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么欣赏你们的慢写功夫”

霍同长

我常常想起郭老师在师范学校教我们书法课的情形。那样的岁月，课程表上常常排着下午的第一节课——学写字。郭老师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来到我们的教室，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我们被郭老师那气宇轩昂的样子折服了。无论任何时间，只要他来到教室，我们都会屏息凝神，像是能感受到郭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书卷气。虽然郭老师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但他的精神矍铄，总会让人眼前一亮。更让人难忘的是，他那乌黑浓密的长眉毛一个劲地上挑，看上去就让人想起自己在砚台上掭好的毛笔尖。他的眉宇间，隐藏不住一个书法家的风范。书法课上，他常常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手中的毛笔在慢慢地走动。

“同学们可要听好了，学写毛笔字，你们一定要把正楷字写好！”“写正楷字，快不得！一定要心平气和，要一点一点地运笔！”我们在书法课上听得最多的是这两句话。在师范三年学习的时间里，我们学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我們一学就学了整整三年的正楷字。

记得当初好多同学都嚷着要郭老师教写行草，因为有的同学见过他那种洒洒脱脱的字，可神了。郭老师就是不理会同学们提出的要求，每次上课都给我们讲解写正楷字的重要。他有时示范书写某个字的完整过程。先在黑板上用粉笔字写，每个笔锋都交代得很是清楚；他有时把某个字放大，写出空心字，能够让我们看清每一笔的韵味。在黑板上用粉笔写过后，他再拿过来我们的毛笔，重新在宣纸上示范着写一遍刚才讲解的每一个字。我们傻傻地看着，那些汉字被他出神入化地全都写“活”了。记得当时写“土地”的“地”字，好多同学都写不好，常常把这个字的最后一笔拖长了，整个字的“骨架”散了。右边的“也”字，大都写得很张扬。郭老师说：“写不好‘也字，这个字就没有精神了！”为什么呢？郭老师说：“这个字，表现好右边的‘也字是关键。‘也字，写好第三画的‘竖弯钩又是关键！”说话的工夫，郭老师顺手拿过我们的练字本，指出作业中那些五花八门的“地”字有哪些不足之处，他当时就用红笔给予修正，再分别给写字的学生讲解其中的道理，好让他们心领神会。郭老师讲话的声音不大，可是句句都能走到我们的心里去。看到他那张脸，听着他对汉字美的演说，教室里有着一种别样的安静。

起初，我们一节课能写几十个大字。等郭老师进了课堂，我们写的字越来越少了，书写的笔画放缓慢了。这下子，郭老师高兴了：“我多么欣赏你们的慢写功夫！”“写字——是门真正的学问。楷书最讲究慢工出细活啊！”“你们见过自己母亲做过的‘纳鞋底针线活吗？那样一针一线地，一晚一晚地，一双鞋要做多长时间啊！一个冬天往往就做那么几双布鞋，你说她们要不要花上细致的功夫？”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孩子，哪里不知道自己母亲做鞋的辛苦，一双布鞋的分量。郭老师的话浅显易懂，我们从和他的谈话中悟出一些做手艺活的道理。书写中，我们聆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感受到郭老师寄予我们这些未来小学老师的殷切希望。我们贪婪地嗅着来自笔尖的丝丝墨香，睁大眼睛，看好字帖上每个字、每个笔画的特点。用郭老师的话说就是“学书法是练眼力！”。我们瞧清楚每个字的“喜怒哀乐”和“俯仰坐卧”，我们要和帖子里每个字学会“对话”，再用自己手中的笔表达这种对话的感受。我们终于练就了一堂课只写6个大字的“真功夫”。我们从“慢写”中，学习书写汉字的“定力”。我们从书写中收获一份“静心”；我们也在静静地书写中，收获着来自身心中的一份份愉悦。“慢写、静心”是我们从师范书法课上得来的，从那时也练就了安然平和的性情，一直伴着我们走上了三尺讲台。

后来我无意中读到这样一个真实的例子。有几个美国人到非洲，他们惊奇地发现，有一种草竟然能在非洲贫瘠缺水的土壤中顽强地生存下来，并且长到20厘米高，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一位受援助的非洲妇女通过翻译告诉那几个美国人，这种草叫尖毛草，是非洲草原长得最高的毛草之一，可它的生长过程极为特别，在最初的半年里，它几乎是草原上最矮的草，只有一寸高，但半年后雨水一旦到来时，却像施了魔法一样，三五天后，便有一米六至两米的高度。原来，在前六个月里，尖毛草不是不长，而是一直在长根部，雨季前，它虽然露头只有20厘米，但地下的根却超过28米。

现在想来，郭老师当初让我们一味地学写正楷字，是让我们做那最初的“最矮的草”，他是用心良苦的。我们师范三年，没有学到“行草”，却学到了周周正正地、一笔一画地交代极其清楚的“楷书”。这样习来的一板一眼的楷书，让我们后来真的受益无穷。有人说我们中老年老师的板书，比起现在的年轻老师“才超一分、技高一筹”，这种赞美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晓得：这是当初的书法老师用心良苦的结果。“学习楷书，真的快不得！你们要真心想学字，就要从学写楷书开始！学写楷书，要有慢写的功夫！”“不用急。我多么欣赏你们的慢功夫！”郭老师的这些话，好多年后，我们犹在耳边。时光变迁，道理依然。如今我做了老师，也要让学生铭记着这样写字的道理。学练楷书，打的是写好字的基础，是急不得的。教书育人、做学问亦是如此：要静得下心来下深功夫，才能有所“小成”。就是这样简单朴素的道理，却被我们无意地忽视了。

写字和做人是多么相同啊。急是没有用的，做人做事都是如此。王安石笔下的仲永，五岁便可指物作诗，才华出众，但由于自视甚高而疏于勤修，最后只落个泯然如众的结局，真叫人扼腕叹息。在迪斯尼动画大片《花木兰》中，花木兰的父亲对有些心浮气躁的女儿说：“树上开的花，每一朵都是独特的，你可能是最晚开的那朵，可是一定是最漂亮的。”真的不用太急，对于现时的教育而言，显得尤为迫切。春萌夏长，秋收冬藏。大自然自有其规律，人的成长亦如此，应循序渐进。

莫让我们的学生一生下来，就浸染着“起跑、竞争、考试”的意识，有一句话说得很深刻：人生当然有个起点，有一条起跑线。只是，现在的这条起跑线不断前移——从幼儿园开始已经来不及，胎教中就应该做好起跑准备，甚至，在一些新婚夫妇的“造人计划”里，便有“怎样跑得更快”的元素和冲动。我们并非反对“大跃进”，也不鼓吹“爬行主义”。那种大棚里罩出的蔬菜没有自然长得好吃，这是肯定的。给孩子一些时间，不要太过功利，不要急于求成，不要违背规律，静静地生发，慢慢地成长。字如其人，写字就是写人。

（作者单位：安徽舒城县南港镇明德小学）

责任编辑 田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