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源头村
一个“口”字形的鱼池,用圆河石砌了三条边,另一条边在一排红叶石楠矮丛下,被青石板砌成了一个向下的台阶,成了一个可以舀水做饭的埠头。事实上,这里是一个供人观鱼或洗手的落脚之处——池子里,有二十七条红鲤鱼,在串游,以及十几条小鲅鱼在水面穿来穿去。池子在一个茶楼的右侧。茶楼是木质的,圆柱结构,是开放式的,上下两层,一楼摆了九张八仙桌,圆柱之间有靠背长凳相连,形成一个两条边相互对应的小回廊。木板楼梯“之”字样,通往二楼。在二楼,一个木栅栏上了闩。我站在木栅栏前,短暂晕眩了几分钟——在众人坐上茶桌之际,我看见了这个楼梯,我预想,楼上是一个适合一个人独坐的地方,这几年,尤其是近两年,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坐,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可能有那么一天,我会渐渐失语。我也如此愿望的。面对一个人,面对一个世界,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一些什么,或者说,还有什么值得说呢?当我一张开口,我脸马上憋红,眼睛怔怔地看人,手足不自然。——看见楼梯,我咚咚咚地跑了上去,像一个捉迷藏的小孩,想尽快地躲起来。二楼空荡荡的,只有两张八仙桌,两个吊扇和四只白炽灯。从蒙蒙细雨中遗漏下来的光线和楼堂木质漆黑的色泽,相互交混,和一个昨夜凋落的梦境,有渗透,如灰尘覆盖了灰尘。
从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我一直坐在鱼池边,用香蕉、熟鸡蛋、馒头、苹果喂鱼。我找来牙签,把香蕉一粒一粒地削下来,落在水里,咕咚,鱼散开,摆着红褐色的鱼鳍,又汇聚过来。看得出,池子里的鱼很少被喂养,胆小,还不知道追食。圆片的香蕉浮在水面,粒状的香蕉沉下水底。魚在水底那圆圆的嘴巴一张一翕,吞噬香蕉。我坐在圆凳子上,斜靠着茶楼的圆柱。茶楼坐了五十多位客人,他们正在朗诵诗歌。有几个来来往往的人也站在廊沿外,听——也可能是躲雨,也可能是在倾听雨声。雨声其实是无法谛听的。雨是蒙下来的,像不知不觉而来的睡眠。翌日就是乙未年谷雨。春天是随油菜一起长出来的,在河滩,沿村舍边角地,一枝一节地长,长着长着就油绿了,开花了,疲倦了,再也不走了,结荚状的壳——谷雨作为春季最末的一支,摘下头上的花冠,赤足走到田畴里,噼噼啪啪地结籽。“天雨谷,鬼夜哭”。仓颉在这一天,造了汉字。在茶楼里,他们正喝着明前茶,把汉字当作了音乐,当作了从胸中喷涌出来的水花,噗噗噗,洒到了溪流里。我把煮熟的鸡蛋,剥壳,把蛋壳捏碎,撒进鱼池里。蛋壳飘飘摇摇,翻动,晃下去。蛋壳折射着水面上的光,赭色,摇摇摇,红鲤伸直腰身,圆圆的嘴巴像一个无法预知的梦魇,蛋壳滑进去,两个水泡咕咕咕冒出来。
茶楼是源头村歇脚的地方。和一个长廊相连。黑色的瓦和飞翘的屋檐,使整个山坳的天空低矮下来。茶楼的左侧是一条小溪流。溪流从一个夹坳弯转过来,到一个水坝时,有了湍湍水声。咕嘟嘟——咕嘟嘟。不是水声,是一个老人坐在一个石墩上,唱《十送郎》:
一送郎,送到枕头边。拍拍枕头睡睡添。
二送郎,送到床前面。拍拍床梃坐坐添。
三送郎,送到槛闼边。开开槛闼看青天;
有风有雨快快落,留我郎哥歇夜添。
四送郎,送到房门边。反手摸门闩,顺手摸门闩,摸不着门闩哪一边。
五送郎,送到阁桥头。双手搭栏杆,眼泪在那流;
撩起罗裙擦眼泪,放下罗裙凑地拖。
六送郎,送到厅堂上。先帮哥哥撑雨伞,再帮哥哥拨门闩。
七送郎,送到后门头。开开后门一颗好石榴;
摘个石榴郎哥吃,吃着味道好回头。
八送郎,送到荷花塘。摘些荷叶拼张床;
生男叫个荷花宝,生女就叫宝荷花。
九送郎,送到灯笼店。哥哥尔不要学灯笼千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
十送郎,送到渡船头。叫一声撑船哥,摇橹哥,帮我家哥哥撑得稳掇掇。
(船工唱):我撑船撑得多,不曾看着尔嗯个嫂娘屁哩屁哩嗦。
湍流下石坝的水,分成了十几股细流,细流追逐着细流,白白的水花像一条扭动的水蛇,汇到水渠里。水渠积满了将腐的树叶。一群指长的勾嘴鱼和十几条红鲤在腐叶里,悠游。如果有月色,红鲤会是一枚蜕变的映月。我扶着栏杆,雨在头发上织网。
这是南方婺源的一个古镇赋春。赋春里的一个古村胡家村源头自然村。古村里的几个古人。
他们的头上戴着荷叶。他们没有羽扇也没有纶巾。他们不会骑马,也不会编织草鞋,更不会磨墨。他们在黑墨里看见了逝去的人,那些人现在隐身在黑瓦白墙里,像光线返回到天空里。毛笔在案头打瞌睡。宣纸有更长的空白和更长的空旷,那是一个足迹稀寥的田畴,迎春花刚刚萎谢,野蔷薇正不合时宜地开放,白天是嫣红的,晚上是浓黑的,是他们遗落的铜铃。铛铛铛——循声而去,暮春的潮寒涌来。
溪流娟秀。山峦苍莽。纵横河汊中的一支。荷叶是一叶轻舟。朗诵诗歌的人,乘舟而去,邈远。我扶栏抬头,看不见山峦,山是一道绿色屏风。
游人在村舍里转来转去。在农家厅堂里,买樟木片,买糯米蒸糕,买竹筒谷酒,买手钏。餐馆的白墙上,用毛笔刷了《农家乐宣言》:菜是自己种的,猪是自己养的,鱼是自己捞的,油是自己榨的,蛋是自己生的……。游人附和:“老婆是自己睡的,姑娘是自己长的……。”我站在村口的石拱桥上,看鸢萝在一棵老樟树上缠来绕去。樟树长满了油绿的苔藓,鸢萝开出白白的花,和嫩绿青灰的树叶簇拥在一起。源头村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在山梁和水溪的条缝间,这里原是一个废弃的林场,了无人迹。一家旅游公司花费不多的资金,修了一条石板路和几个凉亭,在河里投放了几百条红鲤鱼,迁回几户村民,对外开放了,和鸳鸯湖串起来,算是赋春乡村游的精品线。在一九五八年,赋春在大塘坞修建了一座中型水库,鸳鸯来此越冬,繁衍,逐年渐多。一九八六年,大塘坞水库改名鸳鸯湖。鸳鸯在中国,是忠贞鸟,是古老爱情的象征。冠蓝鸦、小斑几维鸟、欧洲椋鸟、雪雁、斑背大尾莺、比翼鸟、鹦鹉、鹈鹕等许多鸭科、鸦科、雁科、雀科、鹭科鸟,都是实行一夫一妻制的,有的是终身一夫一妻制。事实上,鸳鸯并非终身一夫一妻制,丧偶后,仍然会另寻配偶。《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然,我向往的境界是雎鸠,在河洲,觅食孵卵,双宿双飞。在很多年前的冬天,我去过大塘坞水库,在一个山坳里,山峦浮绿,杂木尽染,这种宫廷贵族打扮的鸟,在水里嬉戏。后来虽多次来赋春,我都不再去看鸳鸯。我固执地以为,它是一种属于逃亡的鸟,从深宫里逃出来,既非痴男怨女,亦非饮食男女,而是天涯之徒,没有故国没有家园,是纯粹的寻欢作乐,即使结庐山野,也不放弃纵情欢爱,是个享乐主义者。
村里的乡邻,沿石板街,开商品店,卖旅游产品和地方土特产,也有的开饭馆、茶楼。客人也并没有期许的那般热闹。一些农人,受聘于旅游公司上班,种菜、养鱼、打理花木,月资一千五。在村口的一张木凳上,我坐了一个多小时。雨纱丝一样。我看到了两株古树,是我之前未曾认识的。一株是青冈栎,一株是白栎,叶子肥厚,树皮坚硬,新叶枝展开来,有一股青涩的味道。这是我在婺源,在一个村口,见过最多古树的地方,还有野含笑、钩栲、糙叶树、红楠、木荷、枫香、豹皮樟、桂花、冬青、女贞、苦槠、红豆杉,参天的蓬勃,支撑起来的树冠,把整个村口遮蔽了。苦槠和野含笑,开了黄白色的花,和新叶簇拥在一起,花瓣沿树叶垂下来。山腰上的泡桐树,叶子还没长出来,油油的大骨朵的花,格外抢眼——它开得多么不合时宜,一片宁静的山野,因为它,多出了喧哗,像不着调的男高音。
黄昏将近,山野越发的模糊,雾岚飘忽。村舍,人,都在一片静虚里。游客散尽。村舍属于自己,而原本的踪迹不复。红鲤是溪流中悠游的梦境。石板上的水珠开始滑落,缀在草尖上。垦出的菜地有荒凉泥地的假寐。我们将回到旅馆,喝酒、争吵、彻夜长谈,而后各奔天涯。而更多的人,坐着旅行车,来到源头村,来到中国乡愁小镇。他们和所有人一样,看到红鲤,看到废弃的林场,看到颜色更替的山峦,看到田畴间蜿蜒的溪流。但看不到乡愁。乡愁是一种奢侈的故园情感,质朴高贵,有亡人的温度,有脚踏过的印迹,有火炉灰飞散起来的黄昏,有古老的吆喝声,有深夜低低的母语和长长的檐水声。源头村曾真切地复活了这一切,在我们没到来之前。当一个村舍,和我们建立不了温度的关系,无黏性,事实上,我们都是多余的人。过客,是一个贴切的称谓。和我们在人世间,是一样的。我们不可以有过多的眷恋之情——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是肉身的法则。
古徽州
婺源在北纬二十八度,东邻浙江开化县,南接铜都德兴市,西连浮梁县,北部则是与安徽休宁、歙县交界。古徽州含歙县、黟县、休宁、绩溪、祁门和婺源六县,以产茶叶和歙砚出名。在纪录片《再说长江》有一个篇章,讲述新安江文明,说徽州的先祖有两类,一类是中原人逃避战争而来,另一类是做官或富商隐居于此。我在二○一○年前往安徽枞阳县工作时,很多当地人对我说:“我的祖籍在婺源,明朝就来了。”钱、吴、查、江、朱、胡、詹等枞阳姓氏先祖,大多是来自婺源。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枞阳近二十万人口迁至江西彭泽县。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婺源在几百年前,为什么会有大量的人口迁至枞阳呢?枞阳在长江边,在古代,饱受长江洪水侵害,洪水上涨,举家迁徙,甚至整个村镇迁徙,并非如婺源这般宜居。我私下推测,朱元璋在鄱阳湖有过长时间的战争,屯兵在安庆长江沿岸,会不会留下了一批兵马在战役结束后,驻守长江码头,屯垦戍江。而这批士兵中,有一大批来自婺源。婺源是深山区,不是主要交通要道扼守地,也不是主粮区,并非兵家必争之地,也非饱受战乱之地,没有理由人口大规模往外迁徙。婺源人既种田,又种山,以盛产茶叶和歙砚出名。婺源人贩卖茶叶,在交通上,比其他县的徽州人,更便捷一些,走一百公里有昌江水道,和浮梁人运瓷器一道,走长江,去东南亚各地,也可以到上饶,走信江,八省通衢。
徽州人的茶马古道有三条。一条是过休宁出浮梁,经昌江进长江,走水路,去京城、天津、南京、上海;再有一条是翻山过开化,抵达金华,或坐船走新安江,到杭州、苏州;另一条是出婺源,经上饶,翻过武夷山,走闽江,到福州、厦门、漳州,最后到广州或漂洋过海去了东南亚。也带回盐、布匹丝绸、瓷器,或再也不回来。赋春至今还保留了一段古道,湮没在山林里,青石板铺路面,远古的影像扑面而来。可以想见,古代的马队,驮着货物,一坎一坎地踏,一个山梁一个山梁地歇气,吃咸鸭蛋啃干粮,是何等的艰辛。
马队早已远去。
如织的高速公路和高铁,来到了婺源。这十五年,婺源完全进入了全县修路全民盖房的时代。也是我们国家快速发展的一个标本。
在年前,冬雨嗖嗖之声不绝于耳,我走了半个徽州,去了太平、绩溪、屯溪。太平、屯溪,常去。绩溪在二○○四年“十一”长假去过,县城在一个山坳里,街道狭窄,古朴的房舍给人温暖感。记得在那儿住过一夜。晚间的集市并不繁华,有限的几盏路灯遮在大树底下,令人恍惚。旧城如今只保留了一部分,一个新城展现了宁静、优雅的气质,我记忆中的残留物质毫不见影迹。太平县如今称为黄山区,城区在甘棠镇。我固执地以为,这是中国最具魅力的城市之一。每次走进去,我一下子安静下来,街道并不宽阔,但有深山独具的静谧,在秋天,街上落满金色枯萎的树叶,走过去,嗦嗦嗦,在脚底下,可以听见让人略有伤感的秋声。婺源的春天,在徽州,是来得最早的。春天从山樱树的枝头开始。山樱树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里,在枝头,有了轻描淡写的白点点,让人误以为那是几只不肯散去的灰雀,要不了两日,变淡红,有了脸颊的羞赧,兀自躲在时散时聚的白雾里。等村里人走了两天亲戚回来,山樱爆出烟花夜空绚烂的景象。这时,迎春开花了,酢浆草冒出芽尖了,而茶梅花还没卸去胭粉的浓妆,山地鸫开始孵鸟蛋,咯咯咯,在芭茅地在灌木林叫个不停。
与山樱一同开花的是黄檫树。在徽州,它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树,在田间地头,在进村不经意的路口,在山林的边地。冬天,它的树叶全落了,在田间,迎风沐雨,在黄昏来临之前,有一种衰老的孤独。在无人的旷野,它的凋零和持守,被將落的夕阳雕刻得更深。生活在太平湖边的作家项丽敏曾说:“第一个发现黄檫树开花的人是幸运的。第一个发现黄檫树开花的人就是第一个看见春天的人。”我们听到了黄檫树炸响山野轰隆轰隆之声,满树黄灿灿。初雪消融,阳光还没暖意,雨水的赤脚在大地上日夜地蹚来蹚去,檫树爆出黄梅花一般大的花苞。油菜抽苗,紫云英抱着花团滚来滚去,像条花狗仔嬉闹。雨水淌淌,会集在草缝里。湖边的草屑结满鱼卵,一串串的,圆圆的通明的,一对小眼睛转来转去。满山野的黄檫花带来更长了一尺的春思,春夜重了三克的露水。
我们听到了徽州的朗诵。雨水的,屋檐的,翠鸟的,岩石的,白鹭的,草叶的,草鞋的——儿童唱诗班,在大地上,声音稚嫩清脆。
生在苏州,死在徽州。杏花烟雨,婺源是有福的。
德兴市新岗山镇和婺源县梅林乡,是毗邻的,村舍相衔。新岗山民居则是十足的南方构造,黄泥墙,红瓦,不压檐,没有马头墙,一个厅堂,一左一右厢房,木头门框,后堂是灶房。屋后是厕所和柴火间。房子是裸的,没有院子,也不沿河而居,择扇形山坳建房,吃食也有差别,以煎炒为主。梅林则完全不一样,粉白墙,砌马头墙,围小院子,院子种梨树或桂花、柚树,大门用青石做门框,有天井,择溪流而居,或打水井。车子经过新岗山,看到白墙的房子,就知道进入婺源地界了。浮梁的瑶里镇,是中国瓷器的发祥地之一,历史上第一个瓷器窑在那里,故称瑶里。和休宁交界,也和婺源赋春相邻。瑶里的村舍模样,和婺源没太大差别,沿河两岸而居,黑瓦白墙,修长的巷道。但没马头墙,内构则差别很大,不设天井,门窗不镂花,多用条凳,而非圆凳椅,没有水缸,也没有门匾。
婺源人用屋舍去塑造人的品性修为,而新岗山人(亦即无数的我们)仅仅是居住。徽州人温和,不急不躁,不疾不徐,与他们在屋舍上精雕细刻的秉性,是一脉相承的。在田间地头,在村舍街铺,随便问一个婺源本地人,他们谈起自己的家族渊源,家族历代名人,都是侃侃而谈,语气谦卑又自豪,他们读书可能不多,但并不无知。——对家族史,对养育他们的这方山水,假如一无所知,那么对他们而言,是无耻的。去徽州,心里不自禁地升起一股敬畏之情,不敢开口说话,不敢随意谈论这方水土,不敢蔑视草枯草荣。那是一片用宣纸铺起来的土地。
一九九六年,我去婺源采风,时任教育局副局长的詹显华,陪同我三天,去思口、秋口、大鄣山,去清华、甲路。那时并没水泥路和柏油路,沿途全是山道灰尘。开个仪征车,去大鄣山得半天。但我们并不觉得累。詹老哥一路和我谈起婺源的山水和人文,他对这块山水的熟知,就像血液对毛细血管的熟知。这让我十分的惊讶。一九九七年,我去延村,和一个老人交谈,老人七十多岁,坐在厅堂里喝茶。他谈起婺源的人文地理,头头是道,谈了半天,去河边种菜了,挑一担破粪箕,让我目瞪口呆。二○○二年去严田村,走错了,到严田公路背后的一个小村子,问路到一个农户家。东家盛情,邀请喝下午茶,上了南瓜子旺旺小甜饼。我客气也是实事求是地说,你这个村子好美,古树多,前面的田畈开阔。东家谈起村子来历,谈起甲路的历史,我也一直听到了掌灯才走。
在很多年前,我有过一个念头,写一本婺源人的口述史,选村里的老人讲。我想,一个个村走,一个个村看,一个个村吃,一个个村听,一个个村记录,多有意思。但终究自己浅薄,也没有长期生活的情感,形成不了人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的历史观。——徽州人有自己的历史观,这是他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主轴。
去婺源的人很多,以千万计。去的文人也很多,以千计。但读到有关婺源好的当代诗文,寥寥几无。或许是婺源的文化过于精深博大,山水过于有虚幻的俊美,也或许,把婺源写好,不是活着的人所及的。最明智的,是看看走走,闭口不言,只字不写——在婺源,我们把头一抬,可以看见云端上坐着人。
消失,正在消失
婺,二十八宿之一,玄武七宿的第三宿。星宿曰婺女。
婺,是一条江的名字。名婺江。婺江是浙江金华的母亲河。婺江之源头,谓婺源。是徽州六县之一,徽文化的发祥地之一。一九三四年,民国政府把婺源划归江西省第五行政区管辖,一九四七年又划回安徽省第七行政区管辖。一九四九年五月一日,婺源解放,又把婺源划归江西省赣东北行政区至今。这是一个时代的颠沛和一个县乡民的流离。
在外地人的眼里,婺源是白墙黑瓦马头墙,临水而居,耕读传家。这是一件外衣。婺源人讲究天人合一,居住地必有山有水,有水口,树木参天。这是另一件外衣。婺源人的秉性是把任何东西当作艺术品来做,种田人,做茶人,箍桶匠,木匠,石匠,雕刻匠,油漆匠,篾匠,制砚人,厨师,都是民间艺术家,讲究美学和实用相结合,讲究精细雅致,讲究拙朴古意。村人砌一段矮墙,不会用水泥砖,也不会用水泥预制板,用鹅卵石或片石,大小相仿,黄泥调浆,和上石灰,依地势而建。三五年后,矮墙长苔藓地衣,长野蔷薇迎春,长爬墙虎鸢萝,成了花墙。建一个凉亭,六根粗壮的圆木支起一个八字形的亭顶,瓦檐压边,长凳是圆木板,刨光,刷两遍清漆或桐油。筑一个鱼池,引活水,与溪流相通,用鹅卵石或河石砌边,青石板铺面。编一个手提篮,篾青抽丝,包边。编一个笸箩,也是篾青抽丝,中间有图案,等边片丝成格,篾青片包边,刷桐油,怎么晒都是不裂缝的。一根旱烟管,必是老苦竹,通心,水焯火燎,包黄铜或白银,最差的也是锡。一个竹水罐也是,雕花刻枝,涂上好的清漆。
婺源人盖房子,不贪大不贪宏伟,精雕细刻,三年修不了一个天井,五年雕不了一个藻井,十年刻不了一个花楼,建一个庭院耗费一代人。当然,这是古人。一栋房子建三代,也是常有的事情。一个戏台花光全村的积蓄也是常有的事情。人总是会死,而房子,戏台,祠堂,则代代相传。房子是人一生的作品,戏台祠堂是一个族人的作品,一个村庄是世世代代的作品。院子里栽什么树,种什么花草,都是深思熟虑的。选一根木料,选一块地板,选一个柱台,台阶做几级,门槛要多长,窗户开哪个位置,要邀约村里的读书人来家里,斟酒相商再相商。窗是镂空雕花的,二楼的扶栏雕着“三国演义”或“红楼梦”或“游园惊梦”或“贵妃醉酒”或“百寿图”,门头上,是“梅”“竹”“兰”“松”“鹤”“魚”。椅是太师椅,四条,扶手包铜边,茶几上有一钵兰花。鱼缸是青石挖出来的,养了红鲤,水终年不腐。现在婺源人建房子,和其他南方人没区别,一年两年可以住人,红砖水泥钢筋主材料,只是刷白墙盖黑瓦以示徽派,这还是当地政府统一规定的。屋子里的陈设也是八仙桌,沙发,地板砖,铝合金玻璃窗户,席梦思,电视机,热水器,抽水马桶,麻将机,空调,抽油烟机,电脑,节能灯,吊灯,电子显示牌匾。墙上贴着章子怡、黄晓明、李嘉欣、赵薇、黄海波等明星海报,也贴小孩奖状和日历表。花床没了。石头或陶土水缸没了。石门槛石门框没了。太师椅没了。灯盏没了。烛台没了。红木香桌没了。木头碗橱没了。实木漆花衣柜没了。花轿没了。木头谷仓没了。石磨没了。长条书桌没了。
厢房没了。
庭院没了。
藻井没了。
青石天井没了。
花楼和绣球楼没了。
咚咚咚的木板楼梯没了。
樟木箱里的字画没了。
木柜里的砚台没了。
樟木雕刻的梳妆台没了。
传了十几代的首饰盒没了。放下扁担读书的人没了。
……没了。没了。有了沿街的餐馆。有了停车场。有了摊位,和全国各地一样的工艺品。有了带扩音器的导游。有了车床压模出来的笔洗砚台。有了陪不完又毫无意义的远方来客。有了仿古街。有了流水席。
我的一个朋友,是段莘人。我们认识七八年了。她在外地工作。除了过年,她几乎不回家。段莘有一个世外桃源,名小桃源,本地人叫庆源,十米宽的溪流穿村而过,村舍沿溪流两岸安落,鸡犬相闻,二十七座石桥将两岸相连,有凉亭十余处,石碣七座,狭长的山谷开满四季杂色的花,山峦对峙,美不自言。她几次对我抱怨,说,一个好好的村庄都不成样子了。她再也不想看到现在这个模样,被人糟蹋的模样。只有过年,村里才鲜有游人,村庄恢复了原来的面貌。但人回不去了,乡邻越来越势利,邻里感情越来越淡薄。
诗人汪峰在一九九三年夏天,和诗人萧穷、丁智、傅金发,骑自行车去婺源玩,到了晚上找村舍吃饭,吃了一大桌菜,喝了两箱啤酒。汪峰叫东家结算账目,东家说,鸡是自己养的,不算钱,腊肉是年猪杀的,不算钱,白菜自己种的,不算钱,鱼是河里野生的,不算钱,酱油、盐、味精、啤酒,是买的,要算钱,一共十八块。婺源把进自己家门的人都当客人,即使是陌生的。那是美好的年代。现在,吃一个院子里摘下的梨一个柚子都要钱,还贵。当然,去乡间家里喝茶还是不要钱的,问路不要钱,去厕所不要钱。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浙江人开始来婺源,收购老房子的门窗,雕梁,柱台,门槛门框,老茶几,太师椅,水缸,花窗,花床,花轿,香桌,香炉,烛台,首饰盒,樟木箱,碗柜,衣柜,门楼上的石匾额,栏雕,一个月拉几车,没几年,把婺源的老家俱老物件,搬空了。这是钱对古文化的洗劫。除了老人和老房子没搬,全搬了。但婺源人,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这是婺源的灭顶之灾,但无能为力。对钱的贪婪不会因人朴实而改变。二○○二年,我认识了一个专门贩卖古字画的人,六十多岁,抽旱烟,穿油布一样的衣服。在上饶县一品鲜酒店吃饭。他从衣服里拿出清末画家陆恢的一幅字,说,婺源这样的东西还留了一些,还有刘墉的字,价格可以,也能拿到手。
二○○八年,我去晓起。我问了几户人家,可以把窗户拆下来卖吗?没有哪一家说不可以的,只是价格不一而已。或许,东家以为,木板总是要烂的,甚至已经烂了,发霉发黑,虫噬烂了,能卖几个钱也是很划算的。二○○二年,我去汪口,问一个开馆子店的老板,你家老房子木料要卖吗?他毫不犹豫地说,卖,木料全拉走,一万二。到延村,我问一个孤寡的老人,老木料卖吗?他恶狠狠地骂我:“你祖宗卖吗?祖坟可以卖吗?”有一次在大鄣山,到一个村民家里,看见一个樟木梳妆台,问,手机换梳妆台可以吗?妇人看看手机,说,再加三百块钱就换。我没作声。她说,加两百。当然,我从不买,只是唠叨地问问而已。不是好东西都可以占为己有的,就像女人。
甲路有一个木头手工雕刻厂。我去过几次,在一个旧院子里。雕刻厂致力于恢复婺源古有的家具雕刻工艺和制作工艺。见过老板一次,他的名字倒忘記了。在产品展览室,他每每谈到婺源的古家具流失,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那么好的东西,那么多,几年时间说没就没了。”他说,“我们这一辈是在作恶。”
婺源有很多好东西,现在都没了。徽戏是婺源的文化符号,是标志性的文化轴,能唱能表演的,也只有几个上不了舞台的老人了。今年谷雨,在赋春参加乡村旅游文化周,县徽剧团的人表演了几个什么都不像的舞蹈,我还以为演员是乡政府工作人员或老师。问当地人,才知道是剧团的。我找到团长,说能表演婺戏吗,能表演的话,我请她们表演一场。团长说,唱不了,能表演一些片段,不过,过两年就可以了,我们选派了一批人去皖南学了,已经学了几年了。徽剧源于明朝中叶,已有四百多年历史,是中国戏曲舞台保留徽戏剧目与资料最多、最完整的剧种之一,它拥有八百多个大小剧目,三千余首曲牌,在赣东北、浙西等,因其传统深厚,唱腔独特,剧目丰富,影响甚广,有徽戏“活化石”美誉。在婺源,听不到徽戏,是婺源人的悲哀和耻辱。年前,我听朋友说,在婺源,在做山水实景剧《婺源印象》,用声光电技术手段,已经在试演了。我没去看。我的臆想是,无非和《印象大红袍》《印象西湖》《印象丽江》差不多,没本质的区别。
无论去多少次婺源,我始终只是一个看客。我爱人的外公毕氏外婆程氏是溪头人。老人都不在了,几个表舅也在外地工作,祖屋荒废了。我也从没去过。我的儿女身上流着婺源人的血液。表舅对婺源的看法,和我段莘的朋友基本一致,说,回去盖房子干什么呢?游客比居民多,我们是养游客不是游客养我们。我们也只能是看客。婺源有人间仙境般的山水,有古老和令人赞羡的历史。但它的内心是空荡荡的,荒废了的。
令人心酸。
县 城
一片芭蕉叶。这是婺源县城的形状。中间的茎,是主街。这是我在一九九五年夏天,初次到婺源时的印象。叶子的边沿,一边是星江,一边是山间便民道。主街有些狭窄,水泥街道坑坑洼洼,有的坑洼还积着街面人家泼出来的洗脸水。街面上有牙科诊所;有老式洗头店,师傅带两个徒弟,师傅扎马步剃头,徒弟站在边上看,也帮着打理下手,给客人洗头,泡水、扫地,剃刀布挂在墙上,墙上贴着刘德华、周润发、钟楚红、张曼玉等明星挂历,也有小虎队、王菲的画报,徒弟穿花花绿绿的汗衫,下面一节汗衫卷起来,露出肚脐,电风扇呼呼呼,吊在木梁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有烫洗卷的美发店,三两个女孩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些倦怠,没什么客人,时不时地相互拨弄头发,像几条狒狒友爱地亲昵;服装店很少,只有几户,把衣服挂在简易的衣架上,一般是裙子、汗衫,和儿童鞋子,大多是塑料鞋,黑的、黄的、绿的,都有,也有春季没卖出的春装,面料上扑满了灰,白灰灰的一层。几个男人蹲在门口吃饭,托着碗,碗沿堆着菜,红红的,都是辣椒,也有妇人端着碗,下街走到上街,遇见说话的人,站在路边,一边吃一边聊,没吃的时候,筷子不自然地轻轻地敲打着碗沿。也有小吃店,做面食、水粉、地方糕点、凉粉,事实上,到了中午,已没什么生意,老板坐在门口的树荫下打盹,头伏在交叉的手上,冷不丁,猛然惊醒,看看没客人,又继续打盹。首饰店有两个,窗下挂着手工金银首饰样品,寂寞地摇晃。
茶叶店和土特产店倒有好几家。其中有一家茶叶店,墙上挂着名人字画,估计是仿真的,也有本地书法家字画,为一种文化装饰,看起来也蛮有店主人品位。在婺源宾馆出口,有一个椭圆形的路口,早上,这里是茶叶集市,茶叶散户用麻袋、编织袋、木桶、提篮,装满茶叶,坐在路边的板凳上,吆喝:“五块钱一斤呀,好的,二十。”有几个妇人也提着干金银花、笋干、梅干菜来卖。一个穿解放鞋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一手捏着旱烟管,一手捏着油条往嘴巴里塞,有三根,慢慢包进去,口腔完全鼓起来,像青蛙叫时的模样。一个年轻的妇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把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抖着腿,呃呃呃,哄着,婴儿闭着眼嚼着奶头,另一个小孩有五六岁,扶着妈妈的肩膀,娇嗔地说:“我要包子,要包子。”买茶叶的人,蹲下来,捏捏茶叶,放嘴里嚼烂,吐出来,又换一家嚼。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从布包袱里端出一碗面,吸吸溜溜地吃起来。白白的面上,堆着两勺辣酱。
老汽车站有一座桥,通往城区,桥头有一块空地,晚上,有几个夜宵摊用毛竹搭塑料棚。食客或没吃晚饭的人,挤在这里,吃螺蛳,吃小河虾,吃煎辣椒,吃卤水口条猪耳朵猪嘴巴猪肥肠,吃葫芦丝瓜茄子黄瓜青豆,有的打赤膊,有的把汗衫卷在腋窝下,有的把脚架在另一条凳子上,有的趴在地上噢噢噢地呕吐。锅里,刺刺刺刺,轰,油烧出了火,师傅抖起炒锅,啪嚓啪嚓啪嚓。师傅嘴角夹着一根烟,烟灰长长的,卷动一下舌头,烟灰落在布裙上。油烟在棚子里,有人开始咳咳咳,被呛了出来。啤酒一箱箱放在桌子底下,空酒瓶扔在路边,咚咚咚,打滚,滚到街的另一边,被人一脚踢起,撞在房前台阶上,啪。吃完了夜宵的,往街里走,唱着歌,箍肩搭背,拖着大拖鞋,像是前清的遗民。街面上的人,大多睡下了,没睡的,三两个,蹲在门前瞎聊,也有的在门前走廊下象棋,摆着大茶杯,浮起半杯子的大片茶叶,麻麻色。
在二○○二年之前,我一般住宿在中日友好宾馆或植物园。友好宾馆在主街,徒步两分钟,到了星江。宾馆一楼,曾有一段时间,晚上有茶艺表演,消磨晚间时光,是个不错的去处。表演的人,穿青蓝底白花的麻布衫,穿黑布鞋,挽个发髻,坐在瓷器茶具边,还有模有样的。这里临江近,在清早,在星江河滩走走,清风习习,柳叶洋槐叶纷飞,有些小情调。植物园在山上,离城区有些距离。第一次去婺源,就住在植物园,达一个星期。园子里,有很多树,植物也多样,人行道两边都种满了各色的花。天麻麻亮,鸟啾啾啾啾地叫,蹦跶起来叫,一只,两只,一群。人没了睡意,站在园子里,面前的山野一下子聚拢过来,呼啦啦的墨绿色,蜿蜒的星江,甜睡的县城,多么亲切。瓦蓝色的天空,比往日更高了一些。草叶上,滚圆滚圆的露水,有了滚动的光斑。偶尔也住在婺源宾馆,这是迫不得已的,可以安慰的是,它早餐比较丰盛,可以吃到黄蒸糕、艾叶粿。
只要在县城住,我每天都早起,去星江边溜踏。江边有钓鱼的人,我也挨着钓鱼人坐,互相发烟,聊婺源哪些地方适合钓鱼,钓什么鱼。也有网箱养鱼的,几十条上百条,一般是酒店备货的,鱼是红鲤,鲤鲫,草鱼,大头鱼。要吃,用抄网抄上来。星江有鱼,大的有十几二十来斤,钓鱼的人在固定的地点,打窝喂食,天天守。很有意思的。主街的背面,有一条南门街,石板道,细雨的晚上或早晨,一个人来来回回的溜踏,脚步声笃笃笃,雨滴声嗒嗒嗒。很有意思的。南门街有一个石埠,下去通星江,一片茂密的槐树林柳树林,栖满了白鹭,江水时隐时现,种菜的人在挖地除草。看看,是很有意思。不知道是哪一年,在树林里竖了一个观音像,很是高大,眺望日出。我便再也不去了。
从一九九八年,城东即新城,快速地兴建扩张,短短几年,到处是街道,街道上到处是宾馆旅社饮食店电瓶车专卖店电器店药店土特产店美容美发店洗脚城美体体验店手机店电脑店旅行社置业销售部酒品店银行门市,雕刻手艺人成了根雕大师,也挂起了招牌,制砚手艺人成了著名的工艺美术大师,一块砚台卖五万八万的。街上停满了来自上海、江苏、浙江的旅游大巴,从大巴上走下来的人,挂着照相机,戴着太阳帽,吐着口香糖。导游手上拿着旅行社的彩旗,戴着扩音器,喊:“吃饭半小时,下午还要看几个景点,快点啦。”老太太拄着拐杖,嘟囔着:“有什么可急的?”
城南主街改成了步行街,和全國的步行街一样。友好宾馆从无星升级到三星,再升级到四星。房间还是原来一样大,宾馆面积没变。这几年,我去婺源,都不知道住哪儿啦,随便住,都是一副样子。尽量不住。
同样的是,去婺源不知道去哪儿吃饭。餐馆,走进去看看,又出来。记得以前教育局食堂,在一个老旧的房子里,菜烧得很合我胃口,是一对夫妇掌勺的。有一道辣椒干烧鱼干,用老酒爆炒上来,爽口,回味绵长,微辛辣。在那个食堂,我吃了一个星期,每餐都上。厨师看见我都笑,他可能暗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还有一道菜是熏豆干,咸肉脆鲜辣椒丝芹菜丝爆炒,热吃,特下饭。再有一道菜是荠菜糊,我整碗吃。我那时年轻,饭量好,不像现在,小半碗。在城郊,临近梅林,有一个农家小院,吃泥鳅和豆腐、辣椒炒蛋,吃的人很多。我去过一次,我觉得非常一般,再也不去。
在城东桥头,有一个早餐店,粉烧的好。广州的朱姐、张姐来,是洪忠佩推荐的。张姐吃了一碗,意犹未尽,我说,再来一碗,别顾及身材。又吃一碗。鲜榨的豆浆,煮沸,摊温了,留在粉后喝,喝完了,小坐一会儿,浑身舒服。想想,过去好几年了。有时间,再请她们来,重温一碗米粉。也很有意思。
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和同事刘啸去婺源出差,坐大巴,往常山开化方向走。天热,车上没几个人。我带了二十几罐美国鹰牌原装啤酒,在路上喝。邻座边上坐了一个女孩子,我叫她一起来喝。她很不好意思地拒绝了。但我们攀谈了起来。她说她是中云人,在市里一家附属医院上班。刘啸正好住在医院隔壁,有了更多的话题。边喝边聊,刘啸喝得差不多了。女孩子竟然喝了一半多,竟然一点醉意都没有。酒喝完了,也到了婺源。记得她姓金,长头发。我们在车站隔壁的一家小吃店吃午餐。我还记得几个菜,泥鳅煮芋头,煎豆腐,米粉蒸肉。我们吃得特别开心,好说好笑,吃到太阳快下山了,我们才离开那个店。老板娘看着我们吃,笑眯眯的,不时地添茶。
这是我在婺源吃的最美好的一餐饭。或许,我那时单身吧。
单身本身就很美好。就像一个老县城,虽然浑身汗渍味,赤脚朝天。
油菜花
油菜,亦称油白菜,是白菜的一个变种,十字花科、芸薹属植物,喜雨。在南方,它是一种普通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和荷、荸荠、番茄一样,在田间、河塘边、山坳里,十分常见。在三月初至三月底,开出黄色的花,从初开期、盛开期到凋谢期,足足一个月。
在十五年前,婺源并没有那么多油菜花。
一九九八年初春,我去婺源,从县城徒步去武口,看见油菜花星星点点地在田畴里盛开。我停了下来。星江在河心形成了一个沙洲,似半残的月牙,沙洲上的柳树刚刚抽出新绿,晨雾疏淡地织在树枝上,织在远处的屋舍,几个打鱼人坐在竹筏上,把网抛向江心,初孵的太阳还没爬上山梁,晕散的阳光沉沉地浸透了露水。金黄的油菜花星散在沙洲上,和部分裸露的褐色泥地、青翠的灌木、轻轻摆动的柳树、浮起一层薄光的江水,在这个早晨,不再怒吼,也不再沉睡,蕴含着青草味的曙光,给我阵雨降临后的感觉,我把这美妙的感觉一直保留到星宿渐渐隐去。星江围拢了一片斑斓的田畴,白墙黑瓦的屋舍退回到远古的记忆里,墨绿的山冈有一条弧线,和江水交叉。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里叫月亮湾。
二○一二年三月,我从安庆返回上饶,在思口一个自然村吃午饭。村里只有三户人家,在一个桥头。桥下是星江。村子对面的山腰有一座古寺,古寺深藏在几棵巨大的苦槠树和樟树里。村子并无外人往来,妇人在烧菜,男人在院子里锯木头,准备在一块空地里搭一座茶楼。房子依河而建,屋后是几块菜地,种了莴苣、葱、生菜、大蒜、油麦菜、春包菜,辣椒、茄子、丝瓜、南瓜、番茄还是小苗。河边是茂密的灌木和芦苇。东家的儿子坐在桥底下钓鱼。水有十余米深,幽蓝。下游是一片油菜地。我穿过一条一百余米长的石埂路,到了油菜地。这是一块山地,沿山势垦出条沟,一畦一畦,一垄一垄。花势正旺,花瓣饱满。蜜蜂在花地里,嗡嗡嗡。细腰蜂在阳光下扑闪着透明的羽翼,似乎不知疲倦,它翩翩起舞,直到它死亡。我想起东荡子的诗句:给你,或另一个你一样的人/仿佛很早以前我就来过,在这里有过生活/原野上的蔷薇回味着风的秘密与滋润/可它也有过分离,哭泣和爱情的死亡。
花和叶交叠在一起,金黄与灰绿间染在一起,一根枝干抽上来,手指一般粗,丫枝一节一节散开。空气里漂浮着似有似无的绒毛,河面偶尔有断裂的树枝浮浮沉沉。阳光照在粗粝黑质的瓦楞上,旧年的桂竹冒出尖尖的笋芽。油菜是快速生长的植物,也是快速死亡和腐烂的植物。年前下种育苗,元宵节后,春雨来了,从山梁从江边,像雁群一样围拢而来。天是阴暗的,雨抽一根一根的丝,柔柔软软,湿纸一般蒙在地里,蒙在水面,蒙在树梢,继而,淅淅沥沥,噼噼啪啪,压下来,地面溅起泥浆泡,鲤鱼在水里翻跳,树叶也如吹翻了的油布伞一般。油菜仿佛是一根喷水枪,把水饱饱地吸进去,灌满枝干,喷到枝丫喷到叶子上。叶子肥肥的,厚厚的,肉乎乎,筋脉充血似的肿胀。紫玉兰开了。桃花开了,在屋角,开得嘁嘁嘁地叫。蔷薇开了,在田野的矮墙上,红的一丛,白的一丛,黄的一丛,花朵一簇簇,从藤蔓上翻盖下来,一蓬蓬。油菜花吐出金色的蕊,花瓣羞赧地伏在枝梢上,安扎一个营寨。桃花初谢,油菜花完全盛开,像一群蝴蝶聚集在一起。杜鹃花开,山野热闹了起来。油菜花一天接一天地赶路,赶路到一个转弯角,不见了,先是三五朵消失,接着是一群一群地消失,一个暖夜后,全消失。它们消失的时间,和来的时间是同样的快。油菜结成了条形的长角果,一串串,枝秆弯下了身子,进入了暮年。长角果发黄,枝秆发黑,收了油菜籽,晾晒几日,烘焙,木榨里散发浓浓的菜油香,金亮的菜油汩汩从槽里流出,夏天也到了。油菜秆砍断,泡在水田里,秧苗抽穗时,油菜秆全烂了,成了泥浆的养分。
我坐在农人的家里,和他谈起了星江,谈起了油菜花。他的儿子把钓上来的一条草鱼,烧了一碗葱油鱼。鱼有两斤多重,切块,红辣椒丝和葱丝搭配起来,甚是好看。星江上游,河床狭窄,山上的植被腐烂物冲刷下来,野生鱼养得肥肥的。油菜花和屋舍之间,隔了一片芭茅地,芭茅疯狂地长,尖尖的青蓝色的叶子使油菜花看起来有些恍惚。油菜花是最具烟火气息的一种植物,它是和屋舍、河水、灶膛、油香,黏连在一起,组成了我们的家园。它是我们身上长出来的植物,和白菜一样,与我们相依为命。自小见多了油菜花,在饶北河两岸,铺展而开。春天踏在它的小腰肢上,曼曼而舞,甩开金黄色的短袖,耸起青黛色的冠峨,迎风翩翩。只觉得油菜花是春天大地油画中,色彩极其厚重的一笔,黄色的颜料不是涂抹而是堆叠上去的。油画是一个立体的色盘,山川是浓眉的青翠,河流是浅蓝,油菜花则是日出初照的迷眼炫目,是春天至美的一极。到了思口,才觉得,之前我对油菜花的认识,是极其浅薄的。它不只是一种花,更是我们对故园情思的培育和绽放,是一个生根发芽、年复一年轮回的故园符号。
不知从哪一年起,大概是二○○三年,婺源县开始大规模种植油菜花,对农户实行现金补贴,把油菜花作为一个春季旅游的核心产品,销往全国。每年年初,我都会接到外地朋友的电话,说婺源的油菜花是如何如何,要来看看。婺源的賓馆,无论在县城还是在乡村,被游客挤得爆棚,一个沙发位子还可以卖两百块一夜,乡下连停车的空地也挪不出来。把油菜花作为旅游商品炒热到极致的是江岭。二○一一年春,我带了三十多个朋友去江岭。也是唯一一次去江岭。江岭从晓起进去,二十来分钟便到了,落在一个两山相夹一溪中流的山坳里。这是一个缺地少田的山区地带,当地人沿山边,剥下地衣灌木茅草,把山地垦出来,形成梯田,面积并不大,站在村口,一眼把梯田收尽眼底。在未旅游开发之前,这里适合种小麦、一季稻、高粱和豌豆、蚕豆、苦瓜一类的菜蔬,地褐黄色,并不肥沃。如今,一梯一梯的油菜花在葱油的山峦下,显得香艳,招摇,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原本娇羞的野性。村里的妇人在沿路摆起小摊位,卖梅干菜、山蕨、黄豆、春笋、茶叶,卖自家酿的谷酒、小鱼干,也有卖假字画、旧木窗。我的客人从车里下来,完全兴奋起来,啊啊啊地疯叫,手机照相机咔嚓咔嚓,留此存照。我似乎有些无动于衷,甚至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滋养我们内心的东西,在日渐丧失。我的客人是来自安庆的,其实长江东南岸的东至,从大渡口到经公桥,有非常壮观的油菜花,开车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穿越油菜花地。在江西,在贵州,在浙江,在福建,在安徽,东至的油菜花是我见过连片种植面积最大的,至少在五万亩以上。我每半个月,会在安庆与上饶之间往返一次,途经东至。大渡口和东流,是平原和丘陵相间的地带,油菜花一望无际,在春日下,我们能听到它们优美的合唱,它们像一群小学生,无忧无虑,矜持地唱儿歌。落叶的乔木还没完全长出叶子,孤单单地兀立在平原上,有时是一丛。有小杨树,有柳树,更多的树我叫不出名字。在小村前,一般有竹林或苦竹林,尧渡河贯穿东西。这里是舜的躬耕之地,尧在此渡河访舜。平原开阔,油菜花汪洋肆意,人迹稀渺,古意浓郁。
可能我再也不会在三月去婺源,当油菜花铺满山野,如金黄的毛毯一样缝补在河流两岸,而我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已无影无踪。它已不是家园的一部分,也不是油画中灿烂的部分。我想起多年前,一个人来婺源,去乡间,坐在小中巴上,脸贴着玻璃,油菜花和蔬菜、小麦、豆苗间杂地种在一起,黄黄绿绿,疏疏密密,渔人在星江上收网,一顶斗笠一袭蓑衣出没烟雨。油菜花与我紧挨得那么近,几乎脸颊贴着脸颊,它的芳香有少女的体温,它薄薄的脸充满了迷人的汁液。它拉起袖珍式的小提琴,哆哆啦啦嗦嗦,民歌响彻,整个大地有了回声。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