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卿
一堵砌了三分之二的墙
母亲带着我,来到小城,那一年是1988年。
1988年的小城是什么模样,五岁的我当然已记不得。但我记得屋子里的墙,一堵只砌了三分之二的墙。
屋子建在横港百货商店的后院,与那个年代所有的平房看起来并无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一堵墙将一间屋子隔成两间。屋子一头住着我和母亲,另一头住着几个大老爷们。而作为隔断的墙壁竟只砌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的空间,一个成年人可以轻松地翻越过来。至今我不知为何没有砖砌完整,也许是砖头没有买够,房主图省事,懒得再去买;也许只是为了省几个磚头钱,就这么着急忙慌地租了出去。这一间在我看来匪夷所思的屋子,我和我年轻的母亲住了整整两年。
母亲生得美。小时候,我翻到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母亲二十岁,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两颗小兔牙白白糯糯的,显得俏皮可爱。两只长长的大辫子坠在胸前,又显得端庄淑女。我不由惊呼道,妈,你怎么长得像周慧敏!我揽镜自顾,十分埋怨母亲,为什么我皮肤这么黑,单眼皮,短头发。更令人沮丧的是,我没有继承母亲的美貌,却继承了她的两颗小兔牙。
在横港住时,母亲不过三十出头,皮肤白皙、身材纤细,很多人都当她是未出嫁的姑娘,好几个不知情的大妈竟还为她介绍对象。当母亲牵着一个黑黢黢的小女孩出现时,大妈们惊讶地合不拢嘴。我从她们张大嘴巴的神情里,体悟到一种对遗传学的不信任:好看的妈妈,怎么也会生出磕碜的娃?我年轻好看的母亲,把我从枞阳县汤沟镇带到这个叫铜陵的城市。从此,我是一个城市人。我上了小学一年级,有了小伙伴,并迅速地用一口纯正的铜陵普通话覆盖了枞阳“大萝卜”的口音。但我不快乐,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六岁小女孩快不快乐。
母亲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要站一天柜台,还要上货、卸货。而我的父亲还远在福建省当兵。由于从小放养,我的性子很野,把土装进人家的调味罐里,在锅里放一大块石头;一家一家的敲门,敲一声就跑;掉到厕所边的臭水塘里,差点没淹死,一身屎臭地被人捞上来,回家后一顿胖揍。这些糗事都是母亲告诉我的,而我的记忆却漫漶不清。六岁孩童理应记事,但我只记得童年的一间屋和一堵墙。它仿佛是我生命里的一个隐喻、一个豁口,天长地久地亘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现在,我一闭上眼,依然想象得到几个大老爷们在屋子那一头打牌,喝酒,说荤段子。而屋子这一头,年轻的母亲正轻轻哼着歌谣,哄她的孩子睡觉。这个场景,我想着想着就流下了眼泪。我甚至想,他们会不会架着梯子,踮着脚尖,偷偷地窥伺……我不能想,一想就莫名地害怕,脊背森森细细地凉下来。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为什么不找砖头把缝隙填上?太没有安全感了。安全感?母亲正在缝我儿子的一条裤子。她戴着老花镜,抬起头,眯着眼睛问我,安全感是什么意思?我的母亲早已不再年轻,昔日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花朵枯萎了。年轻时,她的那双眼睛顾盼神采。一个人的老去,是从眼睛开始。我思索了很久,对于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女人,有一份维持温饱的工作已经知足,至于安全感,那也许真的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如今,我也是一名年轻的母亲,和初到小城的母亲年纪差不多。对于房子的大小,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热度——我希望房子越大越好,我希望它坚固结实,宽敞明亮,并能带给我铜墙铁壁般的安全感。
成家后,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房子虽然不大,但是房里有烟火气,有孩子笑。我比年轻的母亲幸福。
一只老鼠和一条牛仔裤
八岁时,我的父亲从部队退伍,分配在小城的一家化工厂工作。我们仨,终于团聚在一起。一家人告别了平房,住进了父亲单位分配的楼房。
我有了一件属于自己的房间。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脸上爬,我本能地惊醒,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门口一闪而过。我惊叫道,老鼠!老鼠!父母闻声赶来,我说有老鼠,它爬到了我的脸上。父母显然不相信,我家住四楼,刚搬家没多久,他们认为这肯定是一个孩子的胡说八道。我说,真的是老鼠,我看见了,它有一个又长又粗的大尾巴。我试图让他们相信我,却发现我的父母相视而笑,他们说我在做梦。我张着大嘴,哭了。
没多久,母亲在厨房的柜子里发现了几粒老鼠屎,一场人鼠大战不可避免。一个晚上,父亲和母亲围追堵截,合力打死了一只大老鼠,并在沙发靠背的下方端了老鼠的窝。看着老鼠的尸体,我感觉既恶心又扬眉吐气。只是从此,我落下了一个奇怪的毛病,恐惧一切长毛的动物,那种酥酥痒痒地挠在皮肤的触感,令我惊恐不已。
我渐渐长大了,像一个刚刚剥出来的新鲜玉米那么美好。但是我的裤子,灰的、黑的,宽宽松松,它们并不美好的包藏着我的青春。直到十四岁,我拥有了一条牛仔裤——靛蓝,喇叭脚,穿上身,能看见绷直了的好看的小腿。这条裤子是表姐给我的。她比我大8岁,已经工作,她觉得有些小了,就送给我。母亲不会给我买这样的裤子,在她眼里,初中生怎么能穿这么时髦又紧身的裤子!其实,时髦不是关键,紧身才是重点。我特别特别喜欢这条裤子,天天穿着上学。脏了,让母亲夜里洗干净晾上,第二天早晨又穿。一天早晨,我准备拿晾衣架上的牛仔裤穿,母亲说,裤子没干,不能穿。我执意要穿,争执中,母亲拿来一把剪刀,从裤脚开始,将裤子剪了个稀巴烂,然后扔到地上。我呆住了,爆发出绝望的哭声。此刻,我恨透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女儿对母亲的体谅,恐怕要等到嫁作他人妇,这还不够,须得生儿育女,体会到一个女人的局限性,以及一名母亲的爱和无奈之后,才会与母亲握手言和,彼此分享生命里的故事很温暖。
念高中一年级时,我们家搬到了市区。
丽是我的高中同学,微胖,皮肤白皙,有轻微的罗圈腿。因为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她成了学校的著名人物。她爱的人,爱上别人。她不甘,沉默地跟在他和新女友的身后。有一次,男孩烦了,端起一锅吃剩了的麻辣烫浇到她身上。在场的人,全都惊愕地张大嘴巴,她却沉默地不发一言。我至今记着,他骑自行车,她在他身后,微仰着头,那一张飞扬的年轻的笑脸。在所有关于青春的画面中,这是我看到过最美的一幅。
那时,我们太年轻了,年轻到不知怎么对待自己的年轻。
男生留在了小城,在一家私营企业打工,找了一个女子,结了婚,生了孩子。我见过孩子的照片,虎头虎脑,很是可爱。而丽,不知所踪。
成年后,我热衷于购买裤子,并拥有了各式各样的牛仔裤,却再也找不到一条当年款式的仔裤。服装店的店员告诉我,现在流行铅笔裤,喇叭裤啊,她捂着嘴吃吃笑道,早就淘汰了!
淘汰的东西太多了。小城第一家开业的大超市倒闭前,大爷大妈们喜滋滋地在抢购商品,我还记得十年前开业时万人空巷的盛景。长江路上架了座人行天桥,清泉楼拆掉了,我再也买不到肉包子。淮河路增扩行车道,高中三年我流连踯躅的音像店也拆了,就连省吃俭用买的正版磁带也找不到录音机播放。
24岁那年的夏天,我正在吃午饭,忽然听到新闻里播报,科学家宣布,白鳍豚功能性灭绝,而江豚的数量也为数不多。箸筷半晌,伤心不已。一个时代过去了。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父母带我做轮渡去长江对面的爷爷奶奶家,我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在水中上游下窜的江豚。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横港一家土菜馆吃饭。吃饭前,我特意去了一趟百货公司,还在营业,只是房子看起来很矮,似乎比我高不了多少,街上也没什么人,萧条得很。我爬到了长江埂上,江豚很难再见到,只有运砂船如过江之鲫,轰隆隆地在水面上推出一道巨大的波纹。
生生不息的蟑螂
每天早晨,我在办公桌上都会看到一些米粒般大小的黑色物质,那是蟑螂留下的粪便。我低着头,用拇指和食指拈着卫生纸,将粪便一粒粒撮起,扔到垃圾桶里。
刚上班那会,经常在抽屉里发现蟑螂留下的粪便,以及黑色豆荚样的卵鞘,我不可遏制地手脚发麻,有一种强烈的不洁感。将抽屉卸下,洗净,再拿到太阳底下曝晒。倘若正在打开柜子或在抽屉里翻找东西时,“嗖”的一声,眼前一只硕大的黑色蟑螂受惊般的落荒而逃。我要是会遁术,恐怕比蟑螂跑得还快。但我是人,只能发出一声尖叫表达我的惊恐和恶心。这真是非常令人讨厌的一种行为。但这是本能反应——根本忍不住。我的胳臂、小腿肚子本能地收缩,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渐次凸起,尔后感觉瘙痒,我不停地挠啊挠,直到将皮肤挠破,露出鲜红的肉。
十年了,试了很多办法,都未能将蟑螂驱逐出境。后来,我也想通了。蟑螂诞生于四亿年前的泥盆纪,作为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昆虫之一,历经了火山爆发、天崩地裂,仍子嗣昌隆。它们是打不死的小强啊!我区区一个人类,哪有这个本事消灭掉这等物种!想通了,也就随它去了。或许,在它们看来,我们人类才是一个侵略者。而今,我们彼此为邻,和平共处。白天,是我的地盘。晚上,则是它们的世界。眼不见为净。只是,当突然看到干瘪的、微微张开的卵鞘,我仍有肉体与灵魂为之震动的感觉。
这天早晨,我收拾好桌子上的蟑螂粪便,甚至都懒得擦一擦桌子,细细想想,这张桌子在前一天晚上接待过多少我的“邻居”。算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泡一杯酽酽的茶,新的一天又如旧开始了。在远离市区的矿山,板板地过九个小时,然后坐通勤车回家带娃。这就是我的小城生活,它是平静的,安全的,斤斤计较的,按部就班的,没有想象力的,昏昏然的。有时候,会很忙碌,也会很愉快,只是没有悬念。
一天,我打开电脑,无意间在同学的微博链接上,看到丽的微博。从此,平静而乏味的生活中,看丽的微博,变成了一件心情跌宕的事情。我悄悄关注了她,感谢“悄悄关注”这个伟大的发明,她并不知我的关注,而我却时时处处看到她的更新。她结婚了,嫁了一名年轻的德籍华人,请了八个年轻貌美的伴娘,照片里的她,笑得像王后一般骄傲。她生孩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入的是德国籍。她开店了,一家女孩子都梦想的服装店,她对服饰搭配向来有品味。一个人得有多幸运,才能做自己喜欢并擅长的事情。
我们都是三十出头的小妇人,恋爱、结婚、生子,女人一生中几件大事已尘埃落定。我把家安在天井湖畔,出了小区,便是一条悠长的香樟大道。这是小城中,我最喜欢的地方。我经常带着孩子在湖畔散步,牵着他的小手,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水果糖般的甜蜜和满足。
我一直相信,老天爷是公平的,他给每个人只发一块糖,这是你一生所有的甜。只是慢慢地,人越长越大,水果糖却越变越小,滋味儿也越来越淡……待走到了婚姻,我差不多也将人生所有的甜大致尝了一遍。然未料想,为完成一个女人生物学的职责,为履行传宗接代的义务,我拥有了一个赤裸裸的小生命。他就像一颗没有糖纸的水果糖,凭空粘在我甜度殆尽的生命里。
事实上,自从有了孩子,我就像一个被惊呆了的孩子,痴痴地盯着这个最平常不过的奇迹。我曾在自由和安稳的两条道路上徘徊不已。直到有一天,我在遥远的西藏阿里打电话回家,一泓嫩嫩甜甜的声音自话筒那边传来,他喊:妈妈,妈妈,我想你了。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彻底清醒了,我早已彻底背离自由的道路。一个孩子,把我从一个自由自在的任性女子,变成了一个牵肠挂肚的母亲。这个三岁的小男孩,掐灭了我心中那些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和幻想。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地想,当年若是没有回到小城会怎样。会不会因此就拥有更好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生?年纪越大,对于人生的困惑越来越多,有时候,它们像几团毛茸茸的线球在脑海里滚来滚去。幸好,我还有阅读的习惯。某一天,读到杨绛对《围城》的解读,“‘围城并不仅指婚姻,更泛指人性中某些可悲的因素,就是对自己处境的不满”。我仔细反刍、思索这句话。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有对他人、对世界的不满,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困难,比如升学、就业、住房等,这些是有机会得到改善的。但来自于人类自身本质的困惑,却是很难得到解决的,这也是最令人感到悲观的。
其实,平凡琐碎的婚姻,若不为柴米油盐犯愁,也是有岁月静好的安稳。这种安稳,也是我内心真正需索的。
夏天到了,蟑螂愈发猖獗。那天,我拿着一瓶杀虫剂,沿着墙角喷了一遍。过了几天,办公室有一股莫名的臭气,我循着气味,移开纸篓,一只刚出生的小老鼠,大约中指那么长,身上爬满了蛆。我忍着强烈的恶心,用废纸撮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原來,我的生活里不止有蟑螂,还有老鼠——我最恐惧最恶心的动物。据说,老鼠一胎生一窝,那么,我的身边不止潜伏着这一只小老鼠,还有几只大老鼠,若干只小老鼠。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全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这些小烦小恼始终伴随着我,终其一生,我将和它们缠斗下去。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