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河
在黎川,访张恨水故居
黎河流经张恨水家门前
突然变得喧闹起来
远山静默,田畴静默
云朵和黎桥一起静默
所有的故事都交由波涛
讲给少年张恨水听
流水一路奔流,终于
泄露了它的秘密。多少个夜晚
少年未眠。他不想漏掉
每一个故事中的故事
它们从每一條小溪中来
都想回到一滴泪水中
在吴兴致桑树
每年四五月份,花红叶绿时节
小区里唯一的一棵桑树
被摘光了新叶。光秃秃的树枝
时刻唤醒我冬天寒冷的记忆
我担心这棵赤裸着身子的桑树
会不会死去,并因此嗔怪那些
养蚕的小孩子。但桑树就是一棵
慈爱坚韧的母亲树。她总是奉献出
第一波新叶,把新春的汁液喂给
蚕宝宝们。然后刚刚入夏,已是
一副凋零衰败历经苦难之像
在我如今盛产粮棉的故乡
桑树早已被称为杂树
她待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
时刻准备着接纳被砍伐遗弃的命运
我每每发现一棵荒野生长的桑树
竟会想到我已不在人世的祖母
早年,祖母洗衣做饭,纺线织布
抚养大了九个孙子。她的一生
正如一棵桑树,没有栋梁之材
也无艳丽之姿,只有着
维系日常生活的本能
多少年过去了,我常念起两句诗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它出自于唐朝白居易,这个写过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的诗人。曾经沧海,而今桑田
其间距离,也是一片桑叶到一匹丝绸
的距离,而我的故乡,所谓桑梓之地
正如一棵桑树,处于被遗忘的边缘
致九真山
我们总是更爱着遥远的事物
一个平原的孩子向往着山
三十年后,我才明白
我见到的第一座山,名叫九真
我穿过广阔的江汉平原
跟随着低缓的河流和云朵
遇到了一座山。它守在武汉的
西南大门,让我平淡慵懒的心
一下子有了起伏、坎坷
山啊,我梦中见到的云山雾海
在眼前,有着真实的崇高
顿然想起孔夫子所说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想起司马先生对孔夫子的评语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从此,我的品行有了着落
不眠之九真山
这一夜失眠却欣慰
许多怪模怪样的声音
不失节奏地响起
它们来自于一些
同样失眠的虫子和小鸟
以及从来不知
睡眠为何物的风雨
我打开窗子,想邀请它们
谈谈心,说说情,不想弄清
这夜深为何还不能平静
我为我们在这个世上
都安然地活着而激动
而我们居然素不相识
五月七日与龙泉兄爬山记
这座九真山中的小山
长满人工种植的同种树
它们落下的叶子
今年的覆盖了去年的
去年的将要变成泥土
杂草不忍破坏这层层堆积的
秩序,靠边生长
偶有杂树罗列其中
羞愧得佝偻着身子
小山无道,我们任性而行
途经一个神秘的蓄水池
几块排列有序的石头
不知觉间已到较高处
最高处终是不可得
何况无论到哪儿
都非我们的目的
便寞寞然返回
想这小山闲在此多年
总会遇上几个我等闲人
却与它格格不入
干净——巴东故事①
在涨高了的神农溪上
机动船以征服者的姿态巡视
两岸依旧高耸的山脉
我们关于悬棺的议论
被神秘的悬棺们当笑话听
悬馆何以高悬这个天大的问题
绵竹金丝猴小燕子们皆爱莫能助
大面山上的蓝天白云以及余晖
也不想回答
黑夜降临,我小饮此地苞谷酒
独自漫步于山民家狭窄的庭院
忽听轻风中传来木头微弱之声
我乃前峰顶上千年之柏。不幸
被势利小人砍伐来此。知明日
必辗转于陌途。你我相见是缘
可告你不解之惑
语音甫落,星光乍明
龙钟之姿,苦香突来
我且惊且喜,便道:我不在乎
先人如何把自己放于绝壁中
我更关心他们为何要把死去的自己
从此流放于那人迹不至之处
老柏沉默良久,乃道
这世间不免混浊
生来尚可忍受,死去何必容忍
且看老身自绝于万丈峰顶
尚不免一戮
我闻之一振,看浩渺宇宙
何处又是一方净土?待再寻老柏
仅一欲朽枯木而已
注①:巴东县将“干净,自强”树为巴东精神,很是感慨。
章华台观雨
雨从古老的章华台开始下
第二天下到家乡衙门所在地
现在一路北上,包围了省会
仍不依不饶,下了十天
我有生所见最顽固的雨
下在南美洲一个作家
孤独的天空,那雨下了一百天
比老祖母所剩的记忆还要长
我不敢想象我面前的这雨
还要下多少个十天
这十天中,它有过愤怒的喧嚣
有过坚韧的诉说。但没有人
听得懂它的语言
它說累了,也不彻底歇息
稀稀落落的呼喊仿佛受伤的呻吟
人们在第八天时已被惊动
在第九天时心存侥幸
在今天,已生绝望之心
无边的乌云还在接力
四面的风向这里吹
我们用来防范的大堤
渐渐地围住了我们自己
蝉 声
我在泸州的蝉声中
小饮一杯老窖酒
我在千年的淳香中
努力辨识这只蝉
祖母被埋在千里之远的
故土。我听到的蝉声
也许就是此刻她告诉我的
知了。知很长,了很短
絮絮叨叨,并无惊奇
一年最光明的季节正在眼前
有人偷享着闲适的一刻
和恰到好处的蝉声有着共鸣
我的确不能再对这个世界
一无所知。可知道得太多
也只能对她说:醉了,醉了
高粱红了
每年酷暑时节,泸州的糯红高粱①
就红了。千万秆高粱
保持着祈祷的姿势,等待着
农人收割它们高贵的头颅
告别了蓝天、白云、太阳
以及一生向上的生长
这神圣的粮食,先向土地致敬
再把自己潜藏在秋天的苦水里
它同感着我们的生之艰
远方的灾难,内心的凄楚
再一次地生长。以酿造这
惊异的喜悦,恒久的甜蜜
注①:糯红高粱是泸州的特产,特别适合酿酒。泸州老窖酒系采用此做酿酒原料。
桥
我见识过一座桥的诞生
它从两岸各自伸出的手
最终紧紧相握,达至永久的
和解而非对立。在桥上面
渡,所有的渡,只与自我有关
我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
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这一切都是自渡而已
真正的问题是:有了桥
那是否还有着渡?没有了渡
那此岸是否就是彼岸?我站在
尚未合龙的港珠澳大桥上
比眼前茫茫无际的大海还茫然
也许此刻的桥只是大地生长的
一双翅膀,即将载着而不是渡着
这个卑微的人连通两岸
我也将从一个终极的问题中
解脱出来,以真正完成自我的
超度或救赎。在此,桥又是一扇
永远敞开的门,内外中通
又耿直实诚。我没有见过一座
拐弯的桥,但它总是有着
生活的一定弧度。让我在桥上
总有所停顿,上仰天,下俯水
水天合一。从远处看来
它又是大海的另一个边沿
它消灭了岸,只因它成为了
岸。不远处,一只远征的鸟
已栖息于此,依然一个过渡
在金台寺
要在此登陆的台风可能擦肩而过
想长点见识的外地人不免失神
我跟随着排队进香的人一起心事重重
远方的亲人出了点事情,好在佛
就在我面前。他一直静穆不言
但也会倾听我临时起意的祷告吧
缕缕香烟飘渺地飘向飘渺
我几次开口又说不出话来
人生所求之事太多又可一无所求
仰望蓝天,所见皆如所思
无非是空旷之上愈加空旷
停云闲闲,仿若无挂无碍
往下看,我不知道那汪生动之水是湖
还是大海的一角。也不知远方葱郁之地
是大陆的一部分还是一座不小的岛
想起之前经过的海面上白头浪涌
有人说它们在争吵,有人说它们在欢闹
我只想知道佛会怎么说
之前,我走过一段歧途,与同伴们
分散,这造就了一个人的孤独
之后,我完成了个人的事,又合了众
台风终究在异地登陆了。其中之因
费尽猜测。从金台寺下来的下午
我们一直谈论的事都与金台寺无关
一苇渡江
长江流经武汉江夏槐山矶边时
伸出二条手臂抱住了水中央的
一块铁板。夕阳往往会在此歇下脚
再缓缓归宿于远方的树林。远山
一朵云无风自来,停留在槐山矶上空
天光尚明,达摩扯起一根芦苇
飘飘然渡到了对岸。他也在铁板洲上
歇了下脚,回头看了看那些
追赶他的人,也是追随他的人
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一面壁就九年
然后见性成佛,一花发了五叶
江夏的朋友给我讲这个传说时
他一直不明白一根芦苇如何渡江
儒家那些道学家们也解释过这个问题
这应该是一捆芦苇才有可能
我望望眼前表面平静,实则危机四伏的
江水,想到另一个故事:很多人不相信
受难的耶稣三天后会复活,人死后
焉能复活?一个叫帕斯卡尔的人问了
另一个问题来回答这个问题:
是出生容易,还是死后复活容易
啊,对于神秘的事物应该保持沉默
在小朱湾看到一块荒地得句
江夏小朱湾的美是让时光停止的美
它停留在几十年前:没有水泥路
没有排列齐整的平顶楼房
没有养鸡场、养猪场,没有大棚蔬菜
没有计划生育口号,没有农药化肥广告
没有废弃的塑料袋、啤酒瓶
他们给房子围起了小院,院子里栽上桂花树
院子外栽上桃树李树柿树梨树枣树
给菜地围起了篱笆,种上白菜萝卜大蒜
在二座池塘间建起了一座拱桥
一边池塘养着荷花,一边池塘养着鱼
每座池塘边修了一个小埠头,我走下去
忍不住洗了洗手,水清且凉
然后在湾子不远处,有一块荒地
灌木连片,杂草丛生,野花星星点点
没有路通向深远,仿佛有一个标志写着
此处禁止人类涉足。我好奇地观望着里面
没有什么比得上自然的神秘。只可惜我不能
化身一只昆虫去探个究竟。这深深的遗憾
让我把小朱湾的美保留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