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畅
六十岁大寿,鱼头馆,两大桌的亲戚朋友把原本不大的包间围个水泄不通,来回上菜的年轻服务员都踮着脚尖,生怕踩到客人的脚。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声音,含混而吵闹的谈话声,起哄的、大笑的、抽烟的、醉酒的,陈喜斌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哪一个都认识,哪一个都陌生。有共事多年的同事,有曾对他颐指气使的领导,有平素时常打照面的朋友,也有妻子潘小英。如果不是小英张罗,他是绝对想不到来上这么一遭的。
“关灯关灯。”有人嚷着,有人附和。
一片漆黑。有人拍拍他的后背:“老陈,许个愿吧。”
老陈瞪大眼睛,盯着几枚黄豆大小的烛光,烛光鬼魅一般在黑暗中跳跃,霎时慌了神儿——许个什么愿好呢?
过完这个生日,上头退休的文件也该下来了,他似乎能看见自己签字时的丧气样。过不久,就该卷铺盖走人,他都想好了:到时候一定要挺直腰杆,从前门那两根灰色柱子中间,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一份工作,干了三十五年,又怎样?到头来还是要给年轻人腾地方。自从二十五岁那年,父亲陈建生托人把刚回城的他弄进省厅,为了不让人嚼舌头,陈喜斌没日没夜地拚了命写材料。从大大小小领导的讲话,到复杂琐碎的业务报表,从某某领导的侄子的演讲稿,到某部委儿子的评奖作文,因为从小文笔好,肯吃苦,他几乎包揽了厅里所有的文字工作。
一晃二十年过去,小陈变成老陈,和他一起进厅的人大多摇身一变,成了他的领导。新毕业的年轻人进来,家里有门道,手头有钞票的,也都纷纷升了处长。只有老陈,依然点灯熬油写材料,每回升职提名都有他,业务考核成绩也不赖,最终公示却一切照旧。老陈还是个科员,写了二十年三十年,依然是。總有人语重心长地和他说,你性子太直,哪怕递点钱,找对人,也不至于啥也捞不着。
老陈夜里睡不着,盯着天花板发呆。家里的破房子住了二十多年,开始分到的时候,还是个新房,如今下雨下雪就沿着天花板往屋里渗水,床头正上方泡出了个金元宝形状的水渍。老陈找了几次师傅,修一次,下雪,就渗一次。三番五次,潘小英就劝:算了算了,金元宝不是挺好,说不定老了老了能发财。
老陈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想不通,自己没犯什么错,为啥每次领导都在最后关头,把他从名单上剔下来。莫非是那天当着刘处长的面抱怨工作太多?还是去年过年分苹果的时候,忘记给楼下的王处长带两箱了?或者,两月前吃午饭,他错把董副厅长叫成了何副厅长?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要退了,咱们不做那些理亏的事儿。健康开心最重要了。”一天晚饭,潘小英见他愁眉苦脸,这么劝他。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隔壁老铁比他晚进单位,已经搬进了开发区的新房;和她一起跳舞的刘姐,每个月拿的退休金比他的工资还多一倍。她这么说,和说他无能有啥区别!他一气,饭也没吃,就跑到社区活动室下象棋去了。
从那以后,全家人都不敢提这茬,他反而更心虚。那天和小英坐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骂自己的男人:“榆木脑袋,比猪还笨!”老陈背后发凉,连忙调了台,偷偷用余光打量潘小英——他分明看见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嘲讽似的笑。
“老陈,快许个愿。”蜡烛矮了一截,眼睛也盯得发疼,他的愿望还没想好。他扭头看见潘小英就站在自己身后,面颊凹陷,满脸疲惫,像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
第一次见她,是父亲带她去老部长潘英国的家,她当时正坐在缝纫机前,缝着什么东西,背影瘦削,两根黑亮的大辫子垂在耳后。那一年,陈喜斌二十一岁,刚从乡下回城,一身的牛棚味还没散尽,见到生人目光瑟缩。那个背影,让他心里微微一动。一踏出潘家,他就开始担心,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要聊些什么,怎么介绍自己,手放在哪里,眼睛看哪里。好在没人给他这个机会。两家只吃了顿饭,双方父母点了头,婚事就匆忙定下来了。
结婚前一天晚上,小陈躺在床上,身体僵硬,眼前一片空白。婚姻是什么?无止境的争吵?生一大窝孩子,两个大的送到乡下劳动,最小的留在城里无所事事?是落在孩子屁股上的棍子?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无可奈何?是互不搭理,又不得不待在一起?他想在所有那些有孩子的家庭里找到答案,却是惊人的相似,让人沮丧且惊悚的相似。孩子呢?为什么一定要生?怎么生?生下孩子之后要怎么办?他突然感到被子底下,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热辣辣的灼痛,掀开被子,他看到肚子上黏糊糊的一团。他惊慌失措地去厕所清洗。一夜无眠。
结婚当晚,客人都散了。他走进墙上贴着“囍字”的婚房,看见潘小英一脸羞涩地坐在床头。该来的还是会来,之前心里一次次预演、一次次推翻、一次次重建的,全部在那一刻彻底垮塌、灰飞烟灭。从十七岁到二十岁,他一直和土地生活在一起,耕地、耙平、开沟、整平、开小沟、施肥、播种、拉沟、填土。原本什么都不会,后来却做得比谁都好。陈喜斌从来不问,自己会在那里待多久,他太清楚没人知道答案。他能做的,就是和一同下乡的十几个哥们一起,挤在冰冷的炕上,清晨下地干活,数千次挥动手臂,流汗,暴晒,精疲力竭,太阳下山后再回到炕上。除此之外,他无处可去。
唯一的盼头,就是下地干活时,会有三两个村里的女人,从他眼前走过。她们包裹着碎花头巾,臃肿的身体在太阳底下摇晃,他看不清她们的脸,却学会想像她们衣服底下的风景。他知道有的知青,最终就会留在村子里,和她们当中的一位结合,然后生一大炕孩子。他不想留下,他多想回城,和爸妈一起。这一天遥遥无期,他止不住幻想。有时工友扛着农具收工,他就趁着天光昏暗,偷跑到附近的草垛后面,对着荒凉无际的田野,惊慌而匆忙地将自己的荷尔蒙喷溅到田里。然后提好裤子,回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只有暮色降临时的飞鸟和昆虫知道,只有田野知道。
他呢,除了一次次漫无目的的发泄,什么都不懂,也没人教过他。他盯着同样不知所措的潘小英,他新娶的老婆,居然哭了出来。他抽泣着,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他用袖口胡乱擦着,泪光里瞥见那个人居然面无表情。
夜深了,两个人裹紧被子的两端,互不侵犯,手脚僵硬地过了一晚。
他盯着烛光里那个和他同床共枕四十年的女人,心底居然生出了厌恶,他无法理解的厌恶,如同焦灼的海浪,伴随着他们的别扭、冷漠、恶语相加,翻滚在庸常无奇的日子里。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当他和她行夫妻之事时,感到日暮时分田野里那个英勇热情的少年,渐行渐远,一去不返。
“老陈,该吹蜡烛了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认得。他太熟悉。就是她。
那是他的另一个秘密,除去田野之外的秘密。她只比他小五岁,却生得面容姣好,岁月的痕迹尚未侵蚀她的面庞和身体。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处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说这是新来的小宋,你多照顾她一下。万万没想到,他成了那个被照顾的人。天生不擅长认人,有小宋在,他再也不会把董副厅长误认成何副厅长了;小宋擅长写字,他的那些材料,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移交给她了;近几年患了风湿,腿不能受寒,入冬的时候,小宋特地送来电暖气,整个办公室烤得热乎乎。
开始,老陈只拿她当副手,把干不完的活儿推给她。后来,老陈发现自己路过商场橱窗时,会默默在心里盘算,给小宋买个什么衣服好,买个什么围巾好。而在这之前,他从没给潘小英买过一件。他感到愧疚难安。于是干脆破天荒地买来粉的、绿的、橘黄色的衣服和围巾,摆到潘小英面前。就像新婚当晚一样,潘小英眼里全是不解和慌乱。
过了五十岁,老陈时常从睡梦中惊醒,在梦里,他总能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他身边徘徊,茉莉香,他有时会笑着醒过来,在黑暗中瞥见躺在自己身边的潘小英,怅然若失。这次,当他的目光流连于小宋那张并不年轻,却还算精致的脸时,他感到一股怜惜从喉咙溢出来,酸酸的,涩涩的。和村子里的女人不同,和潘小英不同,和茉莉香的女人不同。当他们在工作时不小心碰到彼此的手时,老陈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内心却上下翻腾。他开始反复质疑自己:为什么要打破这个戒律?为什么不能打破这个戒律?开始只是轻微的失眠,后来变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一边认为自己在“犯罪”,一边却觉得——自己终于算是活过了。
当小宋请他到家里的时候,他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就不在人世,儿子在大城市打拚,常年不回家。老陳突然觉得心底的担子轻了一大半。就算是罪恶,也是自己一个人的罪恶,和小宋无关。既然是自己的罪恶,那就日后由自己来赎罪吧!想毕,他几乎是满心欢喜地将小宋揽在怀里。五十年来,他从没有如此坦荡过、欢乐过、坚定过。释放自己的刹那,老陈笑了。歇斯底里地大笑,笑完,脸上却是眼泪。
他从未和任何人讲起过草垛后面的故事,小宋是唯一的一个。她听后,痴痴地笑着,说,那有什么,我是在知青点专门给夫妻安排的小木屋里,我独自一个人溜进去,然后溜出来,没人发现。
于是,他们形成了共谋。一段隐秘情事的共谋。
“小陈,快啊,蜡烛都要灭了。”有领导催促他。
“果果,快啊,蜡烛都要灭了。”儿子陈果果七岁生日那天,老陈就是这么催他的。果果别别扭扭不听话,结果蜡烛真的灭了,老陈的牛脾气上来,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后颈。“啪——”时隔多年,老陈依然觉得那一巴掌就像扇在自己脸上。
果果出生,老陈懵了,他完全尝不到“初为人父的喜悦”,只是盯着那团粉红色的东西,追悔莫及。如果那天医生递给他安全套的时候,能稍微告诉他一下怎么用,也不至如此。当时,他捏着那个透明的环,不知道要把它放在哪里。之后,就有了果果。果果,他反复念叨却无能为力的后果。
果果五岁,小英又怀了,因为上面有政策,家里不富裕,怕罚钱,硬生生给打掉了。之后,小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于算是“避了孕”。其实,老陈犯愁的,除了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孩子,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他看着他撒泼、喊叫、吵闹、顶撞,多想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挥着皮带就抽过去,却怎么都下不去手。他突然发觉,从小到大,一直都有人告诉他应该说什么话,应该做什么事,不能说什么话,不能做什么事,却从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做一个丈夫,怎么做一个爸爸。
他记起自己十岁那年,亲眼看见平日最要好的伙伴,冲到人群中,凶神恶煞地指认他的父亲“臭老九”。随即,他的父亲被一群戴红袖标的人拖拽到人群中央,拳打脚踢,呼喊声震天响。后来,身为农村小学校长的父亲,脖子上挂着铁丝,铁丝下垂着硕大的木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陈建生,被一行人押送到操场上。那天没有太阳,操场上的尘土四处飞扬,陈喜斌眯着眼睛,看见高大威猛的父亲跪地求饶,看见他脖子上的勒痕已经发紫,渗出血来,看见四周的人们群情激奋,挥舞着手臂。他不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当他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被伙伴们疏远,他开始对父亲感到愤怒、蔑视,甚至是仇恨。他和父亲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从那以后,谁的话他们都不信。
再后来,他亲眼见到同学的父亲从县里唯一一幢高楼上一跃而下;亲眼见到邻居赵叔叔因为听收音机以“收听敌台”为名被押至村头,当众勒死;隔不久,隔壁村的水井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浮尸,没人认领,据说是外村的媳妇;后来,他又听见姑妈讲王家村的一个“地主”,被人斗了一天一夜之后,在一颗歪脖树上,单靠晃动身体,硬生生用草绳把自己给绞死。他开始怀疑:究竟是所有人都错了?还是只有父亲错了?如果只是父亲错了,为什么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死?后来,他自己得出一个结论:父亲有罪。
当他胸前戴着大红花,喊着口号,被人敲锣打鼓地送到乡下,他受宠若惊,觉得自己是在替父亲赎罪。至于“罪”是什么,他说不清楚,只能把汗水、泪水和精液洒在空无一人的田野里。
终于轮到他做父亲了,他却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心平气和地说话。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头怪兽,乖戾、绝情、痛苦、暴躁。他对它无能为力。在自己面前、在妻子面前、在儿子面前、在众人面前——他和他的怪兽绝望地共存。
他细细回味一遍自己这辈子,仿若一叶无依无凭的小舟,在风浪里起起伏伏,将性命交予上天。“时代毕竟不同了,可到底怎么样才能保全自己呢?”他冥思苦想。终于,他得出一个结论——成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老陈恍然,遂去书店买了一大套成功学的书,放在床头和厕所,每天研读,做笔记,批注,背诵。他多想让儿子成功,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那个左右别人呼喊的人,成为可以掌控别人命运的人,成为他不堪而迷乱的青春的反面。他将这些一股脑儿讲给儿子听,果果的反应却让他大失所望,他瞪大眼睛,盯着老陈,如同看见了鬼。
渐渐地,儿子和他越来越远,从不和他讲自己的事,躲他就像躲瘟疫。直到他十八岁成年,跑到澳大利亚读书,两年回家一次,才算“了却”了这桩心事。奇怪的是,自从儿子远走他乡,老陈才反复想起自己朝他后颈打的一巴掌,是不是太重了?会不会太疼?儿子会不会记恨我?会不会像当初我记恨我爹那样记恨我?越自问,越心虚,后来只能在越洋电话这头说一句:儿子,你好好的。每说一次,就算是心安一次了。
这两年,不知是什么缘故,老陈总觉得心慌,去医院看,除了血脂高没什么别的毛病。他着手打算退休后的事,不敢闲下来,只要一闲下来,就无来由地心慌。一天,他在厨房做饭,等菜下锅的间隙,一晃神,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仅有短短的一瞬是真正活过的。是身披红花,在卡车后面唱着歌,被送到乡下吗?是野地里,山雀飞过时独自一人的欢愉吗?是新婚当夜,借着月色,偷偷盯着熟睡中的小英吗?是将小宋揽进怀里时内心的狂喜和眼泪吗?还是此刻,一群人围在身边为他庆贺?
他多想和小英一起,聊聊乡下的日子,聊聊无处安放的荷尔蒙,聊聊新婚,聊聊果果,聊聊那段他们无法解释的岁月,聊聊盘根错节的记忆。
“我们都好好的。”老陈在心底默念。
蜡烛一根根熄灭。老陈趁着黑暗,迅速把眼角的泪拭去,轻轻捏了一下身后小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