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嵩
《玩偶之家》是陈雪对写作惯性的一次拮抗,彰显了她自我突破的努力。长篇小说的结构技术在此被替换为雕琢细节、塑造形象、营构气氛的能力,恰如其分地诠释了短篇小说“圣手”汪曾祺所说的“气氛即人物”的创作诀窍。
根据叙事视角的转移,小说文本大致可分为前后两部分。气氛的渲染基本上由前半部分的第三人称视角来完成。陈雪将大量笔墨投注于对环境、陈设的描述。首先是繁复色彩的集中呈现与快速切换,给人以应接不暇之感;其次是强烈的明暗反差与光线变幻,以及由此带来的各色玻璃瓶罐的反光、折射,身处这样的环境,难免眩晕、失焦;再次是“即将爆裂前夕的宁静”与宁静“爆裂”所带来的震颤。此外,简练硬峭、掷地有声的短句取代了作者此前的《附魔者》等长篇中屡见不鲜的长句和倒装句式。凡此种种,配合一男一女两个人诡异又不乏神经质色彩的行为,以及“囚禁少女”这一核心情节,在支离破碎的光影流转间,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部惊悚的哥特(Gothic)小说。
作为一个文学史概念,“哥特小说”的艺术本质被归纳为“黑色浪漫主义”。细心的读者自然可以在《玩偶之歌》中看出那些我们似曾相识的原型。姑且不提“囚禁少女”的母题,仅看小说的前半部分,与外界隔绝且有野鹿出没的森林如邪恶的渊薮,堆满各种杂物的木屋好似城堡,窟窟相连的地下室仿佛幽深的洞穴,身材壮硕的男人恰如传说中邪恶的“巨人”,而他那个形容枯槁、瘦削长发、手持尖刀砍剁烤鸡的妻子,显然就是“巫婆”的化身。不止一位学者指出,《小红帽》《伦敦桥要塌了》之类童话和童谣,在温暖甜蜜的外衣下都隐藏着暧昧、色情乃至残酷、血腥的真相。读着那些甜美故事长大的读者,在体验过现实与文字的巨大反差、少女梦破灭之后,对这种“欺瞒”有更加刻骨铭心的体会。也许这就是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那部著名的《精怪故事集》得以畅销的原因。由是观之,陈雪只不过是这一母题的众多重述者之一。
小说中随处可见叙事空白,其间的逻辑有待读者自行填补。仅就《玩偶之歌》这一题目而言,便有极大阐释空间。开端的确提及了一个“缺少双臂的塑胶玩偶”,难免让人联想到三流恐怖片中的桥段,但作者的用意也许并非仅出于营构气氛的考虑。那个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囚禁的少女,也许才是真正的“玩偶”——那些“黑暗故事”里,不是常常可以见到“巨人”囚禁少女当作玩偶的情节吗?更何况,这个少女已经因为长期被囚而呈现出了主体认同错乱的病相和“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征候,由最初的恐惧转变为求生欲望的逐渐丧失,直至表现出对男人到来的渴望。小说有一个开放性的结尾,“他推开门进来了”便戛然而止,少女的命運仍然是个悬念。这其实是一个隐喻:当命运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摆布,我们也变成了“玩偶”,随之而生的便是一种无力感。行文至此,也许是时候重提那个著名的“哈姆雷特之问”(To be or not to be)了。不自由,毋宁死。陈雪也许是倾向于“not to be”的,但列位读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