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元忠(壮族)
婆蹲在堂屋里剁猪菜,见麻豆走进门来,停下手,把掉在眼前的一绺白发往后抹去,抬起头来瞅她。大清早婆就催麻豆起来,撵她赶紧出门,说放了鹅后去屯上和别人问问上学的事,趁早心里有数。婆还说,若自己腿脚利索,早就出去帮她探明白了。麻豆的家在山沟里,离沟口屯子有一里半路。若真要婆走一趟,年过七旬的老人,一路颤颤巍巍的,那景象,麻豆想想都心酸。
麻豆说,问明白了,学校真不办了。麻豆在屯上的小学念完了二年级,下学期该上三年级了。早些时候就听说屯上的小学要撤销,日后小孩念书得到乡中心小学去。屯人没少怨言,说那个撤点并校的做法弄歪了,办了几十年的屯小学说撤就撤,硬生生地把山里的小孩们撵到三十里地之外了。三十里地呀,每天来回六十里地,谁家孩子能吃得消?
但是,怨言毫无用处。眼下,新学年就要开始了,有娃上学的人家都操起了心,婆也为麻豆操起了心。
吃饭时,麻豆刚落座,婆又问她咋想?麻豆装着没听见,专心扒饭。婆拿筷子往桌上敲了一下,说,咋不吭声?麻豆瞥婆一眼,说,不咋想,不念了。婆怔了一下,近盯麻豆,你再说一次,我听听。麻豆不吱声。婆厉声地,不念,行啊,也跟你娘学去。麻豆瞪眼,冲婆低吼,不许说我娘。婆果然噤了口,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麻豆。许久又问,真不想念了?麻豆再次瞥婆一眼,继续不理会。可一会儿又扑哧一声,笑了。婆绷着的脸也松开了,笑着说,死丫头,成心吓我。麻豆说,是要念,可钱呢?婆不搭腔,嘴里嚼饭,狠狠地,目光盯住桌面,可是因没有牙,嚼饭的声音如嚼糖,咂吧咂吧的,越来越柔。一会儿,婆说你娘寄来的钱我都留着,不够,把那公鹅去卖了。
屋前沟里,长年流淌着一缕溪水。麻豆赶着一公一母两只鹅到沟里放。夏天,母鹅孵出十多只小鹅。婆说把公鹅卖了。麻豆不情愿,也舍不得。一日日地放了那么久,放着放着生出感情来了。尤其那只公鹅,爱黏糊麻豆,每当她到沟边,它总抖翼晃尾的,还伸脖子喔喔唤,那叫声长长的,能把整个沟填满。
有次,山上飞来一只老鹰,落在沟边树上往沟里瞄。两只鹅发现了鹰,将翅膀拍得尘土飞扬,并齐声冲天喔喔叫,叫得鹰匆匆飞去。麻豆喜欢它俩,可是,她也喜欢到学校读书。
麻豆向婆问过自己的爹和娘,婆不说。问多了婆会草草地甩来一句,你爹死了。麻豆不怕烦婆,继续问,爹死了,娘呢?
婆听了,脸色变成炉底灰。麻豆只好守住嘴。
麻豆是从婆时常怨叨中得知娘的事的。麻豆娘十六时,突然说要到城里去打工。婆听了,劝,劝不住,拦,拦不住。走了几个月,回来了,两手空空的,却拖着身孕。婆打她,叫她去刮肚子。她不依,最后生下了麻豆。然而,麻豆还未满一周岁,她娘就抛下她不管去了很远的城里。转眼麻豆九岁了,她娘没回来看过她一眼。婆怨她娘狠心。
公鹅还得卖。婆说屯上几家养鹅,过俩月卖了鹅仔,把母鹅抱过去和人家的公鹅一起放上一段日子,不愁它不再生蛋。又说在自家这帮鹅仔里挑一只公的好好养,明年又可出落成一只大公鹅。婆算计好了,让麻豆拿鹅到西街去卖。乡街在东边,屯人惯称东街,称西边的县城为西街。屯子离东街近,车钱也少。婆说赶东街的都是山村人,卖货贱,贩子就钻这个空子。先从东街收购山货,再往西街转手,就能抠出小钱来。
婆说就上西街去卖,刨去车钱后少说也能多得二三十块。麻豆不惧去街场卖货,早两年她就随婆去西街卖过鸡蛋、玉米棒和豆角。
早上,俩人将公鹅捉住装进竹笼里。婆提着笼子掂了掂,说,足够十五斤了。然后掐指嘀咕一番,冲麻豆说,到街场别称了,只管咬住价,少了两百,咱不出手。
麻豆拿扁担挑起竹笼,往肩上一扛,出发了。母鹅和小鹅惊慌叫唤着,好似知道这是一场诀别。麻豆心想鹅们指定是向她求饶呢,不然那叫声怎会如此的急促。走了一小段距离,麻豆觉着肩头有些吃力。婆看在眼里,说,要不婆和你一起抬到屯口去?话音刚落,看见小径上走来一个人,是老海。老海经常在清晨赶早到沟头的寨子去收货。这时手里拎着鼓囊囊的一只袋子从里面出来。老海显然听到了婆的话,朝婆讪讪一笑,说,我来吧。老海抄走麻豆背上的笼子,一捅扁担,将长长的一头杵给麻豆,说,麻豆,走。婆不理睬老海,但见麻豆已接住扁担,也不阻拦,提高嗓门喊,麻豆,搭面包车。屯上有专门载客往县城的小面包车,麻豆知道婆的话是说给老海听,婆认定老海也往县城拉货,不让麻豆搭他的车。婆不待见老海是因为麻豆的娘是搭着老海的小四轮进城去的。她固执地认为,没有老海的那辆车,麻豆的娘就不会走。
在屯口,候车赶西街的人比往日多,小面包车才停下来,一群人就乱哄哄直往上抢,麻豆抱着笼子挤不上去。早上往西街的车就一趟,今天走不了,就只能等下回。下回又是四天之后。麻豆正着急呢,老海驾着他那辆轰轰作响的小四轮车来了。老海说,麻豆,上车。麻豆想起婆的话,犹犹豫豫的。老海跳下车来,将麻豆怀里的笼子搬到后厢,扯起麻豆的胳膊上了车。
山路弯曲,车子颠荡得厉害,麻豆筛糠似地抖。麻豆心里惧,婆若知道她搭了老海的车指定是一顿骂。车子才出屯口老海的话就多了,问麻豆为啥要卖鹅?问她考试分数如何?问想不想继续上学?最后,居然还问麻豆可知道娘在哪里?是否捎回来过话?起初麻豆问一句答一句,但问到娘的事麻豆就沉默了。她特烦有人跟自己提起她的娘。见她不言不语了,老海问她怎么了?麻豆摇摇头。老海继续问她娘的事,麻豆冷巴巴地说了句,回头你问我婆去。老海歪过头来瞥她一眼,说,这丫头。这话让麻豆觉得别扭,山里人家只有亲人才管自己小孩叫丫头。老海这话,太突兀了。老海果然不再问,手在方向盘上忙乎,眼神时不时往麻豆脸上扫一下。
麻豆忽地想起婆曾嘮叨她娘出去打工的当天也是搭老海的车离开屯子。她猜想,路上,老海一定也和娘说了什么。会讲了些什么呢?会不会讲起过她。车子咣咣当当的,麻豆的猜想在震耳欲聋声中变得零零碎碎的,四处纷飞。
老海把车开到街头,还和麻豆一起把鹅抬到街场去,走时叮咛麻豆卖了鹅别走远,他卖完货就来接她。麻豆心想等卖了鹅就到候车点去搭面包车回家。
谁知后来的事却不由得她。
卖禽畜的街场人多,鸡鸭叫声连天。麻豆把笼子靠在一个鸭摊边。卖鸭女人从摊子底下抽出一张矮凳让麻豆坐,问麻豆是哪个屯子的。麻豆做了回答,但不去接凳子,怯生生地笑了笑,两手扶着膝头蹲在地上。
笼子里的鹅眼睛一眨一眨,偏着头去听四周嘈杂的街声。忽而从笼网中探出头来,喔喔地叫。麻豆伸手摸它的喙,鹅也不避,勾下头啄了她掌心一下。麻豆觉着鹅的眼神怪哀怜的。麻豆想起,在过去一年里,她和鹅处得像好伙伴一样亲密。麻豆能从公鹅叫声里分得出哪些是冲着母鹅的,哪些是招呼小鵝的。麻豆常和鹅逗趣,她在家门口高喊一声,隔得远远的山沟里就回传来鹅的一阵叫唤,那是公鹅应合她的呼喊。眼下这一啄,叫麻豆心里酸酸的。
鹅在山沟里长大,从未离开过家,是麻豆生生地把它装进笼子,一路折腾到这里的。这里没有溪水流淌,没有草木葱茏,没有虫鸣鸟叫,有的尽是来来回回的行人。一旁摊子上的鸡鸭被拎起提走,一路嚎叫。公鹅仿佛觉察出啥了似地瞪圆了眼睛盯着麻豆。麻豆不由伸手摸了摸鹅。
一对中年夫妇站到麻豆跟前,打量着。男的俯身朝笼子看了看,说,这鹅毛色好。女的扭头冲卖鸭女人问怎么卖?婆姨笑笑,下巴朝蹲着的麻豆一勾。麻豆说两百二。女人愣了一下,多少?一斤卖两百二吗?麻豆摇摇头,说,不称,整只鹅卖两百二。男人笑说你得有个斤数,鹅多重,一斤多少钱才对。麻豆不说话,眼睛盯着鹅。中年夫妇互相看了看,男的说鹅虽好,就是大了点。女的跟着说还真是大了点。俩人一走,卖鸭女人问麻豆在家里称过了?多重呢?麻豆说没称,婆掂过,说有十五斤重。婆姨笑说哪能掂得准,称称不就明白了。说完提起摊面上一杆秤钩住笼子,最后定住,瞄着秤眼说,哪才十五斤,十七斤呢,瞧瞧,杆子还上翘呢。说着手指在身旁一只计算器上吱吱摁了几下,说现时鹅价每斤十五块,这鹅该卖两百四五,就算你想贱卖,也该要两百三四。听婆姨这么讲麻豆心里有了底。
那俩人才转身走去,又来了一个人。这人脸上长满了胡子,他和旁边的婆姨谈价买鸭,麻豆从他们话中听出男人专做烧鸭生意,他说昨天多卖了几只烧鸭,婆姨说她卖的是好鸭,在她摊子进货指定生意好,男人点头称是。一会儿,男人瞧见麻豆面前的鹅,问鹅怎么卖?麻豆说两百四。男人陡地提高嗓门,说,有多重?你卖两百四。婆姨从一旁抢着说,孩子还叫少了,十七斤的鹅,按市价她该要两百五六呢。男人听了,弯腰瞅着笼子,说,还真油亮,是家养的吧?
卖鸭女人说,是屯子里来的鹅,保证是家养的。男人蹲下来细瞧,一会儿解开笼子,探进手往鹅背上摸。鹅左右躲避,但笼子窄,避不开。忽地,鹅“嗷”地叫了一下。男人立刻抽回了手。麻豆急急地吼道,轻点。男人笑了,站起来说,你心疼呀,那我就不敢买了。
麻豆伸手在鹅身上抚摸,细声问,刚才疼了吗?鹅伏着,鼻孔哼出低吟,偏过头来瞅麻豆。卖鸭女人以为麻豆因为没卖掉鹅而难过,安慰说不着急,做烤鹅生意的每天要来街场买鹅,他一来指定就能卖掉。
麻豆知道别人买走鹅之后,很快就杀掉。她想到鹅被刀子割断喉咙、血水喷溅、褪去毛,还要放在火上去烤的惨状。麻豆突然想离开这里了。
接着又陆续来了几个人,问了价,摸了鹅。一中年女人借鸭摊的秤子称了鹅,和麻豆讨了价后问能不能少点卖。麻豆反问,姨你买鹅是要杀了吃么?女人盯着麻豆看了许久,吱地笑出声来,说你这孩子卖东西还问人家这个,不是吃它肉买它干什么?麻豆垂下眼,说,那就两百四,少了不卖。女人在摊前迟迟疑疑,最后也没把鹅买走。
临近中午,卖鸭女人对麻豆说该吃饭了,街拐角有一家米粉摊,先去吃碗米粉,我替你盯着。麻豆说不用,带了饭的。婆昨晚特意包了粽子,麻豆带了一只,收到挎包里。
瞒着婆,麻豆给鹅带了粮。几把玉米粒、碎菜叶,塞进塑料袋里,和粽子一起收在挎包里。麻豆取出鹅食,在笼子前敞开塑料袋口,细声说吃吧,好好吃。鹅果然饿坏了,从笼眼里探出长嘴来嘬。麻豆拿出粽子,剥去壳叶,分一截给卖鸭女人,婆姨笑着说不要,你吃吧。说完将盛了水的塑料盆移到鹅笼前,示意麻豆让鹅吃水。麻豆见了朝卖鸭女人抿嘴笑笑,一边咬粽子,一边瞅鹅吃食。鹅埋头嘬食,又伸脖子在盆里吃水,吃得有滋有味。
卖鸭女人说,又不是为重秤,叫它少吃点水吧,粮也少来点。人家买回去杀,嫌肚肠难打理呢。
这句话等于提醒麻豆,鹅马上就要死,给它喂食是多余的。麻豆再次想立刻离去。
晌午过后来了个男人,在摊前来回几下,最后停住瞧鹅。和先前的人不一样,他除了往笼里摸鹅,还扳倒笼子,瞧鹅的两只脚掌,问养了多久。麻豆说快满一年了。男人问麻豆怎么卖?麻豆反问道,叔,买鹅是养呢,还是杀了吃?男人怔了怔,说,杀的和养的不卖一个价吗?麻豆说,叔,您若为了吃肉,拿就两百四。男人问,那我是养呢?麻豆说,那就两百二。男人浅浅一笑,扳了扳笼子,说鹅倒真是好鹅,可惜少只母的。麻豆疑惑了片刻,问是要买一对吗?男人说,家里孩子闹着要养两只鹅,我寻思养小鹅麻烦,买两只大的省事,若有一公一母就更好了。听男人这么讲,麻豆立刻乐了,说,我家里还有一只母的。男人说,你家在哪里?下街的。下街啊,那还得等几天呢。麻豆说,就四天。孩子,真有一只母的也要卖吗?麻豆点点头。男人说,那等你带来两只鹅后,我再来买吧。麻豆直直地盯着男人的脸说,那我下次带来。男人点点头。麻豆说,那我就在这儿等您。男人转身一走,麻豆便想起这事还没问过婆呢。这时来了个人,卖鸭女人说,他是做烧鹅生意的。麻豆说,不卖了。卖鸭女人冲麻豆说,两百六卖给他好了。又对那人介绍麻豆是从哪个屯来的,家养的,说她过了秤,足有十七斤,两百六,值当。那人欲解笼子往里摸,麻豆捂住,说别摸,不卖了。那人站起来拍拍手,瞅麻豆,又转脸朝卖鸭女人摇摇头,俩人都笑了。卖鸭女人说,傻孩子,能卖就卖掉,先前那人的话不能全信,指不定他逗你玩呢。麻豆勾着头说,不会。
麻豆要走,老海来了。问麻豆还没卖呢?没人给好价钱吗?麻豆摇摇头,说,不卖了。
卖鸭女人从一旁说,这孩子倔。又问老海,是你家孩子吗?麻豆抢说不是。老海窘笑,说这孩子就这样,倔呢。麻豆扁担一挑,把笼子斜背在身后就要走。老海问你这是要往哪儿走呢?麻豆说我搭面包车回家。老海说,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什么车子?麻豆一愣,仰头瞅瞅天空,这才想起晌午已过去好久,回屯子的面包车早到点开走了。
傍晚,婆倚门朝外张望。麻豆老海一前一后和早上出去一样抬着笼子走来。婆转身进了屋。老海搁下鹅走了,婆才出门来,绷着脸瞅麻豆。麻豆低头不去接那眼神。婆问,咋回事?麻豆嗫嗫嚅嚅好一阵,总算把事情说了。婆说,那人指定买吗?麻豆仰脸瞅婆,又盯着鹅,点了点头。婆脸沉下,叹了一口,说,才孵头一窝。婆把笼子打开,公鹅蹿了出来,要往前走却迈不开腿,愣愣地待在原地,接着伏在地上哼。院场里吃食的鹅群都翘首朝这边瞧,大的小的齐声叫。麻豆盯着公鹅。婆弓身伸手捏它的两只脚掌。许久,婆松了手,公鹅颤悠悠站了起来,抖了抖腿脚,又拍打了几下翅膀,随后跌跌撞撞朝鹅群奔去。院场里顿时腾起连天喧闹,婆说,再挑两只好好养,不愁年后养不成一对种鹅来。
接下来几天麻豆忙起来了,抽空就到山上割嫩草。从街场回来后,公鹅格外胆小,每次麻豆来喂食,它总是偏着头怯怯地盯她,一副随时逃走的样子。只有把食料扬手洒出去落到地上,公鹅才喔喔地叫着挪步子。麻豆去摸它,公鹅温顺得像个孩子,把长长的一截脖颈偎在她怀里。
转眼,街日又到了。早晨,婆挑了一只大笼子把公母两只鹅装了进去。正要走,老海来了,婆一句话不说转身进了屋。
老海抄起扁担,挑住笼子,说,麻豆,走吧。
老海还是那样多话,车子咣咣当当地响,他却没停过嘴。问麻豆什么时候上乡中心校去报名?问学费书费多少?老海说,他女儿要上西街的小学校去,问麻豆要不要也和她一起去?麻豆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没一会儿,老海又问到了娘,麻豆不搭腔,双手握住前面的横杠,眼瞅向远处。老海说,这丫头倔的。
车子轰隆隆地响,风悠悠地吹。麻豆望着天边,天边蓝蓝的,有群鸟飞过。隐隐约约间,麻豆听见噢噢的声音,再细听,是鹅在叫。
麻豆突然大声说,我娘跟你提起过我吗?
老海扭头,大声地问,什么?
那个人会在街市那边等着我的。
[责任编辑 娜仁高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