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雨

魏雅君

初春的北京，柳绿花红，燕舞莺飞。夕阳暮霭中，我走进这万紫千红的海棠花溪。

这里是北辰路元大都遗址，清流碧水的两岸，2000多棵海棠树争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这是我平生所见最大最美的海棠林，但它不叫海棠林，而称“海棠花溪”，为什么？我曾百思不得其解。

海棠花属蔷薇科，类别有18种之多。最为著名的是垂丝海棠、西府海棠、贴梗海棠、木瓜海棠，举目望去，这四个品种林中均有。只见它们姹紫嫣红，艳丽多彩，而锦缎似的洁白则是花海的主基调，真是说不尽的婀娜潇洒，万种风情。

海棠自古以来就是雅俗共赏的名花，素有“花中神仙”、“花贵妃”的美称。皇家园林常常与玉兰、桂花、牡丹相配植，寓“玉堂富贵”的意境。花儿未开之时，“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十分娇媚；盛开之际，粉白相间，如晓天明霞，一片锦绣。由于海棠开在桃李之后，金代元好问曾有诗云：“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寓意它的矜持、自重、谦让的品格。张爱玲平生有三恨：—恨鲫鱼身多刺，二恨海棠花不香，三恨红楼梦不全，其实，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在初开之际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的，只是“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而已。此时已是4月，海棠香气已肖，只有绿肥红瘦中的淡雅与端庄了。

徜徉在暮色中，微风拂过，万朵海棠更显得娇羞动人，我想起“海棠春睡”的典故。中唐时期，唐玄宗登香亭，欲召杨玉环相伴，时值卯时，也就是早晨五六点钟，贵妃尚夜醉未醒，玄宗命高力士派宫女扶她过来，杨玉环“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宋‘释惠洪《冷斋夜话》）这就是“海棠春睡”一典的由来。苏东坡据此写下了：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明代的风流才子唐伯虎更是根据这个典故，画了《海棠美人图》，并配诗一首：

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

自令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海棠花艳而不俗，贵中有雅。陆游赞其：“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苏东坡爱花，尤其钟情海棠。他的妈妈最爱海棠，并以“海棠”作为自己的小名。公元1083年，苏东坡被贬宜化，好友邵民瞻特用赏花的方式接待他，苏东坡十分高兴，看到花园中独缺海棠，次年特地从老家带来一盆西府海棠植在邵的花园里。过了18年以后，苏东坡还时常提起那株海棠花。他有一首赋海棠的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枝土人不知贵也》，从中可见他对海棠钟爱至深：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也知选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深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海棠花色万千，如猩红、鹅黄、淡绿、浅粉，其美艳各有千秋，而我却独爱那秀美如云、皎洁似雪的白海棠。我常恨自己才疏学浅，写不出它的风姿，绘不尽它的雅致。好在有大师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已写得淋漓尽致。那6首《咏白海棠》，早在年轻时我就熟记在心，其中犹爱探春和黛玉那两首：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漫步在林中，吟咏着这些绝妙的诗文，不觉已是暮霭四合。月亮在树梢上慢慢穿过，我追随着树影月影，来到溪边，一阵春风吹来，霎时花瓣如雨，落英缤纷。这静静的溪水，片片的海棠花、桃花洒落在水面上，又恰似一条花的溪流，我忽然明白了：这就是海棠花溪！

河对岸的晚风中传来了一阵凄婉的琴声，给这春夜添了许多伤感和惆怅。细听那熟悉的韵律：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林黛玉若真的在此，会将这落花葬在何处？都说海棠花又有“断肠花”之称，寄寓游子思乡之情，表达离愁别绪之怨，那位抚琴的人，你有什么幽怨在心吗？

夜近阑珊，北京的春天，雨贵如油，此刻一阵风吹来，细雨蒙蒙。海棠花瓣随风雨飘落，花随雨落，雨伴花飞，难舍难分。對岸的琴声停了，不知是琴弦断了，还是拉琴的人倦了。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那雨中的海棠，于素美中又平添了几分湿润，不知是雨，还是泪。

我眷恋这海棠雨，雨海棠。记得哪位诗人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有的人虽然有过一生，却不曾有过一刻，有的人虽然有过一刻，但已是生命的全部。”这雨中的海棠是美、是苦，我心中朦胧，但庆幸的是，我总算曾经拥有过这如醉如梦的海棠花雨，在这海棠花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