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呼吸

2017-05-12 14:06裘山山
上海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芙蓉电话母亲

裘山山

1

她一上来就说,我好心好意的。

她说的时候,嘴巴向前努起,有些委屈的样子。

我好心好意地让她加入我们,好心好意地想跟她沟通一下。我哪晓得会发生这样的事。霉哟!

我感觉我必须和她沟通了,沟通是很重要的,你晓得吗?有一篇文章专门谈沟通,说得太好了,我还在朋友圈转发了的,人与人之间……

别扯那些没用的!身边一老头吼了她一句:直接说事!

她不满地瞥他一眼:是警察让我从头说的嘛,你又不是警察……不行不行,我要调整下呼吸,心里面太乱了,太乱了。

说罢她闭上眼,就好像身边没人,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再吸一口,再吐出。如此五六次,终于睁开了眼睛。

好了,现在你问嘛,警察美女。

语气里好像忽然有了底气。

时间?大概就是下午两点的样子。我本来以为个把小时就可以了,但是很不顺,谈了半天都谈不拢,我把啥子道理都给她讲了,她都听不进去,哪有那么犟的嘛!老辈子经常说,听人劝得一半,她一点儿都不听,四季豆油盐不进。

我们?就是我们三个嘛,我和孙姐,还有李美。孙姐叫孙玉芳,比我大一岁。李美叫李艳萍,比我小几岁。在我们菩提馆,比我大的我都叫姐,比我小的我都叫美女,跟过去在单位上喊小张小李是一回事。

好长时间?可能有两三个小时吧。反正一直在谈,就是谈不拢,跟她沟通实在是困难,后面就吵起来了。其实我不想跟她吵,我们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情。我只是想说服她。哪晓得我说什么她顶什么,还不耐烦地站起来要走,我只好把她按住。

我承认,大家情绪都有点儿激动。主要是她嘲笑我们,说我们脑子进水了,盲目崇拜。简直是太过分了,明明是她不对!孙姐和李美很生气,我也很生气。她一个人肯定吵不过我们三个嘛,到最后气得话都讲不出来了,脸发白,还冒冷汗。太小气了。我喊她调整呼吸,她也不理我,气成那个样子。

说到这儿,女人竟然笑起来了,好像赢了什么似的。这让坐在她对面的郭晓萱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

女人叫牟芙蓉,六十岁,真看不出她有六十了。说话的时候,腰背笔直,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衣着整齐干净,虽然质地一般,却很时尚,立着的领子还镶了一道亮边儿。立領下挂着一串珍珠项链,看那么大颗粒,应该是人工的。唯一能显出她年龄的,就是右脸颊靠耳朵的地方,有一块斑,俗称老年斑。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一块儿。

当然,她擦了粉。这个一眼就能看出,还抹了口红,擦了胭脂。额下的眉毛漆黑坚挺,一看跟眼睛鼻子就不是原配。

整个谈话过程中,她就那么笔直地坐着,神情淡定。两只手掌上下叠握着,放在腿上,郭晓萱总觉得她那不是随便握的,是经过训练后的样子,好像是坐在舞台上表演。

相比,她身边的老头就老相多了,佝偻着背,一脸倦容。

她翻来覆去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完全是好心,我好心好意地想帮她,好心好意地喊她来沟通。哪晓得……

老头又一次训斥道,你啥子好心好意?纯属多管闲事。你又不是她妈,管那么宽!自己家里的事不管!

郭晓萱制止了老头的牢骚,让女人继续说。她想听。不仅仅是为了要弄清情况,还有几分好奇。这个女人,尊重一点儿说,这个阿姨,真是稀罕,是她从没见过的稀罕人物。她和自己的母亲年龄接近,却像是待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本来郭晓萱有些懊恼,她晚上八点才回家,奔波了一整天,真的是累憨了。她打算早点儿烫个脚上床,看个韩剧放松一下。可是刚擦了脚,就接到所长电话,说他们所辖的万福小区有人报警,某住户在家里发现一具尸体。所长说他已经派简向东和田野过去了,叫她也过去协助一下。她无奈,只好重新穿上袜子裹上羽绒衣赶过来。

到了后得知,这家就老两口,下午老两口都不在家。男主人打麻将去了,女主人参加文娱活动去了。晚上九点多,男主人先回家,进门就赫然看见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个女人,不认识,喊也不答应。好像不对劲儿。男人就一边打120,一边给老伴儿打电话。老伴儿电话一时没打通,120倒是很快来了,一看,说女人已经去世了,并且有可能去世两三个小时了。你们还是直接联系殡仪馆吧。120丢下这句话就走了。这下男人紧张了,就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等简向东他们到达时,女主人已经回来了,就是这个牟芙蓉。她一回来就说,死者是自己的朋友,而且是自己今天下午叫到家里来的。

霉哟,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就是说头晕,想躺一会儿。咋个就死了喃?我以为她躺一会儿就会回家,我还叫她走的时候把门碰上呢。咋个就死了喃?

她说头晕,你们怎么不陪她,或者送她回家?简向东问。

哎呀,我们有急事的嘛,时间搞不赢了。任何事情都有轻重缓急的嘛。我哪晓得她会死呢,还死在我家里头。

牟芙蓉一副责怪死者的神情。

简向东感到事情蹊跷,虽然医生初步诊断,死者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可是,这个牟芙蓉,怎么会让一个身体不舒服的朋友躺在自己家里,自己外出呢?

简向东就让郭晓萱带女人回派出所去了解情况,录个口供。自己和田野留下来等法医鉴定,并联系死者家属。

简向东嘱咐郭晓萱:问详细点儿,看看是怎么回事。

郭晓萱点头,略有些兴奋。分到派出所两年,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案子。考虑到牟芙蓉上了年纪,郭晓萱让她老伴儿陪着她一起去所里。老头儿满脸怒容,一直恨着老婆,一看那恨意就是储存了很久的,还带着好几年的利息。

郭晓萱对牟芙蓉说,你接着说,为什么把她叫到你家来?

哎呀,我都说了好几遍了,就是为了沟通。 沟通在人与人之间就像血永那么重要。

血永?郭晓萱略略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说的血脉。

说实话,我忍了她好几天了,实在忍不下了。她刚参加我们两次活动就起幺蛾子,说这门儿那门儿的闲话。今天中午吃了饭,我和孙姐,还有李美,就决定要和她沟通一下,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

我晓得我一个人说不过她,她文化高,我就叫了她们两个一起谈。

哪晓得……

2

唐佳開门进屋,屋里漆黑。她拉亮客厅的灯,叫了一声妈,没人答应。屋里安静得过分,是那种安静了很久,尘埃都一一落定的感觉。她又叫了一声妈,这次音量提高了一些。还是没人应。

她依次走到卧室厨房厕所看了个遍,的确没人。卧室里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像宾馆那样平铺着;睡衣叠好放在枕头上,没有丝毫入寝的意思。厨房干干净净的,洗碗池里一个脏碗也没有,筷子筒里的筷子,照例朝一个方向斜着。看感觉,晚饭就没在家吃。厕所地面清爽,马桶盖盖着,没有任何不好闻的气味儿。

至少房间显示出的气息是,没有外来闯入者。

唐佳稍稍放了点儿心。来之前她曾担心母亲一个人倒在屋子里。去年体检,发现母亲有冠心病。她也怕母亲洗澡的时候,发生煤气中毒什么的。总之独居老人可能发生的事她都想到了。当然,母亲不能算老人,刚退休一年,五十六岁而已。

看来母亲是出门去了,屋里没一点儿人气。拖鞋也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口,鞋尖冲墙。

可她上哪儿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平时她去朋友家作客,再晚都要回来的。她说在别人家睡不着。前些年工作的时候,不得已出差,她会带上枕头,哪怕枕头占了她小半个箱子,她说那样好歹能找到一点家的感觉,不然无法入睡。

母亲是个过分有条理、过分爱干净的人。

唐佳掏出手机,再次拨打母亲的电话,她真希望铃声从某个房间响起。但是没有,电话依然是通的,屋子却听不到一点点声音。这个号码,她今天已经打了七八遍了。每次都通,每次都一直响到断。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偶尔没有接,很快就会打回来的。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冒出。她发了条信息过去:妈,求你赶紧给我回个话,急死我了。

本来唐佳大白天是不会联系母亲的,她们母女通常都是晚上睡觉前联络一下,互相问问情况。但是今天下午,单位上一个同事说晚上要请大家吃火锅,过生日。这个同事跟她关系不错,她想去。于是她给母亲发了条短信:妈,下午帮我接下叮当可以吗?我们单位有饭局。母亲没回。她就打过去,电话通了,却没人接。

唐佳估计母亲是在参加什么活动。母亲有个习惯,每次开会或者参加活动,总是把手机设置成静音。她认为当众手机响铃很没教养。也许母亲今天有活动。

她想了一下,又发了一条,算了,我还是让叮当他爸去接吧。你安心参加活动。于是她转而给丈夫打了个电话,把任务交给了不太情愿的丈夫。

饭局结束,她连忙赶回家收拾残局,把儿子弄睡觉。等消停下来,才忽然想起母亲一直没回她话,这不像母亲的作派。母亲看到未接电话,怎么也会给她打一个的。于是她再次打过去,母亲还是没接。怎么回事?再有活动,也不可能持续到晚上啊。再说这么长时间,母亲就不看看手机吗?

母亲家里早已取消了座机,手机是母亲唯一的通讯工具。手机联系不上,她就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了。

挨到晚上九点多还是打不通电话,唐佳有点儿不放心了,就索性打了个车赶到母亲家。她甚至想好了,见到母亲就要说,不要老把手机搞成静音,让人着急。

可没想到,家里没人。

唐佳纠结了一会儿,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支吾半天说,我妈她,有没有和你联系?父亲很不满地说,你哪根神经搭错了?你妈恨不能把我吃了,怎么会和我联系?唐佳说,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从下午开始就联系不上她了。父亲说,这才不到半天,那么紧张干嘛。唐佳说,可是很奇怪,她手机通了一直不接,我都打了七八次了。我跑到家里来,也没人,感觉不对劲儿。

父亲略微停顿了一下说,你去看看她柜子里的枕头在不在?就是大立柜靠里面那扇门,你妈有时候发神经,会突然去别处住的。

唐佳一边拿着电话,一边打开柜子,一眼看到了那个小枕头,包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她说,枕头在。旅行箱呢?父亲又说,床下的旅行箱在不在?唐佳弯下腰看了一眼说,箱子也在。父亲说,那我就不晓得了。嗨,不会有事儿的。她又不是青春美少女。

爸!唐佳生气地叫了一声。

父亲连忙说,反正她没联系过我,从去年她把我撵出来就再没联系过了,我打电话她都不接。她退休的事儿我都是听你说的。你妈就是犟,好歹让我解释一下嘛,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唐佳心里恨恨地想,谁让你五十多了还在外面瞎搞?!

她不满地挂了父亲的电话,又打给丈夫,丈夫手机占线,打了两次他才接。干嘛呢?大晚上还跟谁煲电话?唐佳有些不满。丈夫敷衍说,单位上的事。怎么样,你妈在家吗?唐佳顾不上追究,急急地说,家里也没人,电话还是不接。会不会也是单位有饭局,太吵了听不见电话?丈夫分析。我妈都退休了,参加什么单位饭局啊。再说,有饭局也不可能那么晚吧?

会不会突发奇想,参加什么旅行团了?丈夫又提供一思路,完全不对症,也是,他和唐佳母亲,更是隔着几层。

唐佳说,不可能。就是参加,也该告诉我一声啊,没必要不接电话嘛。

丈夫说,那倒是。噢,肯定是手机掉了!

唐佳说,哎,这倒有可能……可是,也不对啊,她知道我每天晚上会跟她联系的,如果手机丢了,她该找个朋友的电话告诉我一声嘛。我妈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

丈夫说,手机一丢,六神无主,忘了呗。

唐佳还是觉得不可能。她了解母亲,母亲是个非常有条理的人,到退休,都没有发生过丢三落四的事。父亲有外遇被她撞上那天,她都还是做好饭,吃完饭洗了碗,把桌子抹得明晃晃的,才坐下来和父亲谈话。

3

问询已进行了半个小时,还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虽然牟芙蓉很健谈,不需要引导就滔滔不绝,可是经常跑题。郭晓萱不得不打断她,一次次把她叫回来。

你说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是啊,我还给她倒了杯水,是蜂糖水哦。我不晓得她有心脏病,刚才那个医生说是心肌梗死,这种病我听说过,死得飞快。

死因还没最后确定。郭晓萱严肃地说:你们争吵很激烈?只是吵,有没有……

你的意思是说打她吗?没有打。绝对没打。我就是推了一下她的肩,孙姐戳了一下她脑门儿。那个李美嘛,比了一下扇耳光的动作,也没扇。这根本不算什么嘛。我们上课的时候,青师经常这样对我们的,推两下拍两下都是经常的事,有时候青师还踢我们呢。是真踢哦,她火起来,一脚就踢过来了。

说到这儿,牟芙蓉竟然笑起来,是一种甜蜜的笑,仿佛诉说某种幸福:青师真的要打我们,你信不信?

青师是哪个?青师就是我们老师嘛。大名赖青青,年轻的时候是杂技团演员,得过好多奖呢。我们都喊她青师,多亲切的。

噢,先说明哈,这件事和青师无关,青师完全不晓得。

牟芙蓉再次漾开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笑,波纹太强,一时散不开,必须再推送一次。

青师真的要打我们,我挨过几回。太好笑了,刚开始的时候,她喊我做塌腰,我整死塌不下去,只晓得把屁股撅起来,她冲过来就踢了一脚,踢到我屁股上,还好我站得稳哦。

牟芙蓉呵呵地笑出了声。

我们那儿老一点儿的学员,没有哪个没挨过打。为什么打?肯定是着急嘛,嫌我们动作不到位嘛。

生气?才不生气呢,她是为我们好,真心为我们好。不管以前是做什么的,不管是公务员还是老板,在青师面前都是学生,打了都不会生气,都认。

这件事她上课的时候跟我们沟通过的,她说如果她不严格,就是害我们。我们完全理解,现在哪里有那么负责的老师哦。我好感动哦。我读书的时候,老师张都不张我一眼……

那么,病故的那位应女士,跟你说的青师是什么关系?郭晓萱又一次把她拽回来。

你说应美哇?肯定也是师生关系嘛。

应美?她不是叫应学梅吗?

我刚才跟你说了呀,比我小的学员我都叫美女。应学梅还是比我小几岁的,我就叫她应美。应美也是学生,我们都是学生,青师是我们的老师。我们都是菩提馆的学员。只不过应美是刚加入的,我介绍的。

我和她是咋个认识的?早就认识了,我们是初中同学。国庆节同学聚会,她主动过来和我打招呼,说她也退了。难怪,她原来多骄傲的,根本不参加我们班聚会。

为啥子骄傲?成绩好嘛,加上她妈妈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我们那个时候因为“文革”耽误了课,学校就把好几个年级的学生伙到一起上课。我们班有大有小。她是最小的一个。但是她太会读书了,成绩好得很。后来就考起了大学,毕业又当了干部,清高得很。

现在退了休,大家都一样了。晚年生活还不见得有我好呢。真是像我们青师说的,活下去就是胜利,你只要一直往前走,就有可能超过那些原来比你走得快的人。真是这样呢。当年那么骄傲的学霸,那天多谦虚地听我摆龙门阵。你简直想不到。

一旁的老头似乎已忍无可忍了,掏出一包烟向郭晓萱示意了一下,走了出去。

牟芙蓉毫不受影响,再次挺了挺脊背:她夸我气色好,显年轻。我就告诉她我是练瑜伽练的,原先也是黄皮寡瘦的,从开始练瑜伽就改变了,现在我的水平都达到专业水平了。她开始还不信,我就马上站起来给她比了两个动作。

牟芙蓉站了起来,似乎想当场表演,被郭晓萱止住了。她坐下,掏出手机来,翻开照片给郭晓萱看——

我那天就是给她看了我练瑜伽的照片,我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弯腰都摸不到脚背,现在我随便弯腰都可以摸到脚背了。瑜伽的二十个基本体式我都可以做了,我还可以做两个高难度体式,上轮式和下轮式。这个在我们菩提馆只有五个人可以做。

郭晓萱看到照片上,这个女人真的可以把腿搬起来靠在脸颊上,还可以把身体朝后弯成一张弓,还可以把两只手在背后合十。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莫说六十岁,她二十多岁也做不到的。

牟芙蓉非常骄傲地说,她当时看到照片就目瞪口呆了,就像你这样,眼睛鼓起多大。

郭晓萱连忙收回目光。

她问我练了好久,我说练了九年。她简直不相信。她说九年前你也五十了呀。我说是哦,我们菩提馆一多半学员都是五十多的,还有六十多的。我们青师说,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就怕你不开始。我们菩提瑜伽馆不但练瑜伽,还排练舞蹈——但是我们跟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完全不同哦,我们很专业的,每天忙得要命,简直不得空。

她听了我讲这些,不是一般地崇拜,看她的眼睛我就晓得。

唉,我就是不该问她想不想参加,主要是当时太兴奋了,没忍住。其實我们馆早就满员了,除非有人退出才能进新人。但是我看她那么崇拜地看着我,就主动说,来嘛来嘛,和我们一起练。

她还是有点儿银(矜)持的,她说等我哪天有空去看看吧。

郭晓萱听见“银持”想笑,又忍住了。

有什么好银(矜)持的,不就是一个科长吗?她越银(矜)持,我就越想把她拉进来。唉,就是从这儿开始扯拐的。我不该带她去看。简直不该。那天她一看到青师就大惊小怪的……太过分了。

4

唐佳在手机通讯录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母亲的朋友。丈夫刚才建议她联系一下母亲的闺蜜,她才发现她根本找不到母亲的“闺蜜”,一个也找不到。她知道母亲有几个要好的姐妹,有两次在家里遇见,还叫过阿姨,但她没有她们的联系方式。谁会想到去要父母朋友的联系方式呢?

唐佳很后悔,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记两个阿姨的电话呢?

说来,她都不知道母亲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虽然每天晚上通电话,但从来都只有几句。吃饭没有?早点儿休息。偶尔都懒得打电话,发个微信,今天还好吗?母亲就说,还好。或者母亲说,降温了哦,不要感冒。她就回一个知道了,你也要注意保暖。

刚才她一边跟丈夫通电话,一边在屋里来回走,这才发现客厅有变化,长饭桌被移到了靠窗的地方,上面铺着宣纸摆着笔墨,看来母亲在练习写毛笔字了。然后又看到凉台的晾衣架上,挂着青花布的衣裤。她从没见母亲穿过花衣服,而且连裤子都是花的,让她很是好奇。看来母亲有新的爱好了。

自打自己结婚后,她就没和母亲好好交流过。各忙各的。父亲发生外遇后,唐佳觉得,母亲怎么也会跟她哭诉一次,就做好了准备,到母亲家来住了一晚上。哪知母亲依旧很淡定,说其实她早有感觉了,只是不想去探究真相。顺其自然吧。唐佳说,这种事怎么能顺其自然?你应该敲打一下他。母亲说,敲打一下,他只会藏得更深。唐佳说,那你怎么察觉的?母亲说,嗨,老夫妻了,说话一个尾音不对都能露馅儿,何况……我发现他在偷偷吃壮阳药。母亲说到这儿居然噗嗤一下笑了起来。那个晚上,母亲还是跟她聊了好一会儿,谈了自己对婚姻的感受。母亲说,夫妻之间,装糊涂很重要。我本来一直想装的,但是运气不好,撞上了,再装就是耻辱了。

母亲退休后,唯一的支撑没了,眼看着精神气儿散掉,唐佳就动员母亲去参加社区活动,或者上个老年大学,或者约上以前的女友去旅游。母亲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唐佳真是不明白,她看到人家那些母亲,要么在家晒孙子晒饭菜展示天伦之乐,要么穿得花红柳绿的在风景区自拍,自己母亲却是两样都不参与。

母亲说,唱歌跳舞我都不会,看书写字我自己可以在家做,至于旅游,一定得找到称心的同伴才行。

母亲过于清高,大学毕业,事业上并不顺利,始终是个小科长。但还是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即使退休了,也放不下身段。就连网上的朋友圈儿母亲都不参与,只是偶尔为女儿发的照片点个赞,自己从来不发。唯一的社交,就是偶尔跟大学里的两个女生一起喝茶。有两次唐佳有事找母亲,她说她在外面跟同学喝茶。

可是,唐佳也不知道那两个同学的电话。

实在无奈,唐佳只好打给母亲原来单位上的一位女同事,那个女同事的电话唐佳是有的。

对不起呀黄老师,这么晚打扰你。那个,我妈妈她,今天有跟你联系吗?

黄老师叫黄槐,曾和唐佳母亲一个办公室。黄槐说,应老师吗?没有呀。我最近一次遇见她,还是中秋节的时候,她来领月饼,在单位门口碰到的。我们搞活动请她来,她也不来。

黄槐说话依旧是慢条斯理的,和母亲有几分相像。

唐佳迟疑了一下说,黄老师,你知不知道我妈好朋友的电话?黄槐说,不知道呢。唐佳又问,那你知道她最近参加什么社团了吗?问完觉得不好意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指望单位的同事知道?黄槐果然说,没听说。可能不会吧?她不喜欢那些,原来一说起老年大学什么的她就撇嘴。唐佳想,没错,母亲是那样的。

黄槐问,怎么了,你跟应老师联系不上了吗?

黄槐一直叫母亲应老师,即使母亲当科长的时候。如今还是这么叫,这让唐佳有几分亲切。她和母亲差十二岁,和自己差十三岁,所以都以老师相称。

唐佳说,就是。她今天下午一直不接电话,我觉得奇怪,就到她家里来了,家里也没人。这么晚了,平时这个点儿,她早就回来了。她不喜欢晚上出门的。

黄槐说,哦,那是有点儿奇怪。

是啊,我打了好多次电话了,响断了都没人接。她不会生我的气吧?

黄槐说,不会不会,应老师不是那样的人。我上次给她电话她当时没接,后来就回过来了,还跟我道歉呢。应老师特别有教养。

黄槐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拨通了唐佳母亲的电话,的确是,响断了都没人接。

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唐佳也听见了这个声音,越发焦急起来,这样的情况从来没发生过。我老公说可能是手机丢了,手机丢了也应该回家呀。都这么晚了她能跑哪儿去嘛。我看了家里,箱子什么都在,不像出远门。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

黄槐也急了:那是不是应该报警?

唐佳忽然就带了一丝哭腔:我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报警。

黄槐说,要报警的话,应该到应老师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不过,我听说起码要四十八小时。除非是小孩儿走失。

唐佳说,那怎么办啊,我就这么干等着到四十八小时吗?为什么非要等四十八小时?

黄槐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失踪的人很多吧。我觉得应老师不会有事的,她那么平和的一个人。这样,我现在过来陪你一起想办法。

唐佳软弱地说,好的,谢谢黄老师。

5

牟芙蓉终于有些累了,提出要上厕所。

郭晓萱注意到,她底下穿的居然是毛裤,跟上面的旗袍完全是两个世界,用她的话说,完全不能沟通。大概再想时尚,也架不住老关节出毛病拖后腿。

从厕所回来后,她的精神气儿好像泄掉了一些,没那么振作了。她坐下,又开始闭上眼睛,吸气,吐气,如此三次。然后睜开眼对郭晓萱说,我们青师说,调整呼吸很重要,不然心就乱了,心乱了魂就没了。我现在遇到啥子事,都要先调整呼吸。

郭晓萱拿纸杯给她倒了杯水,她喝了几口,然后很仔细地擦了嘴角,拉了拉衣服的下摆,坐正,仍然把两手叠好,放在腿上。

她注意到了郭晓萱的目光,又说,我们青师说,任何时候,人都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尤其是女人,一辈子就是活个样子,活个形象,你要让别人看到你最好的样子,你才会好上加好……

比如你,警察美女,肩胛骨就没打开,本来那么漂亮,一含胸就掉分了,晓得不?

话锋突然转向自己,郭晓萱有些尴尬,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背,甚至暗地里想,自己要不要也抽空去练练瑜伽?

看来青师是你们的偶像喽?她讪讪道。

肯定嘛。我们青师任何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都是女神范儿。你根本看不出她六十岁了,真的,比我还显年轻,从后面看像二十多岁。我这件衣服,就是比着我们青师的款式做的,太有范儿了。青师那天穿起走进菩提馆,我们简直惊呆了,就跟林青霞张曼玉一样。青师手巧,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我们的瑜伽服也是她设计的,跟其他瑜伽馆的不一样,其他瑜伽馆就是土白布,我们是青花……

应美那天一报到,青师也给了她一套青花瑜伽服。她也是,不但不感恩,还恩将仇报。本来我们菩提馆都满员了,青师看在我的面子上破例收了她。她倒好,才去兩次就生是非……

我好心好意跟她说,穿上这身青花,走路的步子一定不能太大,也不要哈哈大笑。她居然说,不就是装淑女吗?这咋个是装呢?是修养嘛,唉,简直是没法跟她沟通。

沟通个屁!你就是多管闲事!老头抽完烟进门,又是一声吼:啥子家务都不做,一天就在外面惊风火扯地乱整。

我咋个是管闲事呢?毕竟是我把她介绍进来的,看到她不对就应该管。她反驳老头,神情很坚定。

她那样做很不好!对青师不好,对我们整个团体都不好。我们这个团体像个大家庭一样,那么和谐、友爱,不珍惜怎么行?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爱护它保护它,我们又不是跳广场舞的大妈。

再说了,她那样做,连带把我的名誉也搞坏了,本来我在群里头还是多有威信的。青师经常叫我作示范。真的,她太不应该了。我必须告诉她,她那样是不对的。我如果不说,她自己简直意识不到。她能加入我们,是她的福分……

老头又吼了起来:到现在还在说这些没用的,你个老太婆!一天到晚神癫癫的,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我早跟你说过要出事!这下好,人死在你家里,看你咋个交待!

牟芙蓉神色突然黯淡,那两条本来正上扬的眉毛,突然就耷拉下来。文过的眉毛如黑剑一样,毫无缓冲地刺向两颊。

但很快,她又振作起来:我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我就是好心好意介绍她加入我们。我看她退休了,很无聊,天天在家窝着,脸都是卡白卡白的。她比我小几岁,看起比我还显老,我走出去,没有哪个看得出我要六十岁了,是不是嘛警察同志?

郭晓萱差点儿点头。

昨天我婉转地说了她几句,要她尊重青师,她多尖刻地给我顶回来,说我盲目崇拜,没有原则……啥子原则不原则的,她就是喜欢居高临下。都退休了,还端起干啥子?我们学员里还有个局长呢,都不像她那么端起。

我只好约了孙姐和李美一起来帮助她。她也是,那么小气,吵不赢我们脸就气得发白。还是大学生哦……

郭晓萱不想再听她唠叨了,开始总结性地帮她梳理——

是不是这样,下午你把她叫到你家,和她谈话,谈话过程中你们发生了争吵,大家情绪都比较激动,然后她感觉身体不舒服,你就让她在你们家躺着,你们就走了,是这样吗?

是的就是这样。她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脸上的粉有些撑不住了,没有弹性的黄皮肤显露出来。真相毕露。

我好心好意地喊她来谈,哪晓得根本谈不拢。我不知道她有心脏病,要是知道我都不会叫她练瑜伽。瑜伽不适合心脏不好的人。我真是太倒霉了,本来是好心好意的。我们正在批评教育她,不是,我们正在沟通,她突然说头晕得很,不想说话。我估计她是不想听我们说了,装病。

我想既然说不通,就不能让她参加晚上的活动,免得她在会场乱说。我就喊她在我们家休息,我真的是好心好意的。

你们没给医生或者她家里人打个电话?

搞不赢了,我们五点半要赶到酒店作准备。慌慌张张的。

你的意思是,你们把她一个人丢在你家里了?

她顿了一下说:我哪想到会那么严重?头晕嘛,我也经常头晕,喝点蜂糖水就好了。我想她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嘛,我跟她说,你走的时候把门关好……

于是你们走之后,她就心脏病发作,去世了。郭晓萱的声音和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牟芙蓉听到这话,把本来已经坐得很端正的身子,再次调整了一下,挺了挺脊背,虽然面容上已经显出疲倦和衰老。但看得出她在努力撑着——

我还不是后悔得要命。要怪就怪我当时太心急了,生怕影响到晚上。孙姐和李美两个也觉得是不应该影响晚上,我们就先去酒店了。路上好堵,还好我们没迟到,晚上的活动很成功,老头打电话的时候我们刚刚结束。我那个独舞还被青师表扬了的。

牟芙蓉说到这里,两只手下意识地比出了兰花指。

6

值夜班的年轻警察,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一张脸尚未刻下岁月的痕迹。他一边在电脑前坐下一边问,失踪的是老年人吗?

唐佳连忙说,不是老年人。

警察说,多大年龄?

唐佳说,五十多。

警察瞪了她一眼:五十多还不是老年人?嘁!

唐佳愣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老年人,顶多是中年人。她苦笑着看了眼黄槐,心想,自己这个三十多的人,在这个年轻警察的眼里一定是中年人了。

什么时间失踪的?

唐佳说,嗯,今天下午就联系不上了。打电话一直不接,刚才,就是我们来的路上又打,还是不接。太奇怪了。

警察说,打电话没接很正常嘛,我也经常顾不上接电话。

唐佳说,但是对我妈妈来说是不正常的,她从来不会这样。

警察的眼神完全是不以为然的,似乎是说,凭什么你妈妈不接电话就是不正常?但他说的是,下午到现在,也还不到十个小时嘛。

唐佳连忙说,我知道要四十八小时,我就是觉得太反常了。我怕她出意外,她一个人单身生活……万一……

警察摆摆手,没事没事,你既然来报警了我们肯定会接的,肯定要登记的。

警察依次问了姓名、年龄、地址、身份证号,以及失联的时间、地点,还有她妈妈的电话号码。然后依次录入电脑中的一张表格上。

唐佳看到那张表叫“失踪人员登记表”,还有编号,心里稍稍安心一点。

智力健全吧?我的意思是,有没有老年痴呆症状之类,走出去记不到路了?很多来我们这儿报失踪的都是这种情况。

唐佳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她脑子很清楚。关键是她以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黄槐也在一旁证明:她刚退休一年多。退休前是我们的科长。就是因为她平时做事很有条理,一点儿不糊涂,我们才会着急。

年轻警察登记完了,按了个保存。好了,先这样,我们这里有情况的话,会马上联系你们。

唐佳说,你们不马上采取措施吗?

警察说,采取什么措施?现在就组织警力满大街去找吗?

唐佳忽然按捺不住地喊了起来,如果是你妈妈找不到了,你会这样吗?

眼泪一下就出来了。黄槐连忙搂住她的肩膀。

警察愣了一下,然后态度很好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大姐。但是,你知不知道,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报告失踪,其中大部分两三天后就找到了。尤其是老年人,一时找不到家了,这种情况很多。我们不可能每个都立案。除非你有证据证明对方可能存在人身安全危险,或者说对方可能会受到侵害……刑事立案是非常复杂的事情,立了就不能撤,而且需要拿出大量的警力。如果你不能提供足够的涉案理由,公安机关缺乏立案的依据,是不会立案的,报案后只会给予公民必要的協助。

唐佳感觉他在背书。但还是起到了作用,她平息下来。

黄槐替唐佳回答说,好的,我们知道了。

警察索性转向黄槐:放心,我会把刚才登记的信息发布到我们的平台上,让其他派出所一起关注的,一旦有消息,我一定及时联系你。我建议你们自己也通过网络平台发布一下消息,发动亲友找,可能效果更好一些。有线索的话也及时告知我们。

黄槐连连点头。

两人从派出所出来,互相道别。黄槐安慰唐佳,也许明天就会有消息的。唐佳忍着眼泪谢谢黄槐,陪自己那么久。然后各自上车,打算离开。

唐佳刚刚发动汽车,电话就响了,她忙不迭掏出电话,真希望是母亲的。真希望母亲说,不好意思啊,我电话关了静音,一直没听到。

可是是丈夫。

丈夫说,那个,刚才警察来电话,说他们在一个人家里,发现了妈妈……

在哪儿?谁家?

嗯,他们说,妈妈她,心脏病发作,已经不行了……

7

郭晓萱接到田野打来的电话,说法医已经确定应学梅是死于心肌梗塞,没有其他外力因素。

我们已经联系到了死者家属。你们走后,在她家沙发下面发现了死者的手机,手机是静音,一闪一闪的,已有十几个未接电话了。估计她是想打电话求救,掉到了地下。

还有,那个牟芙蓉离开的时候,的确是给应学梅倒了一杯蜂糖水。这点可以证明当时她们没有恶意,是没料到会发生不测。虽然她的举动有点儿不可思议。

你问完了,就让他们回家吧。

郭晓萱说,好。

牟芙蓉似乎猜到了电话的内容,她盯着郭晓萱的脸问,搞清楚了哇?我可以回家了哇?

郭晓萱点点头。

她马上站了起来,胜利似的跟老头说,我就说不怪我嘛,是她自己身体出问题了嘛。其实也没什么,一下就走了痛快,不受罪。我还希望我以后像她这样呢。

老头依旧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完全不搭理她,转身出了门。

郭晓萱说,那个,我想再问你两个问题可以吗?

牟芙蓉说,问嘛。

郭晓萱说,你一直说死者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到底说了什么?

牟芙蓉的怒气又上来了:嗨!她一来就说她认识青师,认识就认识嘛,又说青师年轻的时候……做过那些事,被单位除名了。

什么事?

算了,我不能讲,不能传播。我才不信青师会做那样的事,我们都不信,她肯定是听到谣传了。青师怎么可能像她说的那样嘛。

再说了,不管你从哪儿听到的,都不应该乱说。谣言止于智者。警察美女,你说是不是?

郭晓萱说:还有个问题,晚上你们到底有什么事,那么着急?

牟芙蓉顿时云开雾散,两根漆黑的眉毛挑了上去:哎呀,今天是青师生日啊,六十大寿!我们早就计划好了,半年前就计划好了,今天晚上要为青师庆生。

我们都不说她六十,我们在蛋糕上给她插十六根蜡烛,祝她永远像少女一样美丽。

我们排练了好几个节目,我有两个舞蹈,其中一个还是独舞,把瑜伽动作都用上了,还有莲花手倒立哦。

我们为这次生日晚会准备了很长时间,我还专门订了一套纱裙,效果之好……不摆了。我们肯定不能因为她影响了呀。

还好晚会非常成功。青师说,她感到非常幸福。今天是她最幸福的一天。我们也感到非常幸福,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

郭晓萱觉得后背发凉,这个女人,揣着的那颗心,如同她那条能竖起来贴脸颊的腿一样不可思议。

她站起身,示意她可以走了。

牟芙蓉挺着背,深吸一口气,吐出,然后走出门。

推开门的一瞬,她又回过头来说:警察美女,记到哈,把肩胛骨打开,像我这样,不要含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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