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
摘要:张爱玲小说中描绘了很多患病的女性形象:从《花凋》《心经》中的青春少女,到《红玫瑰与白玫瑰》《年青的时候》中的青年少妇,再到《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囊括了从青年至老年变态性心理发展历程的形象。这些原本应是风华正茂、如花似玉的女子纷纷患病,或是生理疾病,或是心理疾病,然而归根结底都是心理疾病。这些疾病,与当时女性艰难的生存处境是不可分割的。女性没有相对独立的经济地位,再加上婚恋生活与家庭生活不幸,在精神上处于受压迫的状态。疾病,是女性在父权制社会和家庭压迫下的无奈消极的反抗。张爱玲对“病”女形象的刻画,既有着自己特出的个人生活体验,也有着对社会时代背景的反映。
关键词:张爱玲;“病”女形象;女性意识
前言
所谓“病”女形象,是指在生理上或心理上患有疾病的女子形象。疾病的形成是由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文学中的疾病书写更有其价值和意义所在。“每一个民族,每一个时代都有特殊的精神困扰和心情麻烦,有着独特的健康与疾病,正常与反常的界定。”张爱玲笔下的“病”女形象,因特殊的社会时代背景、作家独特的生活体悟与作家华美苍凉的写作风格这三重因素的作用下而与众不同。这些“病”女表面上是在不幸婚恋生活的影响下而患病,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当时社会环境的摧残和压迫。张爱玲的女性疾病书写有着很强的隐喻性,女性的患病与男尊女卑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张爱玲对“病”女形象的塑造,揭示了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中女性艰难的生存处境。张爱玲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关注,彰显了作家较强的女性意识,其中蕴含着作家冷静而深刻的思考。
一、张爱玲笔下的“病”女形象类型
张爱玲塑造的“病”女形象,既有已婚妇女又有未婚少女。她们共同遭遇了复杂的情感纠葛与不幸的家庭生活,在当时社会文化环境影响下同样痛苦而压抑。在这些“病”女生活的世界中,亲情面目全非,爱情岌岌可危,友情支离破碎。她们绝望无助却又找不到新的出路,只能以疾病这种方式来消极反抗外在环境的压迫。
(一)忧独无助的已婚妇女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是已婚妇女中“病”女形象的典型,也是一位在封建旧家庭的摧残下因绝望而疯狂的反叛者。七巧原本是一位明媚健康的少女,因家长贪财而嫁给患有软骨症性无能的姜家二少爷。七巧的兄长在需要成为姜家二奶奶的七巧的帮助时还说:“当初我若贪图彩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姜家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她,连丫鬟都敢轻慢她。自身情欲的折磨煎熬、伦理规范的束缚压迫,使七巧逐渐变得乖戾偏激乃至阴鸷疯狂。她将自己经受的痛苦与折磨转而施加到他人身上:将外甥扫地出门、虐待儿媳致死、破坏女儿的婚姻。不幸的婚姻生活让她的心理变态异常,只能通过报复他人获得平衡和快感。《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的妻子孟烟鹂则在压抑的家庭生活中选择忍受。烟鹂在结婚前是位规矩娇弱的小姐,在结婚后是位温吞老实的妻子。烟鹂虽可为振保装点门面,但她的呆板和无趣又让振保深感乏味。再加上烟鹂在家事上不干练,人情上不通达,更加遭到丈夫的嫌弃,振保甚至剥夺烟鹂亲自照顾女儿的权利。烟鹂在家中越来越孤寂落寞,患病也不愿医治。书中描写她“情愿是留着这病,携以自重”,来打发无所事事的日复一日。
(二)敏感不安的未婚少女
不单是婚姻中的妇女受到家庭社会的摧残压迫而病倒,即使是未婚的少女也敏感地察觉到自身的处境而处于极度的不安当中。江南的大户人家用花雕酒作为女儿的陪嫁,若女儿还未出嫁便去世就是“花凋”。《花凋》中的少女川嫦,成长于一个落魄的大家庭之中。她从小不受到家人的重视,当她终于可以步入婚姻绽放自我时却突患肺病。川嫦的生病不能完成嫁人的任务反而需要家庭的照顾,自然成为包袱和累赘。川嫦的患病让她见识到父母的自私冷漠,爱人另觅新欢更带给她沉重的打击,周围人对她持有异样的眼光而无丝毫同情。这一切都加重了川嫦的病情,使她深深陷入到绝望的泥淖之中。可以说,川嫦不是被疾病夺去生命,而是被家庭和社会共同“杀死”了。《心经》中的许小寒对自己的父亲峰仪怀有病态的爱恋,为此不惜去贬低和嘲笑母亲来巩固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峰仪占据了小寒生活的重心,她的言谈中总是“满嘴爸爸长爸爸短”。小寒从与峰仪的不伦之爱中感到既满足又忧郁,只能将脸埋在峰仪的肩膀上簌簌落泪。她自以为独占了父亲全部的爱,不想峰仪竟与自己的友人相恋,最终这场禁忌的爱恋只好无奈落幕。
二、“病”女形象的成因
在张爱玲的笔下,“病”女形象的成因是极其复杂的。从形而下的角度来看,是因为女性对现有的生活感到不满和痛苦;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是女性被社会历史环境所裹挟和压迫,无法脱离女性的悲剧宿命。内在家庭生活的不幸,外在社会环境的束缚,共同造就了这些女性的疾病。
(一)不幸的婚恋生活
婚恋生活的不幸,是导致这些女子疾病的直接原因。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神经病的症候实际上就是不能获得满足的欲望的代替物。七巧怀有强烈的情欲却不能通过正常的方式得到抒解,她想起她的丈夫便是“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床上睡着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七巧爱上了自己丈夫的弟弟姜季泽,到头来却证明不过是欺骗自己财产的骗局。七巧在情欲和财欲的双重折磨下,最终因绝望而疯狂;川嫦在面对爱情时始终抱有犹疑不定的态度,但清楚自己唯一的出路是做“女结婚员”。在患有以當时的医疗水平无法根治的肺病后,川嫦便感到爱情不可依靠前途渺茫。爱人的移情别恋,周围人的冷漠厌弃,让川嫦在失望灰心中早早凋零。已婚的妇女在婚姻生活中得不到幸福和满足,未婚的少女在恋爱过程中感到彷徨和无助。压抑而无奈,是她们婚恋乐章的主基调。她们在心事重重中患病,是心理的不健全导致她们的疾病,或是加重她们的病情。不幸的婚恋生活,是她们疾病的导火索。不幸的婚姻和恋爱给当时的女性以如此沉重的打击,甚至让她们患上严重的疾病,这其中更重要的是外在社会环境的压迫。
(二)新旧交替的社会形态
男权制的社会文化环境,是张爱玲笔下“病”女形象形成的根本原因。小说的写作背景放置在新旧交替的时代里,正如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东西在滋长中。”但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封建社会遗留的陋习在社会中依然存在。新旧交替的社会衍生出两种不同的婚姻形态:旧式婚姻与新式婚姻。封建旧家庭束缚和压迫女性,七巧婚姻的苦果就是由贪财的兄长一手酿成的。而新式婚姻只是形式新而已,名为自由恋爱实为包办婚姻,例如川嫦的未婚夫人选只有章云藩一人,她没有机会再去接触其他男性。无论是哪一种婚姻形态,女性在结婚后都要严格服从丈夫。因为丈夫是妻子唯一的依靠,社会上依旧沿袭着“三从四德”的传统礼教。家长掌握着女儿的婚姻大事,“病”女们没有自主的权利,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丈夫控制着妻子的婚后生活,“病”女们没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追求幸福。嫁人是女人们唯一的任务,婚姻是女人们唯一的事业。《花凋》中郑家的女儿们只能做“女结婚员”,川嫦进入“新娘学校”却没能顺利毕业,结果便是因绝望而病情愈加严重甚至凋亡;《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烟鹂丧失了作为妻子的尊严,作为母亲的权利,只好在疾病中获得安宁与慰藉。《心经》中小寒的恋父情结,其实也是父权制社会家庭环境的折射。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这样写道:“弗洛伊德所谓的恋父情结并非是性本能的驱使,而是对主体的彻底放弃。在顺从和崇拜中,心甘情愿地变为客体。”小寒总将父亲挂在嘴边,所作所为也是为了试探和讨好父亲。小寒对父亲的爱慕更多是信任和依赖,“七八年前……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隙。”但这种停留在暧昧阶段的纯精神之爱只能持续一段时间,并非是父亲崇高的地位改变了,而是父亲厌倦了父女之爱的游戏。峰仪爱上了他人,女儿小寒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爱情的终结。
三、张爱玲塑造“病”女形象的原因
张爱玲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众多的“病”女形象:《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孟烟鹂、《心经》中的许小寒、《花凋》中的郑川嫦、《年轻的时候》的沁西亚……张爱玲对她们的精心刻画,显示出她对女性疾病这一现象的关注与思考。这其中既有张本人作为同一时代的女性的感同身受,又结合她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
(一)作家特出的个人生活体验
张爱玲出身于一个日渐没落的簪缨世家,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父亲张廷重是个典型的前清的遗老遗少只知耽于享乐,母亲黄逸梵却是位时髦的新女性曾去往法国留学。母亲回国后与父亲的裂痕越来越大,二人便协议离婚,早慧的张爱玲在幼时就敏感地觉察出社会的变迁带给她家庭生活的变化。张廷重再娶,张爱玲与继母产生矛盾。17岁的张爱玲遭到父亲的毒打而生重病并被软禁,从此她内心怀有对父亲和父亲权威的痛恨。后来她从父亲家里逃出来投奔母亲黄逸梵处,然而母亲始终以挑剔不满的眼光看待这个除了文字一无是处的女儿。在张爱玲18岁时,黄逸梵明确地告诉她“要么嫁人,要么读书”。父亲的专横与母亲的冷漠让张爱玲清醒地认识到女子在家庭与社会中艰难的生存境遇,她的写作也受到这段生活经历的刺激。她描写了众多在家庭生活中压抑而痛苦的女性形象,小说中的疾病书写也是张爱玲自身生活经历的映照。张爱玲对待婚姻与爱情自始至终都有着清醒而冷静的认知,在与胡兰成结婚前便创作出《金锁记》与《花凋》这样的作品。她与胡兰成刻骨铭心的“倾城之恋”最终以悲剧收场,她的“萎谢”也让她对爱情和婚姻有了重新的认知。自身坎坷的生活经历让张爱玲对女性命运有了深彻的感悟,她意识到女子的不幸是来源于外在的生活环境。这种自觉的女性意识引导她塑造了许多“病”女形象,不幸的现实生活让她们病倒或病重。
(二)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
辛亥革命虽然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但封建主义并没有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禁止女性缠足并不意味着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就没有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三从四德”的传统礼教依然遗留在社会中。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病”女的人格均不健全,封建思想文化依旧戕害女性的心灵。“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才开始倡导妇女解放的思想。大批女性作家用文字来彰显女性意识,张扬个性主张做新时代的女性。而在20世纪40年代才在文坛上大放异彩的张爱玲,通过描绘平凡女性的人生,揭示了当时的中国依然处在男权社会中以及女性地位低下、命运悲惨的事实,从中也看出辛亥革命与新文化运动的不彻底性。在这个新旧交替的年代里,女子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自然也没有与男人平等的社会地位。张爱玲对当时女子的生活处境有过一段很形象的描述:“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死也还死在屏风上。”按波伏娃的说法,女性被固守在家庭的内在性之中,被迫丧失了超越现有生活的可能。当时的社会并没有提供给女性大量的经济岗位,人们鼓吹的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只能是空谈,女人依旧被牢牢地限制在家庭之中。因此,张爱玲的小说中女子对家庭生活感到不满或痛苦一般都不会选择“娜拉”式的出走,只会以疾病的形式来消极反抗现有的生活。
结语
古今中外,疾病书写一直是文学作品中的重要内容。无论是生理疾病还是心理疾病,“两种疾病都在文学中被状写,为的是形象地再现人们的危机状况。疾病便以此组合进‘个人—疾病—社会这个病理与社会三角形。”张爱玲以写实的手法、客观冷静的笔调书写女性的疾病,既有别于“五四”以来女作家哀怨感伤的浪漫主义风格,又不同于其他女性作家对女子不幸的生存处境寄予深深的同情。作家客观冷静地描绘当时女性的生存处境,其中蕴含着张爱玲本人对社会时代独到的认知。张爱玲对女性疾病的书写,不仅为文学史提供了许多典型的“病”女形象,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的社会形态具有极高的文化意义。更重要的是,张爱玲对“病”女形象的塑造引发人们对女性生存处境的思考与关注,至今给予我们许多启示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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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岳 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