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沙掩埋的辉煌

闰瑞佳

【摘要】文章解读了由吉洪诺夫所著《十至十四世纪回鹘王国的经济和社会制度》一书，认为古代回鹘是我国历史长河中重要的北方游牧种族突厥的别种，在历史中曾扮演过重要角色，更是今日我国重要民族之一维吾尔族的祖先。回鹘西迁是我国历史中的重要事件之一，其中西迁至高昌地区的一支，统一了天山地区东部、建立起了封建政权。苏联学者吉洪诺夫通过出土文献解读了四百年的王国历史中丰富的经济、政治、文化等社会概况，梳理了一段内涵丰富且意义重大的历史。

【关键词】吉洪诺夫；高昌回鹘王国；维吾尔族；社会

回鹘，历史上又称作袁纥、韦纥、回纥等，是古代丁零人的后代，突厥别种，属于游牧部落。作为突厥的一支，不仅保留有突厥的游牧生活方式及文化风俗，更同唐朝有亲密关系，是唐朝的盟军，为唐朝攻打吐蕃等军事行动提供过援助，并且常有经济贸易上的往来。

9世纪中叶，伴随着唐朝政治走向混乱和衰落，漠北回鹘也面临危机。840年，取代后突厥汗国在蒙古草原兴起的回鹘人被黠戛斯人击破后政权奔溃，随即出现了历史著名的回鹘西迁事件。

西迁的回鹘共有三支，其中一支远赴中亚建立起喀喇汗王朝；一支在今甘肃一带建立甘州回鹘王国，是裕固族先祖；还有一支迁址高昌（今吐鲁番地区），在联合此地区已有回鹘力量的基础上，征服诸绿洲小国，建立了北至伊犁河，东至哈密，西抵今阿克苏，南到今于田、河西走廊一带的高昌回鹘王国。

高昌回鹘王国的建立有着特别的意义，不仅将该地区之前分散的回鹘力量联系起来，建立起了草原游牧与绿洲定居农耕相结合的政权；更重要的是，回鹘内战的暂时停止，在保证了高昌回鹘王国经济稳定而迅速地发展，内部多元元素共生、文化艺术等融合各方面影响取得丰硕成果的同时，还进一步加强了同中原、中亚、南部吐蕃和印度、北部游牧（蒙古）的交流，促进亚欧大陆东西经济和文化交流，作为十字路口融汇东西又保留自身的古今，发展出自身的连贯历史和内涵丰富的文化、社会制度与先进的经济、手工艺等成就。

尤为重要的是，作为国际各界公认的今日维吾尔族的祖先，高昌回鹘的统一、民族融合可谓为今日维吾尔族族员打下基础，而它的社会制度、法律政策、文化风俗、文学艺术、经济商业等各方面不仅有着自己的发展史，更是研究今日维吾尔族、新疆地区，乃至历史上此地区与人口同周边地区互动、在历史中重要地位的必读材料。

一直以来身处欧亚大陆中心的新疆及其周边地区就是历史学家和冒险家们热衷的研究对象，就突厥学、维吾尔学方面而言，国际吐鲁番研究协会、德国的葛玛丽教授等都是历史学界响当当的名号。嘲但是在我国的传统史书叙述中，历史上由于战乱等（高昌回鹘王国时期正处唐末、五胡十六国、宋、元）缘故，对回鹘王国记录不过寥寥数笔，而再看今日观点，回鹘多被表述是倾慕于大唐文化与政治势力、依附于唐的群体，风沙不仅掩埋了残垣断壁，更掩埋了后代对高昌回鹘王国、维吾尔族和新疆的历史与文化的了解。

《十至十四世纪回鹘王国的经济和社会制度》由著名突厥学家C.E.马洛夫的学生吉洪诺夫所著，从这位前苏联学者在解读、研究著名的吐鲁番、敦煌等地发现的大量出土文物与文本的基础上写成的著述中可以看到浓厚的马克思主义视角——例如认为存在阶级斗争，还有对社会发展形态、经济与市场、货币与资本、婚姻与家庭等的讨论。虽然单一理论视角难免偏颇，但无论是从经济学、历史学还是民族学、人类学角度出发，其著作也是一套完整的解释体系，可以从中学习到高昌回鹘王国的社会发展与经济发展过程；对历史文本的解读虽有一些错误，也有作者强烈的个人观点，但正如本书的译者所说，其在填补了我国回鹘王国历史研究的史料的缺失方面的意义是毫无疑问的。

一、高昌回鹘王国史——维吾尔社会的完整发展历程

《十至十四世纪回鹘王国的经济和社会制度》从各方面完整描述出了高昌回鹘胡王国建立前后这一地区的社会各方面，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完善而成熟、有着自己连贯发展历程的社会风貌。而高昌回鹘作为维吾尔族的祖先，我们更从书中看到了一部完整的维吾尔社会的发展史。

但首先一定要强调的是，在高昌回鹘王国建立以前，绿洲定居居民就已经有了成熟的农业生产技术以及相应的社会组织和风俗习惯以及宗教信仰、内部商业和对外经济贸易；西迁而来的回鹘是在基本接受这一切的基础之上再融合自身游牧社会文化特点而建立起高昌回鹘王国的。

在农业、手工艺、经济等各方都完善发达的基础上，回鹘的到来与王国的建立统一了该地区，保障了经济发展的稳定社会环境，尤为重要的是促进了民族与文化的融合——游牧与定居的融合。在高昌回鹘王国期间伴随着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虽然有氏族社会特征的保留——如村子供养乞丐，但总体从氏族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各方面都日趋完善与成熟。

在农业种植方面，农作物、经济作物、园林、桑蚕等生产技术都有很高的水平，粮食、棉花、油籽、葡萄在社会中占有很高地位，布匹可充当一般等价物，伴随着葡萄丰产的是先进的酿酒技术，葡萄酒在整个国家中都不可或缺。

受绿洲所处地理环境影响，水在回鹘王国中具有很高的重要性，而相关法律、水磨的使用也同样是生产技术和社会发展的表现。土地面积广阔但可耕地少，因此可耕地不仅是地位的象征，也可以买卖；有免租地与世袭封地，商人爱好投资土地成为地主——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封建社會特征。

在经济方面，以物易物较为流行，但货币也存在，笔者认为这不能认为是一种经济不发达的表现（包括商人热衷于买地而不是资本积累再扩大），就像书中说到每个绿洲是一个完整的市场体系一样，这也同绿洲生态特点有关。除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产品在绿洲内部市场交易外（工匠经济地位较高），葡萄酒与棉布、毛毡、金属制品等产品及马匹武器等军事用品还对外出口，与中亚、北部游牧民部落、南部印度和吐蕃，以及特别是中原地区贸易频繁。

书中非常有趣的一点是回鹘王国独特的物资流入市场的方式——商品中介代理人不需付款，而用信誉换取货物，销售完货物得到收益后再向货物主人付款，卖不掉的东西还可以退回去，“商人们把商品赊卖给自己的代理人，定出代理人应还给货主的价格。按照讲定的条件，如果货物按规定的价格没有卖掉，可以退还。”这种独特的商贸信誉制度似乎与某种特定宗教无关，而笔者认为这是亚欧大陆上有名的绿洲商人们自己的经商文化。

在社会方面，已经形成完善的中央集权制，从国家最高统治者亦都护到地方代表着亦都护权利的别克，以及世袭贵族和世袭土地都表明回鹘王国时期封建制度的完善。而稍后蒙元力量的到来给这里注入了蒙元帝国封建力量，达鲁花赤从某种角度说仍旧是最高统治者的代表。

与政治相对应的是税收和劳役，税收明目多样，有国家税、地方税、人头税、实物税等：劳役制度也很具体详细，包括为别克劳动到为驿站过路官员提供马匹和食物。此外还有种种法规的存在，这些都表明了氏族制度的消失；而奴隶制、高利贷、种种契约……这些除了能证明经济的发达，更能证明封建社会制度的存在与完善。

在婚姻家庭方面，小家庭逐渐成为社会基本生产单位，这是典型的封建制取代氏族的表现。一夫一妻制已取代对偶婚制，婚姻需要门当户对的社会地位与嫁妆和聘礼。在回鹘王国中女性地位较高，性方面开放自由，男主人乐于用妻子招待客人，这是典型回鹘人的游牧传统，马可波罗也曾有过相关记载；而且即使在伊斯兰教占主导地位后，也有妓女的存在，这表明高昌回鹘王国不仅是多宗教、多族群并存的社会，更是有着多元文化因素所在的历史的社会。但女性是丈夫的物品，客人需缴纳礼物，出现不轨現象也需要给丈夫赔款——不过女性对男性的存属关系也是典型封建社会的特征之一。

在宗教方面，原始萨满信仰、摩尼教、佛教、景教、伊斯兰教虽然各在某一时期有一主导，特别是伊斯兰教的传入，但这并不代表社会整体与之前的信仰彻底断裂，一些传统习俗持续流传；多宗教并存是总体特征。高昌回鹘从各地区吸收来不同宗教，又进一步吸收、加工再传播出去。与各地区的宗教交流除了教义本身，还有相关的文字、文学与美术学习。经文的翻译、大量的信徒增大了回鹘王国的识字率：佛寺、雕塑、壁画修造加强了融汇各地绘画特点的本地美术风格和手工艺制品等的发展。

还有，虽然本书没有提到（作者未见到相关材料），但高昌回鹘王国还有着发达的医学，笔者依据大量文献得知高昌回鹘王国时期的医学已涵盖内科、外科、皮肤科、妇科、伤科、五官科、儿科、牙科、神经科，医疗方法包括内服法、外敷法、塞入法、吹入法、吸入法、滴入法、含漱法、熏法。

作为一个地区政权，本书除了描写高昌回鹘王国作为一个完整社会其内部的发展状况，其与周边地区的关系也可窥见一斑。同周边各地（如中原、印度、中亚）一直以来的文化经济交往自不必多说；与吐蕃的冲突、对蒙元的依附，都是其作为一个封建政权所面临的问题；特别是在蒙元时期的强力控制下，对回鹘王国的经济、政治、文化、宗教、人种及社会各方面都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外来影响对社会的改变是环环相扣、全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是，就像吉洪诺夫强调的和葛玛丽提到的那样：“当公元十三世纪末伊斯兰教从西方黑汗王朝渗入，之后并用火与剑来对付手无寸铁的寺院时，无数佛教僧侣作为殉教者被杀害了。回鹘人在新的、扩张的伊斯兰教面前屈服了，从而失去他们古老的文化传统，最后成了阿拉伯人、波斯人和突厥各族新代表的伊斯兰文化的一部分。”

二、讨论：区域社会史与民族史

至此，通观全书，吉洪诺夫描写的不仅是一段高昌回鹘王国的历史，更是一部完善详细的有关在高昌回鹘基础上形成的今日我国新疆地区维吾尔族的社会史的开篇。从回鹘西迁前的绿洲原始居民，到高昌回鹘王国时期的人种文化融合与社会蓬勃发展，再到蒙元的影响和从喀喇汗王朝来的伊斯兰教传入，这是维吾尔族的形成历史，也是维吾尔族作为一个共同体的完整的社会变迁发展史。

除了伊斯兰教最终取得主导地位外，我们从书中看到了种种先进文化、经济、手工与社会制度，这些都为之后的维吾尔族文明打下基础——或者说就是维吾尔族文化的一部分。

笔者认为，从民族学的角度出发，《十至十四世纪回鹘王国的经济和社会制度》除了填补了对高昌回鹘王国的历史研究空白，更是一部属于维吾尔族民族史范畴的作品——详细描述了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各方面的传承及发展，勾勒了维吾尔族作为一个民族的发展历史过程中的重要形成阶段。

笔者认为，本书虽然有一些材料解读和观点等的错误，但我们从中更多收获到的是了解到了高昌回鹘王国时期及其前后新疆地区的社会、经贸、文化等方面的发展状况，认识到了这一地区的独特历史与先进文化，弥补了知识空缺。

而且，虽然本书重点是叙述高昌回鹘王国，但在其建立前，不仅回鹘自身有着游牧的发展历程和特点，回鹘所征服的绿洲地区也有着先进的绿洲农业、技术和文化、风俗、信仰。而且作为一块多文明交汇地区，该地区不仅地理环境多样，出现的各历史势力更是各具特点且互相缠绕，研究回鹘王国的同时必定牵扯到了各种力量——中原、中亚、印度、西藏……其中特别是蒙古和喀喇汗王朝的影响：高昌回鹘对蒙元的依附影响深远，蒙古政治力量与游牧文化渗透进来产生了对整个社会的巨大影响；而喀喇汗王朝彻底带来了今后新疆地区的伊斯兰化。

所以，此书不仅仅是维吾尔族的形成史，更是高昌回鹘王国所在的新疆地区在多种力量、多种文化、多种族群互动中所谱写的发展史，正如松田寿男的《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所写的那样，新疆地区地理环境多样，围绕着天山山脉不同地理环境上的不同群体在此交汇；又如羽田亨的《西域文明史概论》所写的那样，新疆地区的文明是在吸收了周边地区乃至更遥远的地方的元素的基础上再创造而自成一体，高昌回鹘王国的历史也是如此，王国本身的多种族群与生活方式的融合、同周边地区的互动……社会的各方面都是多元融合而成的。

那么从民族学角度来看维吾尔族的形成也是如此，游牧与绿洲族群的混合、各种宗教与文化的传承不仅是高昌回鹘王国形成前后的特征，更是从古至今这个地区人群与社会文化的固有特征。因此笔者认为，读这本书的关键不仅在于对维吾尔族的历史学习打下基础，重视维吾尔族与新疆地区的历史重要地位与先进文化发展；更是要还原被风沙掩埋的过去，将历史放在高昌回鹘王国所处的复杂环境中，了解到维吾尔族的祖先的多种来源与文化的多元性，认识到族群文化变迁、发展与传承的多彩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