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晶
关键词:宋代文学;元祜学术;江西诗派《江西宗派图》;苏门四学士;黄庭坚;吕本中;苏轼
摘要:吕本中的《江西宗派图》,确立了中国文学史上江西诗派的存在。然而吕本中创作宗派图的确切目的与动机,由于文献不可征,早已不复能确证。但其出现,无疑与北宋末年的政治、文化形势及诗坛传统有关。北宋有着代代相传的文坛盟主意识,由此构成欧阳修一苏轼一苏门四学士的传承脉络。而四学士中,黄庭坚诗歌艺术最为精湛,因此得与苏轼并称“苏黄”。于是社会上逐渐开始出现一种思潮,认为黄庭坚诗歌胜过苏轼,苏文黄诗,成为元祐时代的象征。吕本中《江西宗派图》的出现,正是这一思潮的反映。随着南北宋之际政治文化形势的变化《江西宗派图》发生了极大影响,已非吕本中所能控制,江西诗派作为对苏黄有所简择的标志,成为了时代主流诗学。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4474(2017)01-0046-08
诗歌史上江西诗派的成立,是以吕本中《江西宗派图》的创制为标志的。如果没有江西诗派,黄庭坚亦当为宋诗名家;但有了江西诗派,黄庭坚诗便成为宋诗的一种典型风格而被发扬光大。所以吕本中《江西宗派图》的写作,可以说是诗歌史上的重要事件。
那么,吕本中为何要创作《江西宗派图》?在万马齐喑的徽宗朝,诗歌因是元祐学术的象征而遭禁止,民间的确有着在师友渊源下汇聚而成的诗人团体。只是,吕本中为何要把这些私相授受追踪到黄庭坚名下,而不是苏轼?当我们仔细梳理南北宋之际的诗歌材料时,会发现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苏轼的影响都大过黄庭坚,而被吕本中列入《江西宗派图》的诗人们,不仅把黄庭坚奉为典范,也同样崇尚苏轼。例如潘大临、潘大观兄弟,苏轼贬谪黄州时曾与潘家为邻,潘大临在十分年幼的时候便与苏轼有过直接接触。又比如王直方,元祐期间苏门文人常在他家中祖传的园林聚会,朝廷禁毁苏黄文集时,他却顶风收集苏轼遗文。吕本中本人同样如此《童蒙诗训》中有“廿黄诗不可偏废”条,兼尚苏黄,认为二者有着互补相成的关系,并没有表现出对黄庭坚更多的偏爱。那么,他为何要创作以黄庭坚为宗主的《江西宗派图》呢?本文试图从新的角度,对这个问题做出更合理的解释。
一、江西诸人的诗学选择
吕本中《江西宗派图》,是对活动于徽宗年间的庐山诗社、豫章诗社、临川诗人群等民间诗人团体的整合。在《江西宗派图》创作之前,也即“江西诗派”的名义形成之前,姑且用江西诸人指代他们。做研究的时候,学者们采用的是一种“回望”的视角;既承认《江西宗派图》、江西诗派是文学史上的既定事实,又不可忘记,在北宋末年原本的文学生态中,并不存在以“江西诗派”名义活动的诗歌团体,而只有一个个独立的、活生生的诗人。
王安石新政实行后,不再以诗赋取士,神宗朝后期便已觉进士们缺乏文采,慨叹文字之衰。徽宗朝更是变本加厉,能文之士渐少。江西诸人以民间诗人为主体,若论文学,亦堪称一时之选,其中的佼佼者当可自成一家。他们之所以成为民间诗人,一方面是诗歌在徽宗朝被作为元祐学术的象征而遭禁止,科举考试以王安石所定新义取士;另一方面,他们心向元祐,以气节自尚,在奸臣当道的徽宗朝同气相求,彼此激荡。他们并不是崇黄贬苏,事实上,他们不仅毫无谤议苏轼的想法,还对苏轼非常崇敬。伍晓蔓综黄学苏——论江西宗派的诗学《选择》一文对江西诸人与苏轼的交往及所受影响阐述得非常细致,兹不赘述。在现存的诗话笔记中,还可以找到不少江西诸人对苏轼诗歌、轶事的讨论,说明苏轼同样是他们心目中的典范。南宋中期出版的托名王十朋所编《分类集注东坡先生诗》,共有注家一百余位,《江西宗派图》诗人全部在列。其中林敏功曾专门为苏诗作注,为苏诗早期五注之一家,其书虽佚,尚有六百多条注释保存在此书中。
事实上,江西诸人不仅崇苏学黄,在学诗过程中,他们更是多方取径,转益多师。按照诗歌艺术的规律来说,如果偏狭地只学黄庭坚,那么能否成长为独立的诗人都十分堪忧,遑论成为文学史上卓然而立的文学流派了。例如,洪刍《洪驹父诗话》虽散佚,但仅就《宋诗话辑佚》所辑的22条来看,较为关注李杜、中晚唐诗以及乐府诗。谢逸、谢薖兄弟常被比作谢灵运、谢胱,二人诗风亦较为清新。王直方为名门之后,交游广阔,其《王直方诗话》多记二苏、苏门四君子、陈师道等元祜诸公及王安石等人的诗论、轶事。
以江西诸人中较有个性、能自成一家的诗人来说,学诗更不限于苏黄。徐俯于山谷四甥中才华最著,在豫章诗社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南渡之后以山谷甥而被高宗擢至高位。黄庭坚曾教导他熟读李杜韩愈诗:“诗政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与徐师川书四首》其一)但是徐俯论诗,尤重《文选》。据《艇斋诗话》记载:“东湖尝与予言,近世人学诗,止于苏黄,又其上则有及于老杜者,至于六朝诗人,皆无人窥见。若学诗而不知有《选》诗,是大车无輗,小车无轨。”徐俯力图自成一家,不以苏黄之论为不可议,而试图突破其藩篱,曾言:“予于东坡、山谷、莹中三君子,但知敬畏也,然其瑕疵,予能笑之。”“公视山谷为外家,晚年欲自立名世。客有贽见,甚称渊源有自。公读之不乐,答以小启曰:涪翁之妙天下,君其問诸水滨;斯道之大域中,我独知之濠上。”
韩驹在徽宗朝曾以献颂得赐进士出身,不久又坐苏学而罢,在宣和大臣中有能诗之名。宋室南渡后,徐俯、洪炎、吕本中等俱被召入朝,独韩驹不被召,寓居临川,但他诗名极盛,足以与徐、吕鼎足而三。建中靖国元年,韩驹与徐俯交,因得受知于山谷,山谷有《与韩纯翁宣义》、《与韩子苍帖》。崇宁五年,韩驹以诗见苏辙,苏辙比之为储光义,并示其作文之法云:“熟读楞严、圆觉等经,则自然词诣而理达。东坡家兄谪居黄州,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或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故为其载于墓志。”韩驹心折苏轼,靖康元年知黄州的短短百日中,他与曾亲炙苏轼的何颉为友,且遍访东坡故迹。他很注重把握苏轼诗文的艺术特征,认为“东坡作文,如天花变现,初无根叶,不可揣测”,并注意到苏轼擅长博喻“子瞻作诗,长于譬喻。如和子由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守岁诗云: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己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有人以诗谒韩驹,他评论说:“此人多读东坡诗。大率作文须学古人,学古人尚恐不至古人,况学今人哉?其不至古人也必矣”。他认为,学诗的终极目标是“自成一家”,一味只学苏轼是到不了苏轼的境界的,必须遍参诸作,以古人为师,方可在古今诗人中有一席之地。那他为何要拜访黄庭坚、苏辙等名家呢?韩驹精进修禅,曾以参禅喻学诗,认为“诗道如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在遍参古人、自成一家之后,尚须得“文人印可,乃自不疑”,即需要已获正法眼的诗坛尊宿来印证自己所证悟的诗道,免得误入邪魔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