体与健听群体之间残健融合、艺术共享、文化共融的重要媒介。
作为一种正在发展的尚显年轻的艺术形态,目前国内对手语歌曲的定义尚未形成一致看法,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以下两种观点,一是将手语歌曲视为“歌曲+手语”的结合,以有声语言的“唱”为主、以手势动作为辅,手语在其中处于配合、从属地位,帮助诠释歌曲内涵,如有学者认为,手语歌曲是“运用准确适当的手语语汇,略微夸张的手势动作,富于美感的形体语言配合歌唱,诠释、展示、表现歌曲”[21]。二是将手语歌曲视为一种“一种聋人的艺术形式”[22],从词曲的创编、音乐的演奏到表演都可以由聋人独立完成,聋人不仅是受众,同时也是手语歌曲的创作主体。纵览近年来国内外涌现出的手语歌曲作品,后一观点较为深刻地揭示了手语歌曲的内涵:敏锐的视觉优势赋予聋人诗意地观察、感知世界的能力,触觉律动或残余听力赋予聋人感知音乐节奏与旋律的能力,通过手语的诗意表达与音乐的结合,聋人可以创作出自己的手语歌曲并用手语完成视觉性的“歌唱”。
在综合各家观点基础上,本文对手语歌曲作如下定义:手语歌曲不是对书面语歌词的简单翻唱,而是创作者诗意地观察、感知世界,将手语歌词与音乐结合创作出来集中反映聋人生活、并用手语演绎的视觉性歌唱作品。与健听人的有声歌曲相比,手语歌曲在选材与主题、体裁与歌词、曲调与歌唱上有以下艺术特征:
1.选材与主题
任何作品都具有表现主题的素材,手语歌曲也不例外。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聋人通过手语歌曲反映所经验的社会生活,并以此反作用于现实生活。从目前搜集到的手语歌曲来看,其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
一是聋人自我意识的觉醒。“诗”“歌”同源,早期聋人利用书面语写成的诗歌常常对聋人因听觉障碍导致的生活不便进行表述,以此寄寓自身的孤独无助感[23]。但随着聋人群体意识的不断觉醒,一代聋人不再将“聋”视作不完美,反而以此作为自己的身份标识,将大写的“D”(Deaf,聋族)融入到歌曲创作中。如美国新英格兰聋人艺术表演家罗莎·李 (Rosa Lee)在歌曲《谁说的》(who says)①参见“手语视点”网站手语视频:http://www.cslpress.com/2012/01/21/who-says中用手语“唱”到:
“我不愿成为任何人
嘿!你让我毫无安全感
还说我不够好
但你没资格评价我
你也是未雕琢的朴钻
我确信你有才华
若你想反问我我会怎么做
我会坚决地说我不愿成为任何人”
整首歌节奏明快,洋溢着一种自信之美。作为社会多样性的组成部分,聋人将自己视作“视觉人类”,发出了“我不愿成为任何人”的呐喊。类似主题的手语歌曲有很多,如美国加劳德特大学戏剧系毕业的安德拉·梅·弗兰克 (Andra Mae Frank)演绎的《自豪》(Pride),加利福尼亚州带助听器、会简单口语的聋人女孩萨默 (Summer)的手语歌《你就是你》(Just the way you are)等等。
二是聋人率真热烈的情感体验。情者歌之根,歌者情为本,抒情是歌曲的基本特征,手语歌曲也莫能例外。手语歌曲中有大量以歌颂恋情、亲情、友情为主题的作品。聋人常以简洁的手语、配合眼神变换、肢体摆动来坦率展露内心情感。因为手语的视觉特性,手语歌曲的情感表达显得更为直截了当,而少了一些有声歌曲中“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的委婉意味,视觉冲击力更强,能牢牢吸引观众目光并激发情感共鸣。澳大利亚聋人丹·贾维斯(Dan Jarvis)的《我会永远爱你》(I Will Always Love You),聋人导演朱尔斯·达默龙 (Jules Dameron)执导的《英雄》(Hero)、《给我电话》(Call Me Maybe),美国聋人教师贾森·利斯特曼(Jason Listman)的《谢谢你》(Thank you)等莫不如是。与歌咏真情相关的还有励志、感恩、奋斗、抗争等主题,这些歌曲尽管立意不同、形式不一,但都能给人都能带来满满的勇气与正能量。
三是聋人的双语感受。与听人的沟通问题一直困扰着聋人,他们努力学习本国书面语,同时渴望健听人学习、掌握手语,以此增进社会联系,渴望融入社会。聋人对手语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特殊的情感,因此世界各国的手语歌曲中也不乏以传播手语、教授健听人手语为直接目的教学歌曲。如美国手语交流 (“sign 2 me”)平台提供的供幼儿启蒙用的手语字母歌 (“ABC Phonics Song”),结合幼儿知晓的浅易单词教授手语字母,不仅可供家长指导聋人孩子学习英文使用,亦可供听人学习手语使用;还有幼儿音乐 (“kid’s music”)平台提供的手语歌 (“signing song”)也教授一学就会的手语单词歌。此外,手语歌曲MV中,有聋人演唱者将自己对歌曲的理解用书面语写在卡片上并做近距离的展示,这也体现出他们对本国语言的认同感。
2.体裁与歌词
从体裁看,手语歌曲多属大众流行歌曲,主要有嘻哈歌曲 (Hip一Hop)与抒情歌曲二种。抒情类的手语歌曲在国内较为常见,如《感恩的心》《从头再来》《我们是一家人》《一个干净的地球》 等均具有较为明显的抒情特征,词曲华丽、情感浓烈,手语配合着歌唱,共同传递感恩、尊重、互助、自强、环保等公益主题。
除抒情歌曲外,嘻哈体裁的手语歌在美国聋人手语歌曲中占有较大比重。很多美国聋人认为,聋听之别就犹如肤色、种族之别一样,是一种身份符号。为了确立身份认同、形成族群意识,年轻一代的美国聋人像黑人、犹太裔公民一样,喜欢以嘻哈音乐的方式来抒发内心不满或言说一种张扬的生活态度。这类歌曲具有鲜明的艺术风格,带有说唱性的音调和口语化的旋律,有一定的人物和情节,常有短小的间奏以便于聋人插入说白和表演。马克(Ignmark)的《靠墙》(Against the wall)、任 (Ren)和基利 (Keely)的《让它走》(Let it go)、拉塞尔·哈佛 (Russell Harvard)的《那个离开的人》(The one that got away)等均属于这类作品。
不论嘻哈歌曲还是抒情歌曲,重复都是手语歌曲篇章结构及歌词创作中的鲜明特点。手语歌曲中的重复不仅包括节奏、结构、声音的重复,也涵盖手语词的各种音系参数的重复。其中节奏、结构与声音的重复与有声语言的歌唱相同,通过变换时间和地点,在不同段落中反复咏唱的方式来表现情感的渐次加深,起到强化抒情的效果。音系参数的重复是指手形、动作、方向及非手控因素的循环往复,一般来说,多个手势符号的重复仅指其中一个音系参数;如果越多的音系参数得到重复,那么音节之间的结合也就更为紧密[24]。例如,聋人歌手可以选取多个带有“1”的手形词汇并以手形参数的重复,演绎出内心的孤独寂寞。以单仁冰的《单身情歌》①参见“随手执梦手语文化中心”手语视频:http://www. cslized.com/2016/5/18为例,“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想爱的人告别单身”一句中有三个手形相同的手语词:“深”“想”“单”,手势动作均为紧握右手、只伸出食指;“最”与“想”手势方向相同,均指向右边。重复手法使句子内部结构紧凑,配合低头、锁眉、闭目等表情,在表现情感的浓烈与深切上具有很强的推动力。
中国手语:
(最)
(深)
(想)
(单)
3.曲调与歌唱
对健听人而言,歌唱过程中不仅需要情感的融入,还需综合运用声乐、气息、咬字等技巧。对聋人而言,情感的把握也同样重要,所不同的是需要借助手语来做视觉性的演唱。聋人歌手需要把每一句歌词烂熟于心,借助MV反复揣摩歌曲的情绪,通过角色转换的方法将自己转化为歌曲中的人物,如果歌曲中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人物,还需要根据角色进行切换表演。若有残余听力,他们会带上耳机一遍又一遍地熟悉曲调,根据曲调不断调试手语的力度、速度与幅度。曲调热情奔放,欢乐明快,手势动作就会显得有力、速度较快,幅度相对较小;曲调恬静深情,含蓄亲切,相应地手势会变得柔和、动作徐缓。
在视觉性的演唱过程中,聋人歌手的演唱表现出三个特点:省略、对称与变形。所谓省略,是省略书面语歌词中相对应的量词、副词、介词等修饰成分,简洁明了地表情达意,以满足观众的信息接受,这也是视觉感知的内在规律。所谓对称,是指聋人歌手在表演过程中,以身体垂直轴为对称线,双手的手形与运动一致的表现手法。这种“镜像”式的表现手法也出现在手语诗歌中,聋人借用手语的这种天然对称性,逐层递推来加强歌曲的音乐美[25]。例如聋人演员埃德蒙 (Edmond) 演唱的《烈焰女孩》(Girl on Fire)②参见“手语视点”网站手语视频:http://www.cslpress.com/2015/01/21/girlonfire/中,借助眼神的变化在“女孩”与“众人”两个角色中多次切换,同时,利用双手的对称运动来表达女孩内心如火一样燃烧的激情 (如图3、图4)。这种视觉对称性的表达,起到了完整和谐的艺术效果。所谓变形,是在旋律行进过程中,为了体现节奏与力度的变化,根据情感表达的需要对手语词进行艺术化改造,体现出如有声语言般的抑扬顿挫之美。《烈焰女孩》中,美国手语中的“燃烧”一词 (如图1—4所示)出现了四种不同的表达方式:配合音乐开头舒缓的节奏,埃德蒙用左手食指竖起,右手张开五指、指尖微微抖动的方式来形象描绘火苗的点燃过程 (图1);随着音乐节奏渐强、旋律上行,她举起单手边抖动五指边指向自己的胸口,向世人倾诉女孩内心如火焰一般热烈的情感 (图2);当旋律达到高潮时,她举起双臂、五指紧曲的对称手形来向世界大声宣告女孩激情的燃烧(图3);紧接着又用双手张开五指、指尖微动并在眼前平移的方式,让观众直观地看到激情如大火般熊熊燃烧的情形 (图4),同一个手语词的四种变化,既避免平淡、推动音乐情绪的不断前进,还形象地展现出低沉—高亢—激越的情绪变化,具有酣畅淋漓的艺术表现效果。
燃烧 (美国手语):
(图1)
(图2)
(图3)
(图4)
事实上,聋人演绎的手语歌曲常比健听人更生动形象,因为聋人在用手语歌唱的时候,从面部表情到肢体语言到全身上下都在动,甚至于眉毛、甚至于嘴角。如在《谁说的》(Who says)这首歌中,两位聋人女歌手的手在空气中充满动感地滑动,嘴巴和舌头像着魔般地念念有词,身体也随着节奏和音乐颤抖,给人以强烈的视觉感染力。
1.未来发展走向
手语歌曲中的手语既不是简单的附加物,也不是花边式的点缀;手语歌曲不是简单的聋听结合的产物,更应该是聋人展现自我风采的重要艺术样式之一。近些年来,国内电视节目、大型赛事及残疾人节庆活动中都可见到手语歌曲的身影。公众对手语歌曲的认可度逐渐提升,手语歌曲走进校园、社区及各种大型活动的演唱会现场,许多知名音乐人也参与到这一公益活动中,带动公众一起学习手语、领略聋人艺术之美。从手语歌曲的历史源流及成长历程看,借鉴已取得的成果,今后手语歌曲的发展将呈现如下特征:从创作主体看,聋人将逐渐成为手语歌曲的创作、演唱与欣赏主体;相应地,由聋人自主创编、自主演绎、反映聋人生活的手语歌将逐步增加。从选材与主题看,个人主义倾向得以显现,描写对象趋向关注聋人自我而非他人,歌曲主题更为多元,如涉及工作成就、家庭观、精神信仰等多个领域。从体裁与歌词看,流行歌曲仍是手语歌曲的主要体裁,西方的摇滚、嘻哈和R&B以及中国民间表演唱等都可借鉴到创作中,歌词类型趋向情感诉说,情感体验更趋丰富。从歌唱角度看,表达方式更趋直白、手法更为多元,省略、对称、变形以及更多的手语视觉性演唱技巧将运用到歌唱中。
2.后续研究思考
国内的手语歌曲研究起步更晚,目前还属于少有人关注的领域。今后的研究中,首先应树立以手语歌曲为基本研究材料的思想,逐步确立自身的研究框架与分析体系。从研究内容看,目前的手语歌曲研究较为关注其社会效应与人文价值,今后应更注重其语言本体的分析。从研究方法看,研究者较多地立足传统的音乐学理论对手语歌曲进行阐释,今后应更注重收集国内外聋人自创的手语歌曲,通过梳理、描述与比较,挖掘视觉性演唱作品区别于有声语言歌唱作品的艺术特征,推动手语歌曲作为一种独立文艺样式的深入研究。其次,应加强不同学科间的双向交流,扩大研究的视野。语言学与音乐学之间并不存在天然的屏障,“诗”“歌”同源,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证明了这一点,流行歌曲中的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正是目前较为热门的研究领域之一。手语语言学已是国内外公认的语言学新兴学科,加强学科间的交叉融合不仅可以推动手语研究的纵深发展,还能开辟歌曲研究新的领地。再次,应重视研究成果的反哺效应。学术界一直存在着重理论解释力轻成果反哺的倾向,在手语歌曲的研究中,不应忽视手语歌曲的新发现、新特点对音乐学、语言学理论发展的实际推动价值。之前的音乐学理论一直将“有声”作为歌曲演唱的第一要义,但手语歌曲的出现则对该定义提出修正,扩大了该定义的外延。期待更多学者在这个领域开展跨界研究,推动手语歌曲研究的纵深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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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向苗)
Songs Performed by Fingertips:the Cultural Origins and Artistic Features of Sign Language Songs
ZHANG Fan
Sign language songs are not only the other versions of written songs.They are visual songs reflecting the life of the deaf,they are expressed with sign language,and they are created by the creators poetically observing and perceiving the world,and meanwhile,integrating sign language lyrics with the music.According to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sign language shares the same origin with songs and dances.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position of sign language in the deaf-teaching further promotes the development of sing language songs.The themes of the songs mostly reflect the life experience,the emotional development and the bilingual feelings of the deaf,mainly demonstrated in the forms of hip-hop and lyric songs.During the visual singing,the deaf singers usually present the original songs with the help of the ways of lyrics-omission,body-symmetry and lyric-variation.The domestic sign language songs develop following the trends of theme diversification,subject self-concerning,enriched emotional experience and melody diversification.And the research of sign language songs will develop both in scope and in depth by defining the analysis system of the sign language songs,increasing the cross-disciplinary communication,and stressing on the back-feeding effect of the obtained achievement.
sing language songs;cultural origin;artistic feature;deaf culture
J605;H026.3
:A
2016一11一14
张帆 (1978—),女,浙江金华人,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聋人语言习得及聋人文化研究。(杭州 310023)
*本文系2014年度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聋人学生书面语句法偏误及语言心理研究》(项目编号:14NDJC18YBM)、2016年浙江省社科联社科普及课题《走进生活世界中的聋人文化》(项目编号:16ZC0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