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壤、技术与生存策略:晚清民国的宁波土医

2017-05-30 08:49邹赜韬
地方文化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宁波

邹赜韬

[摘要]土医是晚清民国宁波医疗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宁波地区传统中医、新式西医在诊疗技术及运营方式上存在特定短板,兼之地域社会固有择医观念的影响,晚清宁波土医的需求性植壤颇为丰沃。宁波土医的主要技术手段有灵符治疗、仪式治疗、秘方治疗、托物治疗,在服务过程中注意综合运用技术,并可针对某些尴尬部位进行违背传统伦理的治疗;为扩大客户源,晚清土医进行了夸张的广告宣传;在民国的医疗变局中,宁波土医生存空间出现了向边缘地区逃离的趋势,一些宁波城镇土医假借中医名号继续行医,并取得了一定市场,部分民国的宁波城市土医,以参与应对治疗疑难杂症、生产保健品为生存契机,继续维系。

[关键词]土医;宁波;植壤;医疗技术;生存策略

中图分类号:R-05;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354(2017)01-0079-10

土方医疗,是一种区别于医师医疗的具有高度自发性、习惯性,并依赖博物学认知系统、神秘主义符号逻辑的医疗形式。土方医疗主要由三方面组成:第一,灵符治疗。指与宗教文化背景中“道符”、“黄纸”高度类似的“意义治疗法”,包括贴符与烧纸服灰两种途径。第二,仪式治疗。指通过特定的类巫术表演、咒语唱念达到“驱魔”目的;或以一定的非正统医疗动作对患者的病处进行特殊施治,这是前近代时期土方医疗的首要组成部分。第三,托物治疗。主要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借助具有特定针对性名称的自然物(尤其是陆生动物和植物)来“名物相克”达到疗效目的。第二类是借助某些特定物什的传说故事与生存特性有针对性地作用于特定的疾病;土方医疗在明清以来的宁波地区主要针对的是中心城市的中下层居民以及周边小城镇、郊村地区的非士绅人群,具有廉价、快速应对、安稳(麻痹)病患焦躁不安情绪的优势。但由于其治疗手段缺乏基本的医学科学支撑,“庸医误人”的现象亦频现不止。{1}

以土方医疗为谋生手段的执业医者在清末民初以颇为灵便的生存策略相对广泛地生存在以宁波为代表的浙江医疗“灰色地带”。由于土医往往在形式上处于巫医、中医两者的交集域,因而既往的研究往往将这一群体的身份进行模糊化处理,以往研究多含混地将土医视为并不作为一个实际群体存在的“游医”。{1}事实上,两者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联系。就区域宏观叙述来看,目前比较系统、完整的土医研究首推余新忠先生在“民俗医疗”框架下进行的江南土医总论。{2}其次,针对性别研究中的土医问题,梁其姿先生对“产婆”社群进行了深入探究;{3}就笔者目力所及,二者开外,仅有巫医研究中的少量相关内容{4}尝试议论了土医史。总体而言,土医研究目前仍存在大片学术空白。

宁波作为浙东乃至长三角地区的重要区块,素来有着多元的医药文化。{5}土医在宁波医疗界有着极其重要的控制力,所谓“宁人……病者每不信医而信巫,以致耿阳桑田之徒,咸得揑鬼装神藉肥腰槖”。{6}关注晚清民国的宁波土医,有益于我们由点及面地审视是时浙东乃至整个长三角地区的土医史,从而复原当时浙东乃至长三角地区非正规医疗事业的状貌及其社會影响。本文拟以1870至1936年为时间断面,{7}试图管窥晚清民国宁波地区土医的社会植壤、技术样态及其在医疗变局中的生存策略。由于地方志、日记、笔记体小说等文献资源中的宁波土医历史信息过于零碎且稀有,故本文在讨论中主要使用报纸史料。本文采用的主要报纸包括《申报》《甬报》《宁波大报》《时事公报》等,由于深入基层,亲历而及时书写,古旧报纸材料是最好的社会“边缘者”史料,可充足展现是时土医样态。

一、实力对比下的晚清宁波土医社会植壤

晚清时期,除土医外,宁波的医疗事业主要由两个部分构成:其一是受过良好职业技术训导的个体医师;其二是官立或商绅设立的“施医局”、医堂、医所等公私医疗实体。就个体医师而言,部分医师存在着如下几方面的弊病:

首先,某些医师习艺不精,粗鄙拙劣。例如1877年10月发生的宁波府周医士误诊事件:

(周医士)投以桂枝白虎汤,饮后半日而毙,旋检视其方,则桂枝竟用至五钱之多,林姓亦颇知医理,知为误写,乃再请周至,询其桂枝分两以五分对,乃出方与看。周以分字系属别人改写钱字,哓哓辩论,然而林总恃以死人为重,勒周出资二百元为殡殓之费,始获了结。{8}

其次,部分医师未能担负救死扶伤之基本职责,慵于诊治,敷衍了事。譬如1878年2月宁波府教授广文患气喘病笃时,医师未能及时有效施治。结果当广文一命呜呼时,尚在府邸的医师仓皇而逃:“医士闻之,立时窜去”。{9}

更有甚者,一些医师竟然沉溺于大烟(鸦片)的泥淖之中,唯应高官厚禄者请,颓废不堪:

医生董星洲在宁波颇得盛名,每日登门就诊者约数十人。但董有烟霞癖,须午后起身。起后又须吃饭吸烟诸事,甫毕时已下午。诊脉约及十余人,遂入内,余则不诊。中有乡间搭船来者,候至半日有余,腹饥力疲,求其一诊,而仍不可得,以是怨声载道。且门诊医封非二百文不可,至出外看病,须先论医金,舆金甚有多至数元者。苟遇病家有烟具,则短榻横陈,乐而忘返。虽尚有别家待诊不顾也,惟逢官绅敦请,则必急起应命。{1}

还有医师嫖娼挥霍薪资,以致潦倒落魄的情况。兹如1879年6月11日之《申报》所言:

镇海人张某,以岐黄术寄居宁城,素性俭啬,而于寻花问柳一事,则虽费千金不吝也。近取一流妓为妾,日需供给洋烟半两余,所得医金均因此而告消乏。{2}

由于土医在晚清与中医本来就类似,且晚清宁波中医存在不少缺漏之处。因而,取价相对低廉、分布更广泛的土医较中医更具大众阶层的社会需求性沃土。特别是在疫气流行之时,连中医“看家”的解毒方都被土医胡乱挪用:“日来人家之惑于异说者,多备柴胡葛根雄黄浸入水缸,以解毒气,门首贴符身边囊药,日出开门,日入闭户”。{3}两者在大众阶层中的孰可孰不可昭然可见。

宁波医疗事业的第二个组成部分是官立或商绅设立的“施医局”、医堂、医所。宁波府公立的施医局一般开设在火神殿,坐落于“府治城北隅,佑圣观内”。{4}此外还有官府创设的专事牛痘接种等贫民公共卫生、救济服务的“安怀局”。{5}私立的医疗服务机构在晚清宁波府亦是颇为兴盛:“宁波近有绅董陈廷然等因见贫苦编氓一抱病医药无资,情实可悯。因集同人商议,就景贤义学内创医堂,名曰敬修。延内外科及儿科等名医冀收厥效,一切膏药丸散及饮片皆可施送。”{6}但这类“施医局”也存在明显缺憾:最主要的便是两者皆是应时而起,在重大疫灾爆发的时节(尤其是盛夏初秋),不定期地开展有限诊治服务;在早些时候,“施医局”的基层社会接纳程度也欠佳。1878年6月开设的火神庙官医局,“初立时来诊者甚少”,直至9月方才“人数渐增”。{7}可不出几日,便谣言四起,言火神庙官医局“谓宗太守……剥削民膏,饬挑土山,以致酿成疫疠。及瘟疫大行,乃设局施药,含混出示,仅写宁波府施医字样。捐百姓之公资,沽一己之美誉,实为名教罪人云云”。{8}这一情况极大地冲击了方有起色的火神庙官医局事业。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时期装神弄鬼的土医借助地方信仰势力渗入地方卫生机制的方方面面。更有甚者,其还达成了“自供养”功能,不断循环扩张:

宁城冲虚观前太和桥下有李姓者,于七月间听信形家言,谓此桥水源即郡中三喉之过脉,若于此构祠立像,必致灵应。李遂设簿书捐,不一月,即于桥堍构成一土地祠,择吉开光升座,唱曲十昼夜,哄传土神降世,医治疾病,神效异常。于是男妇老幼莫不前往祈祷,甚有远自余姚慈镇等处来城者。近因祠宇窄小,另搭蓆棚二间,每日烧香者踵接肩摩,相属于道,棚内李照应香火,又另派二十四人管发签筊、卖香灰、点香烛、收钱文等事。凡来祈祷者,必以桥下之水和以香灰服之,无不立验,每日香金约有三四十千。城中无业游民见李获此厚利,复邀形家相度地势于钉打桥下,亦将立祠云。{9}

清末,宁波府的慈善卫生事业环境略有改善。1890~1900年间,由西医主导的宁波公共卫生慈善机构雨后春笋般涌现,如“郡庙养心茶会因念贫病之人无力延医,公同醵赀设局于庙之怀棠祠内,敦请内外科名医陈夏宏在局诊视,到局来诊不取分文。”{1}“郡城人烟稠密,户口繁多,贫苦小民每为病魔所崇,呻吟床蓐,无力延医,殊堪悯也。迩者在郡各善士相约捐资设立施医局”。{2}一般的西式医疗慈善处所共有18个。此外,因“宁郡善堂林立,善举甚多,然皆施医而不施药”,宁波城在1900年代初还出现了弥补有医无药弊病的施药堂。{3}由是,醫疗慈善机构也并非一开始就对宁波土医造成巨大压力。但受其在清末的蓬勃发展影响,其对土医的冲击渐有抬头。

晚清时期西医东渐,就1890年代的官方医疗统计来看,西式医疗在挽救危亡方面有更大作用。如1898年,“华医调理每百约死三十四人,西医调治者每百约死二十四人”,故“深知西医比华医略胜”。{4}然而,晚清宁波西医的普及率却极其有限,所服务的基本上都是中心城市的中产阶级以上阶层。1893年10月至1902年7月《申报》报道有关宁波医疗事件的26条新闻中,仅2条是由西式医院进行收治的,而且这两案皆是官方病员的急症病例。更有甚者,许多政界高官也并不买西医的账:例如欧阳利见晚年就不用西医,而把江西名中医张炉川引入浙江。张在宁波游诊时甚至获得了“术会歧黄”的美誉,并以“名医留甬”的名头在《甬报》上刊登新闻,颇受上层市民的欢迎。{5}宁波府西式医院的相对普遍是在1908年后,而一些周边县域城镇例如慈溪县的保黎医院、镇海庄市同义医院等都要晚至1910年以后方才粗具雏形。{6}总体来说,晚清西医对宁波土医不构成重大威胁。

从上文对土医与其他三种医疗形式的对比来看,晚清宁波土医以“钻空子”的状态在宁波地区有着比较广阔的生存空间。这类丰沃的社会植壤充分促进了晚清宁波土医的兴旺发达,并直接使其占据了晚清宁波基层医疗消费市场的首要地位。

二、晚清宁波土医技术的案例剖析

1、仪式治疗。五都会是晚清宁波最为重要的“赛神”活动之一,按例每年如期举办。然而1875年5月的五都会因故却未能按期举行。恰逢其时宁波瘟疫流行,宁波府内便出现了此次瘟疫是“盛会未迎,故神降之罚”的说法。《申报》对此报道如下:

宁俗崇信鬼神,每年赛五都会耗费资财不可胜计,惟去岁未举行,而适值节气失和病患间作。闻该属地方市景亦淡寂异常,论者遂谓盛会未迎,故神降之罚也。……闻该处近来有疾痛者非求巫即问卜,人心渐虚,杂感尤易,而习鬼巫术者几至门庭若市焉。又日前有某抱病,忽喃喃作异常音,家人尽骇,于是祈神作筵,一祷而愈。{7}

“近来有疾痛者非求巫即问卜”这种做法是针对上述五都会未能如期举行而“触神怒”的解释而言的。通过占卜巫术来化解“天谴”,自然是一种仪式化的土医治疗手段。附属病例中的疯癫患者在家人“祈神作筵”后“一祷而愈”,也明显是利用了对神明的祭祀消解了缠绕于病患体内的魍魉,从而使之恢复健康。仪式治疗是晚清宁波土医技术中与巫医最接近者,其技术的神秘意义基础很大程度上也是借鉴了巫觋体系的话语。

2、灵符治疗。符号,是对存在具像的局部提炼或象征地表达。灵符是一种被人为赋予神秘意义的特殊符号。从既有研究来看,灵符起源于上古的自然图腾崇拜,在宋元时期的道教仪轨中得到相对固化并成型。{1}晚清时期宁波土医所使用的灵符,除了借用道教某些辟邪攘灾的图像之外,也依据某些意义程式,独创了一套颇具蛊惑力的灵符体系。图1是晚清光绪年间宁波医者吴真《普济良方》卷9《灵符附》中所收录的一张用以治疗骨头卡喉的灵符。

该灵符之后还附着了画符的操作流程及注意事项:

画吞符法,用茶盅盛水半盅,不拘生熟,水茶皆可。用左手大指、二指、小指,此三指竖起,中指四指拳于手心,拖住茶盅之水。再将右手捏起灵官结,用中指在茶盅内水上画此灵符一道,画者吞者俱要朝南方。{2}

从图1中我们不难发现,该灵符若从汉字的构造来看,主要由上中下三个部件组成,最上层的是“雨字头”。《管子·形势解》释雨曰:“雨,濡物者也”,积雨云能产生压盖之势。同时,雨水又能对污秽进行冲刷,故此灵符取以雨为“字头”来压制下半部的不善。此灵符中间一部,是左右二“牙”中间藏一“鬼”。我们上面业已提及,此灵符是用来治疗“一切鸡鱼骨鲠”的。在当时人看来,鸡鱼骨在用餐者食用过程中本当由牙齿、舌头协作剔出,之所以会卡在病患的喉咙里,或就是因为二牙之间的“鬼魅”在“作祟”了。此灵符的最下边是一个“王”,如图2所示,“王”从字源层面上来看本指象征权势的斧钺。此灵符之所以以“王”来垫底,很可能就是借“王”字的神秘权力意,以与最顶端的“雨”对中间的“牙鬼”形成夹击“镇压”。而对画此符的注释则明显是借用了道教的某些仪轨,这也深刻地显现了土医技术语境的驳杂性。至于“画者、吞者俱要朝南方”的要求,笔者难得其解,但备一说:或许是南方朝阳,喉咙为阴,朝南已达到取阳遏阴的目的。

3、秘方治疗。1878年6月,宁波南门外上演了一起由疯狗伤人引发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月之初旬,宁波南门外有某甲者,年约三十左右,倒于路旁,口不能言。惟见其乱抓乱咬,甚至自咬肌肉,惨状难言。往观者皆不识其何故,亦不辨其何症,适有一僧路经此处,一见即谓众曰:殆哉,此中癫犬毒发之症也,能畀我六千钱,我有秘方,立可救治。众允四千,僧仍袖手不救,众怒其狡,将僧缚之置病者侧。僧畏抓咬,始自悔,愿治且不索谢,解缚,于是开方医治,先灌一剂,遂觉神气清醒。服至三剂,毒气化为脓血,从大便而出,病果霍然而愈。{3}

此案例中的僧人显然是个贪图财货的“伪佛家”,从其行举来看,似乎将其定义为一个打着和尚幌子以执业的土医较为妥贴。狂犬病是由狂犬病毒引起的一种人畜共患的中枢神经系统急性传染病,主要临床表征为狂躁、恐惧、怕风惧水、咽肌痉挛等,最终致死率趋近100%。在传统的中医体系中,狂犬病显然是一个难以攻克的危难症,故此和尚开始便以独门秘籍为资本而要挟勒索。从“毒气化为脓血,从大便而出”的诊疗结果来看,这位土医使用的当是某种下火清毒之药,并且,自其让病患在短时间内连服三剂的密集用药来看,应当属于“以毒攻毒”的强攻型治疗,符合狂犬病的急症特质。

4、托物治疗。望春桥是宁波府城西的一座始建于北宋年间的古桥,由于土地膏腴,当地的农业聚落甚是发达,并逐步在明中叶形成了小城镇。1879年隆冬,该地的一位男子突发癫狂,在延请正规医师施治无效后,家人为他请来了土医(卜者):

宁西望春桥,某姓子家,本小康。一日出外,遇有娶妇者,立而观之,迨归神志颠狂啼笑无度,口中呓语,皆男女亵狎之谈。越三昼夜,不眠不食,医药祈祷,迄无效验,不得已乃就卜者,询其吉凶。卜者云:此无他,必冲花粉煞之,故须以纸糊花轿,用鼓乐送之,病当自愈。病家如法治之,病果霍然,亦一奇也。{1}

在此案例中,土医针对“冲花粉煞”的诊断结果,采用了“以纸糊花轿,用鼓乐送之”的对策。这使笔者联想起了东亚普遍盛行的“盂兰盆节”中放纸船的习俗。{2}按照现代人类学的解析,“盂兰盆节”放纸船是为了达到驱逐晦气、疫病的“送瘟”目的。而此案中的“花粉煞”也恰恰属于晦气、疫病的范畴。托“纸糊花轿”这一物,以鼓乐吹送摹拟遣送宾客的样态,从而让祸害病患的“煞气”远离患者躯体。这种普遍存在于东亚各地,且具有广泛病症适口性的策略当是颇具民俗学、医学史考究价值的。

晚清宁波土医在实际服务过程中并不拘泥于各个技术的边界限定,往往会针对同一病例进行多种技术交叉统合治疗。例如1875年夏宁波土医就在城内四处张贴广告:

宁城内通衢照壁上现在遍粘急治单方,谓可以治转腿筋者。……然单方后又附识数行,谓奉天师所谕,上帝将降大灾,自七月至九月十五日有夜闻鬼哭神号,切勿起视云云。{3}

可以治转腿筋的“急治单方”显然属于秘方治疗。而“告诫”百姓夜晚不要起床,以免受“上帝将降大灾”之祸殃的做法则明显是仪式治疗。两者构筑“组合拳”,形成了宁波土医应对是时流行病的技术语境。

土医技术的特殊性还表现在其能够打破传统伦理界限,接受一些令正规医师无从下手的尴尬医疗对象。例如1895年盛夏,在宁波城东南12里的梅墟,一男子在半夜如厕时意外被蛇咬伤了外生殖器的尖端。翌日的《申报》对此作了专题报道:

梅墟某甲前夜如厕,龟头忽被蛇咬,肿痛异常,诸医束手。后延某医以高粱酒含于口内,吮出毒血,已可保性命无虞。吮痈舔痔古所耻言,然某医以亟欲活人之身,别创国手之术,尝此异味,殆即所谓婆心而苦口者欤。{4}

正如记者在评论所指出的,“吮痈舔痔”这种行为是令人羞耻的。更何况这位土医舔舐的是男性生殖器这样敏感的特殊部位。必须承认的是,倘若没有土医这种被伦理纲常所鄙夷的动作,梅墟男子注定要一命呜呼。如是,某些不遵“道德底线”的土医技术在特定情况中却能较好地弥补传统中医的缺位。

晚清土医为了对自己疗法的有限效果“增光添彩”,甚至不惜掷重金在报纸等媒体上刊登广告。这些广告的措辞也是颇为夸张,例如土医林松山就号称“精理疯气鼓胀,专治一切内外科疑难杂症,专用草药”。{5}某些广告甚至以免费施药为诱饵招徕顾客,与现代预防医学公然叫板:“慈溪宝善堂吕祖先师奉心坛降乩方:阳春砂仁三分、地骨皮二钱、生玉竹二钱、净银花一钱,种过之后煎服五剂,可以永不种痘矣。”{1}

三、民国近代医疗变局中的土医生存策略

民国初立,百废待兴。受“培植根本,极力讲求卫生,民强国就强”{2}思潮影响,宁波地区在民国建立后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卫生近代化运动。对于土医群体而言,一个很重要的转折便是政府导向开始由借用土医变为批判土医。1918年,定海瘟疫形式严峻,知事冯秉乾不仅组织西医科学配给防疫药物,还特地发布公告,告诫百姓“不可迷信求神,妄食香灰、神水,转致误害己身”。{3}但在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前,囿于宁波时局相对徘徊且传统卫生事业惯性较足,社会大众总体对土医采取了亲和大于排斥的态度。

不过在1910年代至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前夕,宁波土医的命运也有跌宕。最主要的表现是土医在1913~1925年左右沸沸扬扬的几次“废止中医运动”中,被同视为以中医之术惑民的“庸医”,受制于官方力量的全力排挤。这一现象在宁波“中西医结合”思潮受挫时尤为强烈。当时“城乡各处外科中医,往往兼施西医,既不知西药性质,又不习治疗手术,只图利己,不顾生命,为害非浅”。{4}如上频现的耽误病患之闹剧使得官方加大了对中医的制约力度,警察局等行政执法机构开始重点强制干涉中医的施診行为。{5}在这一过程中,土医跟着遭了殃。{6}不过总体而言,无论是“废医”风潮还是强力监管,1910年代至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前的外部力量对宁波土医的影响终归还是有限的。

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宁波地区开展了形式多样的公共卫生事业建设运动,仅1927年8月的行动就包括了展览宣教、演讲、体格检查、卫生教育电影放映等寓教于乐的项目。{7}新型公共卫生体系的建立“显然不仅仅是一个新的语汇,而更有制度、文化观念、行为规范及社会心态等一系列的变化。”{8}因而,由于一系列的近代卫生构建努力在城市区域取得了比较明显的成效,宁波城市公民的卫生意识及公共医疗条件也实现了显著优化。这样一来,宁波土医的城市市场自然大为萎缩。

然而,民國宁波的一些偏远地区依旧缺医少药。特别是某些沿海乡村聚落,因为相对闭塞,一直受困于现代卫生事业“遥在他乡”的无奈。譬如据1949年的医学界总结回顾,民国前、中期滨湾垦海的鄞县咸祥就颇受其扰:

吾乡地处偏僻……然背环群山,冈峦起伏,交通多阻……若一且疾病侵袭,惟有听诸天命,当地既乏医师,就诊无门,若欲远道延医则资将安出。且因交通不便,辗转费时,无以应急。虽亦间有体躯恃强侥幸不药而愈者,然究属少数,不治而牺牲者不可胜计。且尤以婴孩儿童为甚,其他如孕妇难产、厉疫突发,仓促之间亦将不知所措。{1}

边缘地方的医疗资源匮缺也就为宁波城市区域的土医提供了转移机遇,民国在宁波城市丧失主体地位的土医社群开始在诸多郊村焕发出了新的生机。1920~40年代,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慈北的鸣鹤等村镇都有大批土医长期生存。{2}尤其在诸如瘟疫等突发性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发生时,郊村地区的土医就颇具市场驾驭力。1918年宁绍地区爆发“秋瘟”后,鄞县、余姚、慈溪等地就曾出现“一罹患瘟病,不知不觉,死于庸医之手者,比比皆是”的惨状。{3}但同时,现代西医应对瘟疫的积极行动也不甘示弱。就在1918年夏余姚乡郊“庸医误人”的同时,上海支援来的西医“冯仰山、张瑞祥及医生英雨川等为第三队,已于昨午二句钟搭车前往余姚各乡村施救矣”。{4}这给乡村地区的土医们亦造成了一定困扰。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宁波城市地区的土医面对“生死攸关”的巨大挑战,自然也就百般出招来应对危机。当时一批宁波城镇土医清醒地认识到了他们“非专业”的身份缺憾是其在城市中难以维系的最大诱因,因而不少土医就主动选择比附中医的幌子,“换汤不换药”地继续行土医治法。图4显示的就是1933慈溪县一则中医广告。很明显,这则广告中所谓“精理男妇大小方脉”、“兼治各病包痊愈”的表述,显然是土医而非正规中医所惯用的。

近代西医并非是万能的。面对某些疾病,西医的治疗或有不彻底、难见效之虞。譬如令人头疼的痔疮,西医一般采取修补治疗,手术耗费大而患者痛楚多。在这样的背景下,土医便以一些所谓的秘方绝技“粉墨登场”了。{7}图3所示的是1928年《时事公报》刊载的宁波土医痔疮治疗广告,其就宣称此药为“家传秘方”、有“神效”,足可谓大言不赧。图5则是《时事公报》1931年刊载的“仙丹”广告,一旁注记称此药“主治口中干燥、中温中寒、解瘟避疫。居家旅行,常备良丹”。{8}从上文迻录的主治面向来看,不仅是名称,此“仙丹”的功效也是明显被夸大了的。以“仙丹”命名产品,并用“包治百病”夸大其词来怂恿消费者购买,这种伎俩不仅是民国时期简单的经销行为,更是传统中国土医经验的跨时代复制。

当然在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的转型过程中,宁波土医所起的也不尽是负面作用。少部分土医方子也被化作了具有一定效用的季节性保健品。例如图6所示“夏令要药”中的土医丹、散等药剂就被用作解暑利器,造福桑梓了。但这部分成功的土医转型毕竟只是极少数。

四、结 语

通过本文的探讨,我们可以总结以下结论:第一,土医是晚清民国宁波医疗的重要组成,由于传统中医、慈善医局、西式医院存在医师疏忽、断续开设、分布不均匀等短板,宁波土医的需求性植壤颇为丰沃;第二,宁波土医的主要技术手段有灵符治疗、仪式治疗、秘方治疗、托物治疗。其医疗技法有着深厚的宗教文化、原始崇拜的文化渊源。为了扩大客户来源,晚清土医进行了颇为夸张的广告宣传;第三,在民国的医疗变局中,宁波土医生存空间出现了向边缘地区逃离的趋势。公共医疗卫生体系在应对灾疫危机时表现出的虚弱与低效,强化了土医在村郊的业务覆盖面;第四,民国一些宁波城镇土医假借中医名号继续行医,并取得了一定市场。在宁波城镇中依留存的部分土医,以参与应对治疗疑难杂症、生产保健品为契机,维系生存。由于转型相对熨帖了时代风潮,部分土医依旧有着较高的社会影响力。

从历时性角度考量,土医的社群雏形早在商周时期就已草创。{3}应当说,土医自从纯粹巫觋群体中分化独立以降,在中国历史上存续已逾千年。宋代史料中可见其以“半巫半医”的形态在地方医疗中发挥功效:“归霅川省其母,忽得疾。招巫医治疗,后愈。”{4}从共时面视域来度量,土医的空间分布已然遍及了中古以来华夏文明的主体地域,明中叶往后各地方志在“风俗”、“艺文”中或多或少地提及了有关当地民风信巫,不求正规医疗的历史问题。少数民族在历史时期由于大多偏居欠发达地带,因而所处区域更是土医扎根的沃土,学界对壮族的考察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5}如上所述,无论是从时间维度还是就空间谱系、族类特色而言,土医史的构建诚然还是一方新地,有待学人挺近开拓。宁波土医作为一个重要的边缘社群,亲历了晚清民国的时代巨澜。其在晚清民国的蜕变,实质上是全社会构建现代性的一个尝试性结果。“殷鉴不远”,或许晚清民国宁波土医的有关历史是断面的,然而其启迪意义不应仅仅局限于一时一地。

(责任编辑:吴树生)

Abstract: TuYi i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the medical service in late Qing and the ROC. Ningbo. Because at that time, both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and modern medicine had specific defects in the diagnosis or treatment technology and mode of operation. In late Qing the Ningbo TuYi had paid attention to the comprehensive application of technology in the service process, and could be used for the treatment of some embarrassing parts of traditional ethics.Meanwhile, The regional society inherent at the selection of medical concept, The required developing Basics of Ningbo TuYi in late Qing is quiet well.The main technical means of NingboTuYi are Lingfu treatment, ceremonial treatment,secret prescription treatment and tuowu treatment.In order to expand the source of customers, Ningbo TuYi in late Qing had exaggerated their advertising.In the medical Changing situation of the soil of Ningbo medical service in ROC, TuYi ‘living space flee to the edge area. In some townlets Ningbo TuYi sustained their work under the guis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and achieved a certain market. A part of DOC. TuYi in Ningbo City continue to maintain by Treating difficult miscellaneous diseases and Manufacturing health care products.

Key words: TuYi; Ning Bo; Developing Basics; Medical technique; Living strate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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