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胡兰
“哥哥,您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不要辜负了爸爸妈妈的期望。要不,将来你也会和村里那些人一样,在无休止的繁重体力劳动中,甚至在与邻里、与家人毫无意义的吵闹中耗费你的生命。”
十五岁的我,坐在中学的教室里,趴在课桌上,心情沉重地给我的三哥写信。三哥正在另一所中学上高二。三哥长我两岁半,从小一起上学,我自恃与三哥的感情好,可以以一个小妹的身份向他提出希望和要求。
我是个懂事较早的女孩。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到家里,亲眼目睹家中大哥、二哥为分家的事闹了不愉快,甚至动了手。我心急如焚,却是无力相劝和阻拦。联想到村中常有人家因邻里或兄弟闹矛盾,吵闹声不时传入我的耳朵,我就会心烦不安。我的骨子里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对卑俗与丑恶的厌恶,对书中描绘或想象中的优雅生活有一种强烈的向往。大概我九歲至十岁时,在我小小年纪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紧张而繁重的农事后,我的心里在急盼着农业现代化实现的同时,慢慢萌发出了跳出农村的念头,只是我当时也未曾想过,长大了究竟要去做什么。后来,一次目睹老师体罚学生的经历,让我想到长大了要当一个好老师。
因为年龄相仿,打小我和三哥经常在一块干活,割草、放牛、砍柴,也从来没有拌过嘴、打过架。有一次深夜,我还和他去到一个数十里远的山林里为二哥接运山货。那天夜里,我的身心完全被恐惧包围。也许从小听多了大人关于鬼怪的故事,路上遇到的一切星星点点的火光,譬如萤火、譬如腐木中的磷火,在我看来,都是大人口中的鬼火。一声声怪异的声响,仿佛就是鬼怪或者野兽的嘶吼。那时的农村妇女聚在一起,嘴里传出的,除了家长里短、邻里是非,就是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怪。我担心有鬼扑过来,担心有野兽追来,我紧紧地靠在三哥身边,和他一起把着板车的同一根手柄。我也不知道,三哥的心里有没有害怕,但我们的嘴里都没有说出“怕”字,担心那个“怕”字一出口,心里更是害怕,只是一个心思往前赶路,一直到凌晨两点,才从那令人恐惧的深山老林里回到家。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一次班上一个女生欺负我,三哥还奋不顾身为我帮忙出气。那个时候,同学中常有这样的做法,若是弟妹受了别人的欺负,一定叫哥哥姐姐帮忙报仇。一来二去,同学之间常常发生打架的事。三哥进到我教室,用言语教训那名女同学。不料,那个女同学竟用手指甲朝三哥脸上一阵乱抓,一下子,三哥的脸上、头上就被抓出了好几个血口子,鲜血淋漓。我非常难过,报仇不成,反遭这么大的伤害。对那个女同学,更是非常气愤,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再有同学欺负的事发生,就尽量自己想办法,或者尽量避免,我不想连累三哥受到伤害。
那时的三哥,学习的确不大用功。听母亲说,一个星期一的中午,母亲去三哥房间打扫卫生,却发现他还躺在床上睡觉,母亲又惊又气。母亲以为,三哥早已在头天下午回学校上课了。拎着三哥的耳朵,母亲一边狠狠地骂了他,一边流下了焦急的眼泪。
我想到给三哥写信。我不愿意看到三哥如两个大兄长一般的未来,我希望三哥能够通过读书这条路,这条无数寒门子弟意欲跳出农门的唯一道路,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家里由盛而衰、由富而贫,颇受村人冷眼的命运。“……难道你已经忘记,你和我说过的你心中的梦想?我无法想象,如果你没有考上大学,你的人生将会怎么样……”我情绪激动地写下这些话,装入信封,写上地址和姓名,跑到邮局,买好邮票,郑重贴上。看着信封上精美、崭新的邮票,似乎就看见三哥在课桌前认真学习的情景。
信件塞进邮筒,我想象着三哥阅读这封信的欣喜、激动或者沉重。他会如我所愿,亦如母亲所愿吗?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没有接到他的回信。不知道他是没收到我写给他的信呢,还是不愿意回信?而我,依然以一个小妹的身份,暗暗关注他的变化。
一个周末,我们从不同的学校回到了家中。那天晚上,我悄悄走进他的房间。昏暗的煤油灯下,三哥正专心致志整理学习笔记。桌上一张八开的白纸,以表格的形式工工整整记录着历史上几个重大事件。另一张八开白纸上,是一幅他自己绘制的中国地图。脑中一幅图,胸中一张表。他正认真复习功课呢。我告诉了母亲三哥的用功。
当年的高考并不顺利,三哥因为是在农村中学,读完高二就参加考试,加之基础不牢,最终以十几分的差距落榜。然而,由于我当年顺利考入师范学校,踏出了关键的一步,给了三哥和父母信心。一家人经过数次商量,最终决定让三哥去县里中学的高三年级补习。父母倾尽积蓄,又向亲戚借了一些钱,三哥才得以复读。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三哥补习的情景,但我可以想象出,在复读的一年时间里,三哥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吃了多少的苦头。我也想象到,三哥甚至会经常地因为伙食费难以接续而愁苦。
一个泥泞的雨天,我走在师范校园的路上,突然一张沾满泥浆的粮票进入我的视线。我轻轻捡起,在水池边洗净,放在床边上晾干,心想着给三哥寄去,也想着给苦读中的三哥一点鼓励。那个夜晚,我给三哥写下了一封长长的信件。第二天,连带这张粮票,和我从每学期仅有的五十元零用钱中挤出一张两元的钞票,寄给他。三哥照样没有回信,他是个不喜言辞,也不擅言辞的人。就是到现在,尽管在外面拼搏了几十年,由行政单位而后下海,依然如此,这也多少给他的人际关系带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误会或麻烦。
当时,三哥借住在一个老乡家里,中午或晚上,有时在老乡的单位食堂用餐。有一天,老乡回到家,与我母亲说起三哥读书的事。他说,钦凡学习很用功,常常看书看得忘记了吃饭。食堂师傅曾说,小伙子这么用功,高考一定能考上。老乡的话,给了母亲不小的安慰。
一年后,三哥果然不负全家人殷切的期望,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母亲非常高兴。入学前夕,家里把那头饲养了一年的大肥猪杀了,颇为隆重地做了一场升学宴。三哥的师长、同学好友,家里的各方亲戚都来庆贺。面对众亲友的真诚祝贺,母亲又流出了眼泪。我知道,那是激动的泪,是幸福的泪。
偏远的山乡,贫穷的农家,接连两个子女考学成功,是一件不小的喜事。从此,村人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份亲切和尊敬,父母的心里也多了一份小小的荣耀。
三哥在北京上大学,生活费自然多些,那时,他加入了学校的体育运动队,每个月还有一些补贴,但毕竟有限,远远不能满足他的生活所需。家中基本上没有多少钱可以寄给他。三哥倒也会想办法,每年的寒暑假,他大多留在学校勤工俭学,帮图书馆整理书籍,或在学校附近打零工。我记忆中,三哥四年大学期间,只有一个寒假和一个暑假回了家。那年寒假回家,他还到小商品市场批发了一些生活用品回来,过年前姊妹几个一起去家乡的圩场卖。那个暑假,他又自己动手制作了一些简易玻璃工艺品,去市场叫卖,赚取微不足道的零用钱。之后,又在离开学半个月前,带着我和妹妹来到深山里的姨娘家砍柴,为家中的父母准备了好几年的柴火。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在姨娘家住了一个星期,每天天一亮就上山,在山上挑拣林场间伐下的树干和枝条,或者是炼山之后剩下的黑黑的木棍与枝干。午后,或背或挑或拖,搬运到水库边。然后,捧起清水,将三张黑白相间的大花脸洗净。我和妹妹个子小力气小,大部分的粗重活儿,都是三哥一人包了。七天时间的连续劳作,水库边已堆积了高高一垛柴火,在姨父的帮助下,三哥用木船由水库装运出山。我和妹妹先行回家,拉来板车,和我的男友一起在水库边等候。那时我和男友即现在的丈夫在同一個乡镇工作,我教书,他做乡镇文书,我们的关系基本确定,他是很乐意为我们帮忙的。一直等到夜深,木船才晃晃悠悠划到岸边,再将柴火卸下,又一车一车装上板车。一趟、两趟、三趟……整整十板车。那个夏天的深夜,借着隐隐的月光或萤火虫闪烁的光芒,我们拉着板车在那条蜿蜒的乡村公路上奔忙。
一个星期,我们晒黑了,人也消瘦了。十板车的柴火运到家里,父母高兴的同时,脸上也写满了怜爱。那次经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进山砍柴的经历,也成了我和三哥乡村生活最后的共同记忆。对三哥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也许,他早已料到,自己学业在身,以及经济上的压力,能为父母分忧的机会已经不多了,才有了三人进山砍柴一周的壮举,虽然辛苦,但心中却不曾有过苦和累的感觉。我也无法想象,现在的我,还能有多少体力干这种粗重的活儿。那一大垛柴火,供父母使用了好些年,直到他们先后在我们的疼痛、不舍,甚至愧疚和悔恨中离世。
近些年,在青春时期就有着很深文学情结的三哥,写下了《致母亲》《致父亲》等诗歌,怀念在贫穷的年代,劳累一生、艰难抚养教育众多儿女的父亲母亲。“忘不了/多少还是夜的晨/厨房的微响/也惊搅了我的梦魂/忘不了/多少年田间地头/纤弱的身影总是挺得很刚强……”(《致母亲》)“我努力搜寻你的笑/记忆难寻/清苦的时光里/或许当我们群起而笑时/你有那么一瞬丝丝动容/就那一瞬/我也会感受到你笑中的苦涩和仓皇……”(《致父亲》)除了写给父母的诗篇,也写下了不少关于童年和青春,以及故乡的回忆。最近,又创作了《红土红韵井冈情》一文,厚重的文字,深刻的思考。我清晰地感觉到,进入知天命之年的三哥,在走过人生的巅峰之后,内心的沉静和思想的积淀。
师范毕业,我的月工资收入大概七十元左右。每个月留下自己的生活费之外,我基本将工资交给母亲,母亲从我的工资收入中提出一小部分寄给三哥,每次寄十五或二十元,都是由我去寄。我结婚的那年,是三哥大学学习的最后一个学期。婚后第一个月,我和丈夫商量,给三哥寄去了四十元生活费。他1989年大学毕业,分配在一所中专学校教书。
后来,三哥几次跳槽,最终下海从商,虽没有辉煌,但也还算比较顺利。或许从小生活在贫穷之中,三哥一直很节俭。但是在我上世纪90年代购买商品房资金紧张时,他却很慷慨,借了五千元给我。那时他刚刚成家,孩子也才出生,家中经济很紧张,但他二话不说,给我寄来了借款。
而今,我们依然各自在人生的风雨里奋力前行。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彼此之间直接的联系有了减少,但骨肉相连的那种惺惺相惜,还是深深埋在心底。更因为有了文字,我们多了一份心灵的呼应。大树的分枝,越往上长,相隔的距离越远,然而,它们的根始终连在一起。
责任编辑:子 非
美术插图:小 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