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通 冯强
[摘要]苗族斗文化是苗族在祖先崇拜催衍下各种斗争实践的产物,是苗族乃至中华民族文化中最灵动的组成部分,主要可分为与恶鬼邪神斗、为正义和荣誉的与人争斗及节庆民俗活动中的牲畜互斗等三种类型,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苗族斗文化在不断的社会实践中凝集了苗族生存斗争及其与中华文化不断融合共进的社会记忆,其活态传承经历了由生存到生活、由悲情到乐观、由愚昧到文明、由宗教到科学、由被动到主动的实践与创新的漫长过程,对民族优秀文化的传承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祖先崇拜;苗族;斗文化;活态传承;实践道路
中图分类号:K89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354(2017)01-0053-06
苗族多分布在贵州、云南、广西、四川、湖南等地,在几千年的发展中,苗族人民创造了丰富的民族文化,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族信仰体系。其中,祖先崇拜是苗族信仰中最为统一的组成部分,在苗族的宗教与民俗文化体系中最具基础性。近年来,关于苗族宗教的研究涉及民族学、民俗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学术队伍也从业余向专业,并与现实紧密结合起来,{1}相关研究成果非常丰富,为苗族复杂的民族信仰与民俗文化体系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纵观苗族的历史不难发现,苗族是一个饱经沧桑、多次迁徙的古老民族,在漫长的生存实践活动中,各种形式的斗争充斥着苗族人的生活,深刻影响了苗族文化内涵和民族心理。数千年来,与苗族人生活休戚相连的“斗”文化早已深入苗族人的意识,经过长期的衍变与发展,已成为苗族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与他们的祖先崇拜、自然图腾崇拜及巫术等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对苗族社会和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也进一步固化了苗族文化活态传承体系,彰显了深刻的民族智慧。笔者通过在苗族地区村寨长时间的田野调查,以“深度访谈”、“参与观察”和“背景分析”等具体方法,结合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主要特征和传承路径,对苗族斗文化进行综合性的多维研究,以期能更好地认识其内涵、特性及其历史文化渊源,为进一步促进苗族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提供理论参照。
一、苗族斗文化的社会文化基础
苗族传统的原始宗教观认为万物有灵,祖先崇拜、自然崇拜、图腾崇拜、巫术等等是苗族原生宗教体系的直接反映。在此基础上,不同地域的苗族文化衍变成以祖先崇拜为基础的宗教文化体系,共同铸就了苗族斗文化的原始文化基础。
(一)斗文化是苗族宗教信仰体系的基础性组成部分
苗族祖先崇拜的内涵相当丰富,尤其是对祖公蚩尤的崇拜最具代表性。相传蚩尤发明兵器,创导宗教,制定刑法,诛杀无道,威震天下,其开拓与斗争精神令世代敬仰。蚩尤带领苗族为生存进行的各种实践活动,在一定程度上也确立了苗族民俗文化的原始基调,催衍了斗文化的发展。杨正勇等研究认为,苗族祖先崇拜主要包括本民族祖先、民族英雄、家族祖先及妇女供奉的外家神。{1}苗族人相信灵魂不息,他们坚信祖先的灵魂与他们同在,并时刻佑护着他们。
苗族原生宗教体系中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事实上是其祖先崇拜的延伸,不同地域的苗族对始祖蚩尤及家族祖先的理解稍有不同。苗族人认为自然界中的很多事物都和自己的祖先一样,有神奇的力量,能主宰他们的吉凶祸福。以祖先崇拜为前提的万物有灵和自然崇拜观念本身就是对自然的人化,认为在远古时候自然万物都是具有喜怒哀乐等情绪变化的生命物,人们通过自己的思维和行动去理解和把握他们;他们具有和人一样的联系方式,甚至会说话、恋爱、交往、打架,这种关系就像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2}可以说,在苗族特殊的信仰体系中,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饱含深情的伦理关系,人应敬畏自然,这种情感构筑了苗族传统社会深层文化结构,促进了苗族原始巫文化和原生宗教的形成与发展,也为苗族“斗”文化在人们社会生活中的传承奠定了必要的文化基础。所以,祖先崇拜本身在一定程度上约束和规导了苗族人的内心世界,维护了苗族社会生活秩序,增强了民族文化的自觉和自信,促使他们在一定的宗教信仰体系下不畏艰险、锐意进取,促进社会和谐与民族团结。
祖先崇拜、鬼魂崇拜、自然崇拜体现出较强的自我意识和探索精神,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巫术和原生宗教可认为是人类实践的结晶,是一项非常伟大的文化创造,为人与自然之间的斗争赋予了更多溫情。
(二)人神互动为苗族斗文化发展创造了民俗条件
在以万物有灵为基础的苗族原始信仰体系中,祖先崇拜具有主导作用,而且实现了人神互动。吴曙光认为,苗族祭祖具有神性和人性相结合的特点,祖先不能恶意支配子孙,子孙应在虔诚的祭祀过程中把握祖先的善恶变化,实现伦理的默契,而非绝对服从鬼神祖先。{3}就始祖蚩尤崇拜而言,苗族人认为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神,长时间带领苗族先民进行英勇斗争,奠定了苗族社会文化秩序,相关蚩尤祭祀民俗活动就是对他战斗精神的肯定与继承,也是对本民族儿女的激励与鞭策。所以,在祖先崇拜基础上的人神互动能使族人更及时地“领会”祖先的旨意,在一定程度上固化了苗族独特的信仰体系,促进苗族传统文化演进发展的深层文化结构的形成。人神互动的前提就是人通过自己的理想对神进行定位和规范,这种定位能使人通过认识自身而认识神,通过对神旨意的领会而实现追求向善和自我约束,进而通过善神的帮助而战胜恶鬼。人神互动中人才是真正的主体和主导者,在缺医少药的时代意义非凡。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人们认识水平的不断提升,苗族传统节日、宗教、民俗的进一步发展与完善,以信仰体系为依托的仪式文化进一步促进了苗族社会的稳定,也为民俗文化的分化与发展创造了条件,“斗”有时也演变成其他的文化形态。在苗族的一些祭祀活动及喜庆节日期间,很多登山比赛、爬花杆比赛、铜鼓木鼓和芦笙舞比赛、吹枪比赛、射弩比赛等极具娱乐性的活动,首先是娱神娱祖,其次才是自娱。这些是苗族斗文化在技艺与力量方面的展现,也是苗族在严肃仪式下进行的人与诸神、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相对活泼的文化互动,这种互动体现了较强的规则意识,使得苗族斗文化作为的一种伦理文化被自觉保存了下来,为提升文化魅力及其在区域内传播创造了条件。
二、苗族斗文化的类型与形式
苗族斗文化产生的社会基础是祖先崇拜心理的拓展,并落实到了具体的巫祭、民俗等仪式活动中。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种类型,即在相对抽象的信仰体系中人与妖魔和恶鬼的争斗、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形式的斗争与比赛、在某些重大的节日活动中人主导下的牲畜之间的互斗等。
(一)苗族文化深层扬善意识基础上的惩斗恶魂
在原始的信仰体系中,苗族先民常以善恶二元化的思维看待周围的世界。刘德昌指出,苗族人常把那些居住在活人身体或祖宗居所的灵魂称为善魂,而那些无家可归、到处游荡的鬼魂,可能会给人带来灾难,则属于恶鬼。{1}善魂能为人的生产、生活提供帮助,常被作为神而恭奉和崇拜,那些给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灾难、疾病、危险等情况的妖魔或恶鬼,苗族人采取多种方法和手段与其斗争。据说很久以前,安顺苗乡有蛊之女终生无人娶,有药之男必遭吊打并驱逐出境,{2}所由乃他们被认为是恶鬼附体。那些传说中的恶鬼看不见、摸不着,苗族人对他们的祭拜只是仪式性的,在心理上是信而不仰,祭品也难免缺斤少两,弄虚作假。当然,有研究认为这是苗族人拜恶鬼的一种证明。事实上,从现代文化的视角来看,这种“祭拜”本身有时也会被认为是为人消灾祛病的白巫术,是一种在巫祭基础上的“外交”斗争,同时对自身也是一种抚慰,更彰显了对祖先的崇拜和对正义的追求。
从与鬼妖斗争的过程和方式不难看出,苗族人具有非常鲜明的是非观和较强的自我保护意识,他们扬善惩恶,供奉善神,向往智慧、勇气、力量、正义、光明,痛恨鄙弃邪恶、阴暗、懦弱等,这种斗争本身充满了正能量。斗妖斗鬼也反映了苗族人原始思维和归因方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支配了苗族人的精神世界和社会文化的深层结构,进一步培植了苗族人的竞争意识。
(二)彰显苗族民族精神的战争或族人之间的斗艺斗力
苗族是一个历史上经历过无数次战争、迁徙的民族,在这个过程中,苗族人对生存与斗争有着深刻的认识。清朝时期,由于不堪重负爆发了延续雍、乾、嘉三代的反抗清朝統治者的苗族人民大起义,在近现代的反帝反封建斗争中,苗族人民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涌现了石乜妹、雷世兴等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3}如今,这些人也一并作为民族英雄被奉上神坛,受人敬仰,在文化的深层结构中进一步丰富和固化了苗族正义斗争的传统。这种斗争体现了新的历史时期苗族民族意识的觉醒,尤其是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为民族解放而进行的正义斗争的牺牲精神进一步凸显了苗族斗文化的张力。
苗族的斗争史,铸就了他们威武不屈、百折不挠的尚武精神,其载体是苗族武术。苗族武术既博采众长又有自己的特色,最负盛名的“蚩尤拳”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这种命名表达了对祖公蚩尤的崇敬、怀念以及对其战斗精神的坚守。此外,甩连枷、扔流星砣、钩钩刀、竹条镖、连枷刀、子鞭、巴招欧等都是苗族的特有兵器;在武术发展影响下的吹枪、射弩等也广为流传,这些不仅是苗族人生存与发展的保障,也给了苗族人很大的精神力量。苗族武术在传播过程中特别讲究德艺双修,以德为先,伸张正义,遇强则更强,但鄙弃欺凌弱小。师傅收徒时须对学徒进行严格考察,将整个拜师过程分为宣誓、考察、受戒三个阶段,这一过程有时长达数月之久,并且明确学徒要遵从防御为主的基本观念,在伦理道德层面对“打”与“不打”的各种情况进行了明确的规定,该打时义无反顾,不该打时则表现得宽容大度。以“武”为手段的斗争更深刻体现了苗族追求正义的传统,在这个传统下励炼了刚毅不屈的民族性格。
在苗族人的日常生活中,在荣誉心支配下的斗强意识几乎无处不在,苗族人在图腾崇拜中崇尚龙、牛、狗(在苗人信仰中代表幼虎、幼狮等凶猛的野兽),这些都是勇猛和力量的象征,是苗族的守护神,苗族人希望像他们一样威猛矫健,反映了苗族人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追求卓越、强大自身、抵御外来入侵、防病强身的忧患意识,进一步促进了苗族传统体育的发展。譬如,就芦笙舞而言,许多苗族芦笙高手在吹奏时还能做出多个不同类型与难度的动作,这种潜意识中的争斗并非单纯的表现自己比别人强多少,而是通过大家共同的才艺展示证明都不愿落后,都有顽强的进取精神。从开展形式上来看,舞狮常和武术表演结合起来,其中,“狮子比武”和“狮子翻桌”两项尤为精彩,最能体现勇气和技艺的结合。所以,舞师活动中的斗文化内涵是深层的,是本民族对祖先的怀念与感恩,是民族在困难情境中斗争意志的集中展现,也是对斗文化的一种新的诠释。
(三)节日文化中敬祖与自娱的牲畜互斗
关于苗族斗文化的另一特色就是传统节日中的斗牲畜,尤其是斗牛最具代表性。沈飞认为,苗族将牛角代替整牛实现牛图腾崇拜的转型,进而和祖先蚩尤崇拜结合起来,构成苗族的祖先崇拜。{1}古代苗族传说认为牛是龙的化身,牛的双角粗大,机体强壮,是苗族高贵、倔强的精神象征,{2}至今贵州等地的苗族女子的银质头饰还保留有牛角的形状。苗族最严肃的祭祀仪式就是祭祀始祖蚩尤,他们的牛崇拜就是对蚩尤的崇拜,他们认为神牛就是蚩尤的精灵。{3}牛的长相凶悍狞历,很多苗族村寨把牛看作自家或整个村寨的保护神,平常好生供养,一旦牛肯斗且取得胜利,不仅是村寨至高无上的荣誉,还预示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吉祥如意。苗族人为了斗牛比赛,对斗牛的选材、饲养及比赛等进行了长期的实践与思考,甚至总结出了饲养斗牛的纯草药系列药方,{4}这在其他民族比较少有。斗牛活动依托节庆民俗等文化载体节律性定期开展,延续了民族的斗意识,固化了民族文化的精神内核,也体现了对民族深层文化内核的信心。
另外,在斗牛文化的影响下,人们也尝试着斗马、斗鸡、斗雀等娱乐活动,并且在饲养、保健方面更注重其科学性。从民俗节庆期间牲畜的互斗取乐来看,这种体现在节日民俗中的斗文化,可作为苗族节日文化生活的调节剂,也是对苗族斗争精神的一种转存和对斗文化的转释,更是苗族幸福生活的精彩呈现,对苗族社会乐观精神的培养具有重要的实践价值。
三、苗族斗文化的历史实践价值
祖先崇拜催衍下的苗族斗文化在漫長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一定程度的濡化和涵化,取得很大的发展,如今苗族斗文化已成其信仰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意义主要体现在民族的伦理道德体系建设和促进社会的繁荣稳定两方面。
(一)固化了苗族文化的伦理和道德体系
苗族历史演进过程中,祖先崇拜催衍下的斗文化是植根苗族传统文化意识的一种隐性的文化形态,构筑了苗族社会的文化基础,也进一步渲染了苗族礼仪文化的感情基调,使之在数千年的繁衍发展中不忘先祖创世、创业的艰难,牢记先祖教诲,勤劳勇敢、乐观豪迈、平等博爱、团结互助、敬畏自然。苗族斗文化的前提是为正义、为民族生活权益、为民族的繁荣和昌盛,具有崇高的目的性和实践性,斗在民族伦理和道德约束内表达了一种非常崇高的人性,在过去的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固化了一个民族的伦理和道德体系。通过对苗族斗文化的多维分析可知,和苗族祖先崇拜紧密相连的斗文化已成为苗族价值体系的基础性组成部分,而且这种价值基础直接促进了苗族带有制度性的民俗文化特色的形成,进一步规约了苗族人的行为,也逐渐构筑了苗族人的社会记忆和社会叙事体系。
(二)促进苗族社会长期的和谐稳定
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斗文化固化了苗族人民的民族信仰,强化了他们对祖先的崇拜,促进了社会文化的传播与进化。斗文化本身说明了苗族并非是一个好勇斗狠的民族,但苗族不畏压迫、不怕斗争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中华民族的骨气,甚至是特殊历史时期中华民族斗争精神的具体体现。斗文化已经植入了整个民族的文化意识深层,能唤醒民族内心深处的自尊、自信和自强,斗的本身充满辩证性思维,能激励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并深刻认识人类社会的生存规律。祖先崇拜下的斗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也赋予苗族文化本身更浓郁的道德色彩,促进本民族更深层次的团结。从社会文化发展的视角来看,斗文化作为苗族社会的一种具有重要影响的社会文化现象,有利于不良社会能量的聚积与释放,促进社会各系统更好“代谢”,对社会内部结构的和谐稳定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四、结 语
斗文化在苗族文化中已形成一个相对完善的文化体系,斗与和平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一对辩证的存在,在苗族人民的生活实践中一直发挥着积极作用。祖先崇拜催衍下的苗族斗文化是苗族文化的一抹神秘的丽彩,是一种教人向善、教人进取的文化,也是苗族生存斗争史的一个缩影,体现了强大的文化生命力,对苗族社会发展和文化进步起到积极的推进作用。纵观苗族社会的发展历程,苗族斗文化已伴随苗族走过数千年的风雨历程,带领苗族人走过了由生存到生活、由悲情到乐观、由愚昧到文明的漫长实践道路。苗族斗文化反映了民族精神特质的竞争意识和决心,这种斗文化已深藏在民族文化的内核之中。尤其是是在节日民俗活动中牲畜之间的争斗表演带有更多的吉庆色彩,已成为重要的区域性民族社会文化活动形式,对促进地方经济的发展及社会的和谐具有积极作用。
(责任编辑:刘丽)
Abstract: Miao fighting culture is the ancestor worship from the product of all kinds of practice fighting, is the most dynamic part of the Chinese nation of miao nationality and culture is, mainly can be divided into the fighting, and the evil spirits ahriman for justice and honor fights with people and animals fight festival folk-custom activities of three types and forms, Has a distinct personality. In the constant practice agglutinate the miao struggle for life and with the continued convergence of the Chinese nation's social memory, Miao fighting culture live transmission has experienced the long practical process from survival to life, from sadness to optimism, from ignorance to civilization.,from religion to science,from passive to active, and has high reference value for every Chinese nation excellent culture heritage .
Key words: Ancestor worship; Miao; Fighting culture; Live transmission; Practice 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