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
阅读何立伟
我将何立伟的《白色鸟》裁开,贴在书房的墙上,大声朗读:“设若七月的太阳并非如此热辣,那片河滩就不会这么苍凉这么空旷。唯嘶嘶的蝉鸣充实那天空,云和风,统不知踅到哪个角弯里去了。”我还对何立伟引用的那句外国民歌“夏天到来,令我回忆”充满感情。因为我的童年似乎是永远和夏天联系在一起的。我的写作也多描述童年的夏天。我曾写过一篇《顽童记》,里面有这么几句话:“童年夏天的天空真的是蔚蓝无比。那是从孩童眼睛里望出去的天空。我整日无所事事,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转悠,见到公家办公的窗子开着,便顺手将墨水够出来……”,我有时突然想起童年的一些事情,嘴里会忽然冒出“夏天到来,令我回忆”这两句诗。这真的是实情,并非妄言。
何立伟对我的创作应该说是有影响的。我那时有一本阿城的《棋王》、何立伟的《小城无故事》和一本徐晓鹤的叫《疯人院》的红色封面的什么书。我那时还在高邮湖边上的一个小县城里猫着。突然有一天得到一次到省里学习的机会,而且时间还是一个月。那时省里对我们来说,就是天边。这句话毫不夸张。我们觉得省里太大了。于是我便带着这几本书,来到省城。其实是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什么干校,开始了会计方面的学习。一个月里,课余我便坐在公共汽车上,在城市街道的高大的法国梧桐下的马路上转悠,抓紧分秒时间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上课,我便带着这三本书,将《白色鸟》和《棋王》抄在一个大笔记本上,边上还自作多情地加了许多批注!这种抄读,印象相当深刻。这三位可以说是非常文体的作家。因此对我后来的语言影响非常大。
后来我和何立伟有了些交往。那是已到了1996年,这年冬天何立伟他们到北京参加全国文学方面的会。我也已借调到北京的一家报社管副刊。于是我便请何立伟一行吃饭,请他给我们的报纸写稿和画漫画。果然过了不久,何立伟给我寄来了他的散文和漫画。有几幅漫画,我记忆深刻。一幅是路燈下擦皮鞋的孩童给一个戴礼帽男人擦鞋。下款题的是“把皮鞋擦得锃亮是为了照见街角少年的不幸童年”;还有一幅是一个结发髻着古装的男人捧着一本书,边上墙上还挂着一把剑,下款是“男人的一生不是与书打交道就是与剑打交道”。
之后我离开了报社,我们便又间断了联系。去年我要出散文集《像鱼一样游弋的文字》,因出版社要一些插图配到书中去,让我自己找一个人画,于是我便找到了何立伟。何立伟一口答应,让我把书稿寄去,果然没过多久,他便给我寄来了根据我书中内容画的20幅漫画插图。我一幅一幅仔细看过,心中甚是高兴。那些漫画线条简洁稚拙,而文字又简,有书卷气。
何立伟的早期小说充满诗意。汪曾祺曾说他“写直觉,没有经过理智筛滤的,或者超越理智的直觉……是用绝句的方法写小说”。后来的《花非花》,便有了些古怪,那时他正是壮年,一心求变,亦可理解。但我始终认为,何立伟的早期作品要比后来的好。作家这个行当,出作品是不分先后的,许多大作家,都是处女作或早期作品是代表作,沈从文、徐志摩、张爱玲等,都是这样。创作有时通俗地说,就像母鸡下蛋,你看那母鸡的第一个蛋,带着血丝,可色泽红润,鲜艳饱满,可以说,营养又是最好。
何立伟后来小说写得少了,但他编杂志、搞摄影、画漫画、写散文,样样都做得很有情致。他是一个有味道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也竭力显示出他为人的本质和个性。他去了一趟拉脱维亚,在《文汇报》发了一组黑白的摄影作品,取其名为“黑白志”,每一幅作品都充满照片之外的弦外之音,非常美。那是艺术品,不是照片。他写了大量的散文,他的散文接近笔记,或者说,他是用笔记的方式写散文,散文既短,意思又淡,只写人生的那么一点小小的叹息,或者小小的无奈和可笑。
何立伟曾给我写过一点文字。他说我是“简约不繁,质朴文风”,其实,反观何立伟文字,何尝又不是这样呢?
徐星片断
认识徐星在二十五年前。
1989年3月,我到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是鲁院的第五期进修班,简称“五进”,比现在的“高研班”时间长一点,四个月。我们班上,现在出息一点的是“虹影”,就是写《饥饿的女儿》和《上海王》的那个虹影。她结业后去了英国,在那里写作,获得了广泛的名声。她是重庆人,那时她瘦瘦的,很单薄的一个女孩。
而徐星那时正上鲁院的另一个班:鲁院和北师大联合办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研究生班。那个班上大腕云集。那时就是“大腕”如今仍是“大腕”的莫言、刘震云、余华、洪峰、迟子建等。虽然那时他们已是“大腕”,可那时“大腕”并不稀奇,他们同我们一个食堂吃饭,一个宿舍住着,一个教室上课,下了课一起瞎玩:散步的、打球的、踢球的、玩单双杠的。学校有个篮球场,一群人在那里抢一个球,莫言也在那抢,抢了就往篮里扔,——有时是抛。莫言的动作抒情极了。他是“一个中国式抒情的篮球运动者”。余华独来独往,身材单薄的一个浙江青年。这个青年不常笑,表情冷峻,他总是一个人活动,一副先锋的样子。
徐星在这个班也是一个另类。他在学校是有一个床位的,可是他不常来睡,上课了就来一下。他那时好像在忙着一个电影,也是一个先锋的。电影可能不是他在拍,而是给别人帮忙,他在电影里蹭了个小角色。这些是他将电影拿到班上放时我知道的。第一次见他正是他来放电影的那次。他瘦长如白杨,哐啷着两条长腿。电影在五楼大教室里放,男女同学二十多人或坐或躺(躺在椅子上,脚跷在桌子上),我记得迟子建也在,她蜷在椅子里,或者是披了个大围巾的,反正像一只安静的猫。徐星坐在最后,看着大家看。在电影中,徐星也是“哐啷”着长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鲁院的学习是松散而自由的。过去说西南联大的校风,只有两个字:自由。我们那个鲁院,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也可以说是十分自由的。莫言、刘震云等,多少也得益于鲁院三年的生活。
鲁院结业我回到了县里,徐星据说出了国,从一个烤鸭店的小伙计,因为文学,走了出去,并且走得很远。
再次与徐星重逢,纯属偶然。七八年前他到合肥来放映他的纪录片《五加五》,在牧云人酒吧,我过去了。见到徐星,他还是那个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瘦,只是老了一些。过后的一天,我陪着他,一起吃饭、喝酒,聊了许多,对他的生活有了些了解。因为他多年无业,这是最好的状态,也是最坏的状态。对文学肯定是好的,但对于生计,也许这不是最好的。
后来他又来过两次合肥,我都陪着他。他的纪录片大约在合肥这个城市放映的是最多的。就《五加五》,我先后看了四次,除牧云人外,在安大和保罗的口袋(书店)又看了一遍。每次我都认真地看下去,总是会有会心地笑。这样的纪录是十分有趣的,当然是有价值的。他另外的几个片子,《我的文革编年史》《罪行摘要》,我都看过。他做的这项工程,是一个人的战斗:一个人跑,一个人拍摄,一个人剪辑。——我去过他北京的家,两间不大的房子,一台大电脑,他就在那台电脑上工作(我去时他正剪片子,于是他说:“你看一会片子等我忙完。”我于是又将《五加五》看了一遍)。屋里除一个大沙发,就是几个书橱,书橱里胡乱地插满了各种书籍。书橱边斜靠着三脚架和一台普通的摄像机。
在北京他请我吃过一次饭。他的生活是简单的,喝一種什么牌子的白酒,他说很好,是朋友送的。他特地给我拎了两瓶,说:“这个酒很好,你喝喝看。”我不太会喝酒,对酒也兴趣不大。饭是吃的羊肉馆,吃了许多羊肉。他一个人喝了许多酒,我只是象征性的喝了点。席间说了许多他的同学的事,谈得最多的是莫言,说到莫言的作品,我们还争论了几句。
徐星的作品不是很多。他自己说他是文坛边缘的人。他的《无主题变奏》和《剩下的都属于你》,当然是有意义的。不仅是有文学史的意义,就其文本本身,也是十分有意义的。因为他的写作是用生命写作。他的写作是毫无功利的。他所写的都是他跑出来的。原来沈从文说:一个作家,还是要能跑,能吃苦,能受冻挨饿。这一点,徐星做得最好。不是第一,而是唯一。
至于他作品的价值,自有历史检验。这不用我饶舌。
去找一本书
——笔记一种
北京安静的窗外的雪。晨七点二十起床。来北京两天,一直是下着雪。今日雪停了。我背上包,要去涵芬楼和三联书店看看,去找一本书。
从南礼士路坐地铁。这个地方我应该是熟悉的。多年前我曾在离此不远的公主坟工作,每每骑自行车从此经过。我踩着雪轻轻地走着,可方向还是有点晕。走了一截,忽然看到中国化工那个“试管瓶”的LOGO标志,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多年前我每次从这里骑车而过,都会想起我的一个女同学。中学时我曾和她一起补习,上学时总是能遇到她。遇到她我就在她后面走。我并不知道她发没发现我走在她后面,而我就是要走在她的后面才觉得安全和幸福。我有时在后面踢石子,弄出一点响动,她依然如故地走。她不知道我走在后面吗?她那么敏感的一个女孩。后来她考取了北京化工学院。虽说化工我弄不懂,也不是一个美丽的词汇。一想到化工鼻子里就会有一股怪怪的气味。可是她考上了这个学校,我便对化工充满了好奇。
再往前走是复兴商业城,这我也是熟悉的。这里都还是老样子。我从门口走过,店里的员工们都在门口铲雪。多年以前,也是在一个大雪的冬天,我曾和朋友在此吃过一顿难忘的晚餐。那回朋友带了一瓶好酒,叫我抱着。我们冒雪在北京城游荡,找这个叫复兴商业城的地方。
我上了地铁,列车呼啸而过,几个站一会儿便过去了。在灯市口地铁站,我下了车,往外面走。在地铁出口处,一个男孩戴着大口罩把一个女孩紧紧抱在怀里,恨不得把她揉碎。他们并不顾忌来往的行人。——这算是一种什么行为艺术?
我往地铁出口走去。在一处,我问一个地铁员工:涵芬楼或者三联书店怎么走?这个高个子小伙子一无所知。他通过对讲机问,涵芬楼、三联书店谁知道怎么走?对讲机里哇哇了半天。小伙子说,不知道,没人清楚。我出了地铁,又往前走,过了一条小街。在一个超市,进去买了些水果。结账时我问收银员:请问涵芬楼或者三联书店怎么走?收银员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她说,什么楼?是个饭店吧?我说,书店。另一个女孩,同样青春美丽,她抢着说,噢,书店,这一条街多得很。往前走就是王府井书店,要什么书有什么书。我无奈,只得出来,往前踏雪而走,只拐了一个弯,就见涵芬楼在眼前。
嘁,这叫个啥事!
我进到书店,打问我所要的书有没有?之后匆匆浏览,便出得书店。我已走出书店好远,踏着雪轻轻往北走。忽然觉得来了一趟,不带走一本书有欠厚道。于是又转回来,匆匆选了一本法国女作家的《花事》,给我结账的小店员,是个小姑娘。她站在那里,不断地用手捶自己的小腹。她正跟另一个店员聊天,是说自己有了小肚子,很忧心。我对她说:“苦恼的是肚子问题,是吧?”她笑。我说:“担心有小肚子?”她笑,非常开心、漂亮地笑着。
我继续向前走,踏着吱吱的积雪。去三联书店,找我想找的一本书。
六月十九日北京记
办完事,还有半天时间。上午便去逛书店。逛书店比逛商场好。逛商场出来心情差,逛书店虽比逛商场出来好不了多少,但总是要好一些。因为书还是要比商场里的东西便宜一些。连青菜都已三块钱一斤了。于是先直奔王府井新华书店。
书也是看不完的。满架的书也只是走走看看。在四层古典文学书架前,见到许多叶嘉莹先生的书。之前曾看过一本她的《人间词话六讲》,深入浅出,所谈甚好,特别适合我们这些古典文学基础差的人阅读。于是冲动之下,又拿了《迦陵谈诗》《迦陵谈词》《小词大雅》和《名篇词例选说》。也不管回去看完看不完,对书的态度,就像女性对自己的脸蛋,总是没有一个够。
出来已近中午,于是便在东单三条的宏状元解决肚子问题,要了一份荷兰豆炒木耳、一份滑子菇炒山药和一碗米饭,三扒两噎,结束战斗。出来向北再去三联和涵芬楼看看。依然只是个念想,每个书架转转,时间已不多了,便买了一本杨绛的《走到人生边上》,因老太太刚去世,以为纪念吧。
出了三联书店,心情极差,嘴里叽叽咕咕,便拐进一条胡同。这条叫多福胡同的小胡同,真是极小,又极短。我走在里面,心情似乎便好了些。我见一个老人和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门口石磴上,老人打着赤膊,一身的肉。因腰躬着,前胸的肉都嘟噜下来,不亚于一个妇人。老人腿边一只黄狗,安静地趴在那里,老人边讲话边用手抚摸着狗的头。
“不知几年?”
“大约两三年吧。”
问的秃头秃脑,中年人答的也秃头秃脑。不知说些什么。走过这条胡同,拐过去,就是报房胡同了。这条胡同明显大多了,开着许多饭馆,多为面馆和羊肉馆。迎面一个老年妇女骑着一个极小的电动三轮,在她的前面怀里,还坐着一个老人,那个老人看上去至少八十多歲。老人是谁?是她的母亲吗?
之前去三联时,曾过一个甘雨胡同,也就是干面胡同的对面。在胡同口不远处,我见一个小饭店,匾牌上只三个字:无为菜。我纳闷:是无为而治的“无为”?还是俺的家乡“无为”?于是走进去,在堂内到处看看。这时隔着大玻璃操作间内一个切菜的青年问:
“什么事?”
我说:“你们是安徽无为的?”
他用浓重的无为腔说:“是无为的。”之后又说:“你听我的调听不出口音来啊。”
无为是个县,竟然在北京开了一家饭店,竟然就“无为”二字。可见无为在北京的名气。
是无为的小保姆带来的名气吗?一个地域因为出了许多保姆,而使它全国有名,也是一个奇迹、一个佳话了。
我临走时问:“老板贵姓?”
“丁。”
“我下次带家乡朋友过来吃饭,给你宣传宣传。”
“谢谢谢谢。”
我比较喜欢这样闲逛。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是最惬意的。昨晚与汪朗姊妹仨吃饭回来,在东单路口,见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他中风了。在他胸前的腿上,垫着一个大围裙。围裙上坐着一只棕色小狗。
他不断用身体摆动他的轮椅,于是轮椅就两边晃动。
我走过去,问:
“这狗叫什么名字?”
“乖乖。”他嘟哝着说。
“什么品种?”
“博美。”
“有几岁啦?”
“三年。”我并没有听真。
“三岁啦!”
“十年。”
“啊,十岁啦。”
他笑笑,用手摸了摸腿上的狗。
我想,这个老人是寂寞的,像他这样常年坐在轮椅上,家人陪伴他的时间是有限的,而狗,是可以时时刻刻陪伴他的,而且还极其的忠诚。
狗和一个常年不能行走的人做伴,是人之幸?还是狗之幸呢?
人的内心总体来说,是有着巨大的寂寞的。不管你是何方人士,是富贵还是贫穷,是高贵还是渺小。寂寞,对于一个人,一个生命,它是平等的。谁也不能逃脱。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