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席
昔梁释慧皎著《高僧传》云:“名者,本实之宾也。若实行潜光,则高而不名;寡德适时,则名而不高。”有实方有名,然而名与实不符者,古今皆代不乏人,有名高一代而无其实者。然而无实而有名者,如气泡之突然升起,为时不久即消失,终无名也。故曰:“名者实之宾也。”“实行”者,切切实实而行也。如是,日积月累,方能“高”。然而不名者,何也?立时不能适俗,一也;自己不善推销,二也;无人为之鼓吹,三也。然而因其高,久而必有识者。故真高者,一时无名,久后必有名。实在则名在,如泰山在,泰山之名必在,且能不朽。
適时必迎俗,偶一迎俗,亦不名,若事事适时,时时迎俗,处其心积其虑,上拍下骗,虚张声势,招摇过市,张旗鸣鼓,造声造势,人人知之,此必名也。然则用心于虚,必无力于实,则名而不高也。不高者,一旦声销鼓息,人仍不见其实,则不名也。是以,名家若无其实,久之必不名。
故先有其实而后有名者,为真名家;徒有虚名而无其实者,为伪名家。伪名家者,皆寡德之徒也。迎合上意,顺适俗情而成名者皆然。
余所论者,真名家也。真名家真有其实者也。然则未必为大家。若大家如高僧,“实行潜光”,乃至于高,高则必有名。是以大家必为名家,然名家未必为大家。名家之名或一时过于大家者,盖因世人识见平平者众也。然则,大学识家、大史学家一出,慧眼识之,理论之、批评之、张扬之,使庸众知之,或著之于史,以垂不朽,大家之名终过于名家也。
夫名家与大家之別者何?曰:名家作画作文,意在画与文,平日训练技巧,以技巧之功而使画与文完美,以之炫众也。众人见其完美而惊其功,其人亦名也。大家作画作文,意不在画与文,当其胸中有意,则振笔直言其意,有话则短,无话即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苏东坡云:“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汨汨,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文说》)因情发不可止而成文,则文可感人也,若大画家胸有怒气、闲气、逸气、静气、喜气,挥笔直宣,其意不在画,而在抒其气,气抒而画成,则观者见其气而感之,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主客为一,物我合一,情在其中,意在画外。此为大家之画也。
若徐渭作画,其意不在画,大家也。
若“四王”作画,其意在画,名家也。
若鲁迅之作文,意不在文,大家也。
若钱锺书之作文,意在于文,名家也。
若韩愈作《进学解》,其意在鸣不平,大家也。
若李华作《吊古战场文》,其意在文,名家也。
若老残(刘鹗)云:“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其哭泣而成文,故有《老残游记》,非为文而作也,其自序云:“《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人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王之言曰:‘別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相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
斯言得之,此所以为大家之文也。
若蔡东藩为编造故事而作文,林纾为卖钱而作画,皆名家也。
王国维云:“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各似之……”(《人间词话》)一切文学,皆以墨水书者,所谓以血书者,皆心境情志之物也。
大家者,重在训练心胸,坦荡心胸;名家者,重在训练技巧,表现技巧。斯其异也。然则大家亦必有大家之技巧。夫至道无言,然非言何以范世?言者,技巧也。陶渊明有逸气,李太白有狂气,然而不能画,无画之技巧也;然而能诗者,有诗之技巧也。
王力论诗之技巧,国中第一;董其昌论画之技巧,无人能过。然而其诗其画不感人者,胸中之“志”与“气”,不过人也。此可以为名家,不可为大家也。然董其昌又为理论之大家,若理论大家,须能立高观深,立远观远,综览全局,兼顾前后,见精识深,又能望芥子而知须弥,纳须弥于芥子,出其言则能启人深思,举其一而反其三。
若理论名家,则能沉潜于一事一案,深入之,劈见之,来龙去脉,俱知之,毫发不遗,亦足惊人也。然则理论大家亦必具名家之功也。
要之,名家有技巧,大家有气度。名家有学,大家有才。名家有知,大家有识。而名家之“有”,大家必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