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地(外二篇)

2017-05-10 07:51瑛宁
草原 2017年4期
关键词:白光菜地野菜

瑛宁

我们家老房子南边,是蔬菜社的地界。我们这一带人家把蔬菜社的菜地叫南边地。那片广袤的土地里,隐藏着巨大的诱惑。诱惑我们的不是地里的庄稼,而是菜地里长出来的野菜,也叫猪菜。

南边地最初对我的诱惑,是甸子上的野花。

甜甜的山丹花,酸甜的黑天天,香甜的麻果,还有野菜“酸不溜”,都是我们这些孩子喜爱的吃食。我们把野菊花采回去,插在瓶子里。但是我们只采紫色和白色的,不采黄色的,都说黄的不吉利。有一天我经不住那灿黄的诱惑,便采了几棵。一个孩子说:采黄花死妈妈。我急忙扔掉了。

妈妈就像中了魔咒一样,真没了。

妈妈没了以后,那些野菜也开始诱惑我了。我在南边地玩耍的时候,就完成了认识野菜的过程,我能叫出来二十几种野菜的名字。我知道马蛇菜和小灰菜喜欢潮湿的环境,总爱长在浇水勤的香菜地里,香菜一寸高的时候,马蛇菜和小灰菜就长到四五寸了。我挎个小筐蹲在池埂子上,一棵一棵地捋。捋完一个池子,再捋下一个池子。捋过菜的池子,便只剩下绿油油的香菜了,好像我是专门给蔬菜社收拾菜地来了。渴了,就蹲在水渠边上,捧一口抽水机抽上来的井水,那井水清冽甘甜,直沁心脾。

我捋的野菜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数野菜都是父亲和姐姐捋来的。姐姐把捋回来的野菜剁碎了,放到大锅里烀,烀熟了储存在一个小缸里,喂猪的时候再掺进一点米糠或者酒糟。我们这一带的人家,都是靠南边地里的野菜养猪。南边地给了我们这么丰厚的礼物,我们也绝不祸害地里的庄稼。我们和蔬菜社的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看青人在远处看护庄稼,我们则小心翼翼地捋菜。

不用愁没有野菜可捋,几乎所有的菜地里都有野菜。圆白菜地里有灰菜和苋菜,地头上有猪毛菜和猪牙菜。干旱的蒜地里有扫帚菜。还有苍耳子,狗腿子,山白菜,苘麻菜,婆婆丁。春天的榆树叶,秋天的草籽,都是喂猪的饲料。

有一次我把弟弟帶去了,让他坐在地头上看护面袋子,我一个人进地里捋菜。突然听见地头上有人大呼小叫,心里一惊,急忙往出跑。那芹菜和野菜纠缠在一起,弟弟薅野菜的时候便连芹菜一起薅下来了。看青人吵吵着,要没收面袋子,我和弟弟被他的凶样子吓哭了。一个女社员跑过来说:放了他们吧,他们没妈。看青人说:没妈?没爹也不行啊!但是他还是把面袋子还给了我们。

爸爸也像中了魔咒似的,第二年就没了。那是一九七四年,我十四岁。

南边地馈赠给我们的不光是野菜,还有罢园时节的捡秋。

说捡秋也不确切,蔬菜社夏天也收割。社员割芹菜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站着。他们把割下来的芹菜打成捆装到车上,我就把他们漏掉或者扔掉的芹菜,一根一根捡起来,装进筐里。他们砍白菜的时候,我就拎着筐,等着捡掉下来的白菜帮子。圆白菜被砍走以后,一层一层的菜帮还在菜根上长着,我就把它们劈下来。社员们起过的蒜地里总有些漏掉的蒜头,我就用小铲刀把蒜头起出来。萝卜、芥菜、土豆、芹菜根,都是这么起。时间长了,我们一个个练出了火眼金睛。我们一垄一垄地进行地毯式搜索,看见垄台上露出一个小尖,就知道那肯定是蒜头。看见一个小萝卜缨子,那底下肯定就是一个小萝卜。茄子罢园了,就去摘他们遗弃的茄子包。小豆角,小青柿子,小黄瓜,只要是他们扔下的我们都摘回来,甚至连地里的秧子都拖回来烧火。

家家都预备不少坛坛罐罐,好把捡回来的小菜腌成咸菜。把白菜帮子和圆白菜帮子,用铁丝串起来,挂在墙上晒干,或者扔到房顶冻上,留着冬天喂猪。白菜帮子人也能吃。把干白菜帮子用水煮熟了,捞出来挤干水分,再切成小块,一块一块蘸着大酱吃,要是蘸辣椒酱或者是肉酱就更好吃了。把冻白菜帮子剁成馅,多放点荤油,包进发好的苞米面里,做成菜团子。人们把能想到的吃法都想出来了。那份艰难中的喜悦,竟也像农民秋收似的。

其实农民秋收的成果并不属于他们,由生产队统一管理。除去上缴的部分,除去成本开支,再除去生产队留存,剩余的部分才能按工分给社员分红。他们不比我们富裕,却比我们辛苦。农忙的时候,天刚亮就得起来收拾菜地。种出来的菜,由国营蔬菜店统一收购。别看我们离南边地这么近,买菜却要到很远的蔬菜店去买。

我虽然是城里人,却因为南边地,熟悉了农作物,熟悉了野菜,熟悉了那么多花草。我甚至熟悉蔬菜社的每一个社员。我知道谁是生产队长,谁是妇联主任,谁是小队会计。我知道哪个看青人和气,哪个看青人厉害。我还知道谁家的姑娘漂亮,谁家的小伙子好看。但是我和他们不太交流,好像有什么东西隔在中间似的。不仅是我,我们这里的人都这样。蔬菜社的姑娘再漂亮,我们这里的小伙子也不追。蔬菜社的小伙子再好看,我们这里也没有人嫁,因为他们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就意味着吃不上红本粮,永远也不能到城里工作,而且世代如此。他们与我们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像隔了一个世界。

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与我们的精神世界,应该是一样的,这一点,我从他们集体的哭声中,就能感觉出来。

广播喇叭发布毛泽东逝世讣告那天,我正在南边地捋菜。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侧耳再听,还在说这件事。我将信将疑地往家走,尽管不相信这是真的,却知道国家出了大事,要不然,广播喇叭不能在休息时间播送新闻。

姐姐还没下班。我得出去,找别人印证这个消息。走到门口的时候,姐姐回来了。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开口。姐姐也愣了一下,但是我们都会意了。还是姐姐先说:伟大领袖……

我说是真的吗?她说是真的。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提过毛主席这几个字,万一不是呢。

我们学校召开了追悼大会,大礼堂里一片哭声,像天塌了似的。那哭声,我在蔬菜社的生产队里听过。

初中课本突然换新的了,我们一年要学两年的课程。姐姐怕影响我学习,就把猪卖了。我的身体还是吃不消,就辍学上班了。

我与南边地一别就是好几年,以致后来去南边地散步的时候,竟感觉生疏了。

我小时候常去的那片甸子还在,就是变小了。四周打量一下,也就这么大。野花们还在。山丹花,野菊花,麻果,酸不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都在,就是没有采花的人。

菜地也在,但也好像缺点什么。仔细一看,也没缺什么。白菜地仍旧种着白菜,芹菜地仍旧种着芹菜,抽水机还在抽水。对了,缺看青的人。菜地承包给个人了,队里不用派人看青了。种出来的菜,由他们自己拉到城里去卖。我还是感觉缺了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了。就要走进地里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看不见捋菜的人。以前总能遇见三三两两的捋菜人,今天一个都没遇见。都不养猪了?我疑惑着走进一块香菜地。一寸多高的香菜地里,一棵野菜都没有。退回来再看白菜地,白菜地也干干净净的,一根杂草都没长。怪不得没有人来了。

我这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就因为常到南边地捋菜,南边地就成了我的南边地。现在南边地变了,还好像有什么不对了。细想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可我怎么就觉得哪里不对了呢?

我明白了,是野菜没了,那个维系我和南边地关系的野菜没了,我没有理由再到南边地来了。

没有野菜的南边地和我疏远起来。地里的庄稼和我疏远了,抽水机抽上来的水和我疏远了,甸子上的野花也和我疏远了。几个收拾菜地的菜农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怀疑我站在地头的用意。我转身回去了。

闲暇的时候,我仍旧到南边地的小路上走走,不管南边地是否属于我。有几个老人也常到这里闲遛。这满眼翠绿的景致,确实适合散步。但是那些年,人们没有闲暇,更没有这个雅致。

我现在也没有这个雅致。我到这里,是来释放多余的能量,我在工厂里无处释放。

泥土路边,总有一些野花野菜躲过行人的践踏,幸运地开着。最让人称奇的是马蛇菜。几条暗红色的软茎,向四外张开着。柔韧的茎,怎么蹍压都不折。经过蹍压的马蛇菜,像章鱼似的紧紧伏在地上,椭圆形的绿叶,被挤进两茎的夹缝里,甚至整个身体都要陷进泥土里了,还在活着。这不是软弱,这是一种生存策略。

南边地馈赠给我的,不仅是野花和野菜,不仅是捡秋漏,还有这些朴素的哲学道理。

慷慨的南边地,陪伴我们姐弟三人走过了艰难的单身旅程。弟弟把老房子卖掉以后,我就彻底告别了南边地。但南边地仍在我心里装着,与它相关的任何信息,都能牵动我的神经。

听说南边地被征用了,我骑上自行车就过去了。果然,挖掘机正在地里挖地槽。一棵棵菜苗被挖掘机连根拔起,翻了几个跟头,又被埋进土里。

空地上,残存的菜苗,与野菜和杂草纠缠在一起,疯狂地生长着。

我的南边地从此消失了。我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穿过无人街

我们这些当律师的,差不多天天上法院。现在我要去的这个法院,在一个新建的小镇里,这个小镇以前曾是我们市的郊区。

下了公交车,我才发现法院搬走了。于是边走边打听,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看见法院大楼的背影。

我到立案庭立完案子,又和熟悉的法官寒暄几句,便来到法院门前的公交车站点等车。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公交车过来。我突然想,不能这么傻等下去,得上法院问问。法院的警卫说,这里还没正式通车呢,西边的国道上有28路。

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不通车呢?我一边表示着不满,一边疾步往西走。几只觅食的麻雀,被我惊飞了。

不过我的情绪很快就好起来了。

这条街太美了。嫩绿的垂柳倚着高大的松树,静静地立在人行道旁。五颜六色的花儿们静静地绽放着。浅黄色的楼房也静得那么雅致,再配上湛蓝的天空,静美极了。

我曾说,我们这一代人亲眼看见一个城市的诞生,多么幸运。我亲眼看见,整片整片的庄稼和农舍被夷为平地,然后一座楼一座楼地建起。我亲眼目睹,空旷的大街上,一辆车一辆车地增加,直到现在偶有车辆往来。一生有几次机会,能亲眼看见一个城市从无到有呢。但是我又着实心疼那片肥沃的土地。

我一边快步走,一边想,如果有人抢劫,是先报警呢,还是先往小区里跑。我开始选择我要避难的小区,可是哪个小区也没有住人的迹象。我心里有点发毛。

我后悔起来。要是我先不回来,等着搭乘法官的警车就好了。或者还是从法院的房后走,虽然绕点弯子,也不致这么僻静。现在走了这么远,往回走和往前走是一样的情形,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前面的路口停着一辆洒水车。一个中年男人弯着腰在修理着什么。他抬头看我的时候,我正看着他。我张了一下嘴,想问他公交站点还有多远,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我不想把自己的底细透露给他。那个人看了看我,也没说话,低头干起活来。

我绷紧了神经,仍旧大步走着,洒水车很快被我甩在身后。夕阳就在前面的高岗处,过了高岗应该就离国道不远了。

我像闯关一样,一步一步闯着,一个路口一个路口闯着。

亢奋的神经竟涌出一首诗来,我在心里大声念着:

“走过无人的街道,我仿佛听见禾苗在地下吱吱地叫……”

远处的白光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我还在读小学。学校包了一场电影《万水千山》,早晨五点十分开演。在当时那个环境,这样的电影已经算最好的电影了。我生怕自己起晚了,把家里那块唯一的闹表摆到枕边,才放心地睡去。

一觉醒来,看见窗外有了亮光,心里一惊。拉开灯绳看表,表停了,两个指针无情地停在十二点上,怎么晃都不走。肯定是过点了。我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棉衣棉裤,悄悄推开了屋门。

四粮店街口的路灯,仍旧发着惨白的微光。大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仔细观察一下天空,天其实还黑着,但是远处已经隐隐泛起了白光。看样子天快亮了,得赶紧走了。我扎紧头巾,戴好手套,独自走进黑夜。那白光也怪,不在太陽每天出来的正东方向,而是在偏南的地方。这个城市那时候全都是平房,我走到哪儿都能看见白光。有了白光,心里就有点底,反正天都快亮了,大街上没有人也不害怕。

一个人走在路上忍不住想,那白光底下有什么呢?那里的人们都在干什么呢?是不是也有一个小姑娘在街上走着?那里有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虽然没有了父母,可是有姐姐和弟弟,不应该觉得孤单。然而我确确实实希望远方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那个人不一定是我的双胞胎姐妹,或者就是双胞胎姐妹吧,多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离散了。我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在大街上与她不期而遇。即使遇不见,只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存在,也不觉得孤独。这个想法曾经伴随我很多年,什么时候消失的,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是成年以后的很多年。

走到二趟街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扭头一看,一辆马车驶过来了。微弱的路灯光照在马车上,露出几个乡下人的面孔。他们谁也不说话,好像害怕吵醒黑夜似的。

之所以把这条街叫二趟街,是因为有一条比它更大的街,我们叫它正大街。电影院就在正大街上。

马车从我身边嘚嘚地驶过去,驶向更远的黑夜。这辆马车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呢?我脑子里总爱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看见一条寂静的小路,我就会想,这条小路从哪里过来又通到哪里去呢?小路的尽头又会有什么呢?现在折磨我的是这辆马车。它拉着一车人,一直朝西奔过去了。我坐过这样的马车,也是在这条街上,也是朝西奔着。从这里往西一百多里的地方,有一个陈家窑。那是我父母的故乡,也是他们长眠的地方。那里还生活着许多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他们一上城里就住在我们家。我们也把陈家窑叫西边。陈家窑的亲戚们来了,我们就说西边来人了。我从小就对西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马车嘚嘚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一点也听不到了。大街上又剩下我一个人。我急急地走着,想把黑夜和寂静甩在身后,可是前面仍然是黑夜和寂静。这广大的黑夜和寂静包围了我,怎么甩也甩不掉。

终于看见电影院了。电影院门口却一个人都没有,看样子来早了。

电影院狭窄的窗口里亮着橘黄色的灯光,有个人影来回晃动着。这窗口是那么神圣,我甚至觉得电影院的工作人员都是神圣的。他们有理由板着面孔检票,有理由拿着手电筒在电影院里照来照去,有理由呵斥那些没有电影票的观众,然后把他们清除出场,或者干脆把他们抓起来。

我在第二个检票口默默地守着,等着神圣的工作人员开门。第一个检票口的工作人员样子太凶,我得避开他。那天我和黄桂霞来看电影,挤了半天也没买着票。黄桂霞提议冒充小孩儿混进去。她把腿弯起来,随着一个大人钻进检票口。我也弯起腿,跟着人群往里进。没想到那个工作人员眼珠子一瞪,凶狠狠地说:票拿来!吓得我直起腿就跑出来了。

现在我就在第一排站着,一会儿门一开,第一个就冲进去,你黄桂霞在后面挤去吧。想到这儿,我呵呵乐上了。

我的笑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我被自己的笑声吓着了。环顾四周,只有我一个人在黑夜里站着。突然觉得不对了。学校一千多个学生,怎么一个都没来呢,时间肯定是太早了。抬头再看电影院窗口,橘黄色的灯光不见了。狭窄的窗口黑洞洞的,好像要张嘴吃人。我有点慌了,想了想,决定先回去。路上还是没有行人。远处天空的白光也不见了。那白光原来不是晨光,我被它骗了。天空越来越黑,好像有一张乌黑的大幕遮着。我越想越害怕,急急地往回走。

我们家的门那时候总也不锁,好像干脆就没有门锁。不仅我们家的门不锁,好像邻居家的门也都不锁。说是家,其实只有姐弟三人。姐姐在工厂里工作,供养我和弟弟。我悄悄拉开屋门,姐姐和弟弟还在睡着。我没惊动他们,和衣躺下了。再一睁眼,天可真亮了。走出去一看,外面下雪了,原来是雪照的。这回一定是到点了,大街上已经有我们学校的学生了。我踏着厚厚的積雪,用了将近四十分钟,才走到电影院。放映室里黑漆漆的,电影已经演上了。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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