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焰
菜籽沟的时光,有些缓慢,有些慵懒,带着淡淡的甜味。一旦抵达那里,我们就被这样的时光所缭绕,以至迷失,忘却我们来自何方。
安静,干净,是菜籽沟留给我们的初始感觉。当我们细细地看,用心地听,还会有更多深刻的东西,不断涌入心灵。去菜籽沟,每一次,感受都有不同。当我的一切都浸透在菜籽沟的时光里,我的固有时光就被置换了。于是,巨大的宁静,降落在我身上。我在宁静里找回我自己。
菜籽沟正值6月。阳光,在连日的阴沉后,在我到来的时日里,忽然变得妩媚。
阳光很亮,却是柔软的,轻抚我们的脸庞,我们的肌肤不知不觉地放下羁累,把自己全部交付给它,心底里涌出大片的欢喜。我们就被这些欢喜托举着,沿着菜籽沟,走上半山坡。
半山坡长满了树,并不粗壮,一看就是近几年才种的,这些树放肆地长,不拘小节,而未被挡住的阳光,就让树下的草,也同样恣意疯长,野草莓、野芹菜、蒲公英以及野油菜……显现出娇嫩的绿,留给城里人一次又一次惊喜。小树的中央,一条人踩出的小道蜿蜒向深处。树木掩映的小路让眼前的风景恍若一座公园,幽静,美好。沿着这条小路走,这里的农民多么可爱,多么热爱生活,他们把这座不起眼的山坡,变成了自己的乐园。当他们在这样的景致里惬意地走,走上更高的地方,在一大片平缓的坡顶上,种下麦子,直等它长成葱绿的原野。在阳光悠缓地烘焙下,在偶尔洒下的雨水里,麦子长高,扬花,结实,最终成为养育人類的食粮。种植者只需在春天里播种,夏日里拔草,秋季里收割,麦子的成长进程,全部仰仗上天的赐予。于是,这些旱地麦田的主人,应该是在年复一年的丰收或荒歉的波折里,被不可预知的不确定性,高高抛起,或沉沉摔下,年复一年,一点一点地打磨心性。忍不下去的走了,留下来的,变得从容,学会顺应天意,并留存了对眼下的依恋,对未来的梦幻。
一干人向着旱地麦田进发。作家刘亮程拔下一丛蒲公英,给我们分发长得异常粗壮的蒲公英花秆,说是可以治疗咽炎。他自己带头咯吱咯吱地吃下去。我们也开始照着他的样子嚼一口花秆,居然真的是甜的,这对城里人又是一个新奇的发现。于是乎,我们几个人与王书记就乐此不疲地吃着,走着。忽然,对村庄颇有研究的刘亮程再度发现一个洞,尽管这个洞隐藏在一片茂盛的树丛里,却还是被他不大的眼睛里冒出的犀利光芒锁定。那个洞比老鼠洞大得多,幽幽的,发散出一种令人恐惧的意味。我猜测如果有一只手伸进洞内,会不会被一口咬住?听到我的猜想,两个男人谁也没动。树丛里有一撮白色的毛,有人立马抓过来,与刘亮程凑在一起观察,随即他就麻利地放进自己的衣袋:嗯,一定是狼毛。我狐疑:难道是白狼?他未置可否。山上时时会有新的发现令人兴奋,瞧,菜籽沟,真的名副其实。满眼野油菜,甚至种下去任何庄稼或蔬菜,都会有野油菜作为“杂草”一起冒出来。我们看见漫山遍野的麦苗里,混杂着开着黄花的野油菜,竟像是青青麦草里的美丽点缀。是由于野油菜家族兴旺籽实遍地都是,还是由于这里气候土壤就适宜野油菜的繁殖呢?
菜籽沟的山,都不高,我们晃晃悠悠,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山坡。视野霍地开阔,跳入眼帘的风景,也让惊呼声阵阵响起。山坡上,麦田绿茸茸,连绵起伏,一直连接到了天边。这大片的绿,一拥而上,来势汹汹,根本让人无法抵挡。刹那间,我们恍惚来到美丽的大草原。其实,那比真正的草原要迷人百倍。那麦苗的色彩,绿得那么通透,翠绿,以至魅惑人心。此刻,天空也恰巧那么蓝,更有大朵的云簇拥着。
绿、蓝、白,这些色块,一起构成了菜籽沟的颜色。我们就置身于这天地间偶得的瞬间里,沉迷于菜籽沟的色彩,心旌怎能不摇荡?
站在麦田里,阳光温柔,风温柔,麦田也泛着温柔的光泽。极目远眺,连绵起伏的山地里,同样连绵着片片麦田,伸展到更远的远方。
这一个夏日的午后,成就了菜籽沟的时光。更恰切一些,那是千百年来一直绵延至今的菜籽沟时光。其实,那也是在一个漫长时日的偶然里,属于我的一段时光。这段时光,附加了许多我的喜好。
当我有些好奇地在木垒书院转悠,在菜地近旁的那些树与野草杂居的地方,在一座断墙后边,一头驴的身影从密集的树叶草丛之间出现,由远而近,它一直走,走到不能走的地方,向我们张望,我们才看懂了,原来驴是和我们打招呼呢。难道是它太寂寞了吗?它在这里过得好吗?吃得饱吗?主人都给它分派什么活儿呢?它的眼睛望着我们,目光和善,带着那么明显的一望可知的类似谄媚的神情,仿佛我们也是它的亲人。我是第一次看见以往总是以呆滞愚笨面目出现的驴的眼睛里,有这样生动的情感流露出来。
的确,我从未见过这么“好客”的驴,它就站在那里,直视我们,露出它的长耳朵和脸,身子掩映于树与草,也使得它的头部成为特写,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白色的光芒,异常醒目。久居城市的我们,许久没有见过驴了,而驴的热情与好意,居然让我们喜出望外,甚至对它生出爱怜,那些在人类词汇里几乎全都带有贬义的关于驴的成语,此刻都成了陈词滥调,被我们全盘推翻。我们与它,久久对视,或许驴此刻的心境与我们也有了交集?当我们对着它拍照,它也并不躲闪,甚至摆出一副架势。我们与它道别,它竟依然不动,一直目送我们,一副眷恋模样,使我们的告别也带有了依依难舍的意味。直至走远,一回眸,驴还在远处,望向我们。
驴的出现,也让这片地方,变得生动。驴的近旁,是哗哗流淌的水声、虫鸣以及鸟叫,还有那些菜地、野草、树木、柳条篱笆,它们共同演绎一段时光的形态,以便为我们所识。
我站在这段时光里,朝向太阳的方向。冲我照射过来的阳光,旋即像一个拥抱,围拢我。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阳光开始暖洋洋地编织我的知觉,穿越我身心。我的思绪慢慢张开来,遍布在周遭,听任那些泥土、草叶、羊粪的气息和蓦然传来的鸟鸣虫吟以及驴叫,充满我的全部。那些声响,越发让一种静谧,一点点生发,扩大,直至变得强烈,包裹住我,再缓缓渗入我的内心。此刻我是自由的,云游在树与草的声色里,飘浮在一种类似玄幻的境地里,那被网织的知觉,在天光里一点点溶解。缓慢地,一些莫名的东西,就被酿成了类似酒的物质,穿透我。那种质感,使我开始眩晕,一些极其喜欢的感觉,就从心底涌上来,直抵我的喉咙。
那是一种歌唱的冲动,袭来。唱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唱出来。我确实唱出来了,别人是否听到,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听到了。
我在这段时光里,遗忘城市的负累,一些东西被疗救,一些东西不知不觉地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