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泓
摘要:《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一直被视为反政府武装的典范,但以梁山好汉的典型李逵为例,可以发现他们并不只是反政府武装,而且是反社会武装。反政府武装救民于水火,深得百姓拥戴;而反社会武装除了反政府以外,也危害乡里。学者多将李逵评价为心智还不成熟的天真无邪的孩子,其实李逵患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心里障碍。
关键词:梁山武装;反政府;反社会;李逵
中图分类号:I207.4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一直被视为反政府武装的典范,不畏强权,替天行道,救民于水火,有学者将其评价为:“小说把那些被封建统治阶级视为‘盗贼草寇的革命者放在主要地位给以充分的肯定,并对他们所表现的强烈革命精神和光辉的思想品德作了热情的歌颂。”[1]39但仔细阅读《水浒传》就可发现,梁山好汉不只是反政府武装,而且是典型的反社会武装,下面以李逵为例作简单介绍。
一
李逵是《水浒传》中最渴望上梁山、最反对受招安的好汉,表面上看,他对朝廷与官员有一种天生的厌恶,似乎是一个典型的反政府人物。
江州劫法场后,宋江走投无路,准备上梁山,他征求兄弟们的意见:“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眾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只恐事发,反遭负累,烦可寻思。”表面上话说得颇为委婉客气,其实有威胁的含义在内。没想到话未说完,李逵就跳将起来,叫喊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他不仅自己渴望上梁山,而且强迫别人上梁山。梁山好汉中,他人基本都是迫于无奈才走上这条路,只有李逵是满心渴望,早早盼望上梁山。
刚上梁山,又觉得梁山荒山野岭,生活未免不能尽如自己所愿,于是在“庆喜筵席”上就高喊:“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急得戴宗连忙喝令他不可胡说。
宋江与卢俊义互相谦让时,李逵又叫道:“今朝都没事了,哥哥便做皇帝,教卢员外做丞相,我们都做大官,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却不强似在这里鸟乱!”
李逵渴望去东京做个将军,但真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时,他又极力反对。《水浒传》第七十一回梁山英雄座次排毕,宋江于菊花宴会上乘着酒兴作了一首《满江红》,并令乐和演唱,当唱到最后一句“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时,有几位好汉表示反对。武松说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鲁智深对朝廷也很失望:“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臣,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缀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他们两个尽管反对招安,但说得都很委婉,只有李逵的反应非常激烈,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得粉碎。可见,在梁山好汉中,李逵是最反对招安的。
宋江接受招安时,李逵夺过诏书,撕得粉碎,又揪住钦差陈太尉便打,痛骂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
正因坚决反对招安,当了将军后,李逵的心情非常压抑:“且说李逵自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听说宋江被逼喝了毒酒后,又喊:“哥哥,反了罢!……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
受招安后,因得不到封赏,宋江心里郁闷,李逵又道:“哥哥,好没寻思!当初在梁山泊里,不受一个的气,却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讨得招安了,却惹烦恼。放着兄弟们都在这里,再上梁山泊去,却不快活!”被宋江指责后,李逵又应道:“哥哥不听我说,明朝有的气受哩!”后果然一语成谶。
仔细阅读上述材料就可发现,李逵渴望上梁山、反对受招安并不是对政府不满,更不是反政府,而仅仅是因为对规则生活的极端不满,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就物质生活来说,梁山穷山恶水,李逵自然希望生活在闹市,所以他不断高喊“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但一旦让他当了将军,他又失去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对李逵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二
除了反招安以外,李逵又喜滥杀无辜,甚至嗜食人肉,可见他又有很明显的反社会人格心里障碍。
李逵渴望上梁山,是因为在那里他能过自己向往的生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斧砍人,而这些是李逵所追求的全部生活乐趣。
李逵刚出场时,戴宗向宋江介绍时就多次提到他的嗜酒如命:“酒性不好,多人惧他”,“只是贪酒好赌”,不断提到他的好酒。喝酒时李逵自己又不断地道:“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 “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吃。”
除了喝酒,李逵吃饭时的表现更显粗鲁。“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 “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吃了,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吃了。” “李逵见了,也不谦让,大把价揸来只顾吃,捻指间把这二斤羊肉都吃了。”
李逵除了饮食粗鲁外,还时常喜欢吃人肉。李逵杀黄文炳时,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李逵杀了李鬼后,吃饭时,没菜蔬下饭,抬头看到李鬼的尸体,便嘲笑自己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李逵除了对仇人残忍以外,还经常抡着两把斧头乱砍,滥杀无辜。江州劫法场时,李逵“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不停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李逵却“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正如鲁迅所评价的:“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2]159所以他才说:“我却又憎恶……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里去,淹得他两眼翻白。”[3]5
为了让朱仝上梁山,李逵无缘无故把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头劈做两半个”,余象斗评价为:“惜夫!为一雄士苦一幼儿,李逵铁心,鹤泪猿悲。”[4]945因嫌罗真人碍事,“李逵抢将入去,提起斧头,便望罗真人脑门上劈将下来,砍倒在云床上,流出白血来”。门口碰到罗真人徒弟,李逵“手起斧落,把头早砍下台基边去”。李逵在韩伯龙的酒店吃喝,韩伯龙来要酒钱,“被李逵手起,望面门上只一斧”,当场砍死。
李逵身上充满了戾气,以杀人为乐,难怪罗真人将其称为:“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
任何社会都有游戏规则,一旦制定了规则,大家都要遵守,而李逵根本不把规则当一回事。宋江醉后吟了反诗,犯下弥天大罪,李逵却说“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柴进的叔叔被殷天锡欺凌,柴进认为自己有丹书铁券保护,想依条例同他打官司,李逵却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 在此,他的反社会人格心里障碍表露无遗。
三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患者是对社会影响最为严重的人群,他们的特点是高度攻击性、无羞惭感、行为无计划性、社会适应不良等。这类患者盡管经常违法犯罪,但他们与一般的犯罪有很明显的区别:一般犯罪者往往有计划,反社会人格者无预谋;一般犯罪者有明显违法目的,反社会人格者则大多受情感冲动支配,犯罪动机模糊;一般犯罪者作案手法隐蔽,反社会人格者则毫无顾忌。加以对照可以发现李逵的一切行为均与之相符。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形成与成长时父母是否健在密切相关,李逵幼年丧父,长期遭受同村邻居的欺凌,又没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自然而然让他成长后形成了情感肤浅冷酷、脾气暴躁、无法控制自己、蔑视法纪、行为受偶然动机和情感冲动所驱使、具有极强攻击性等特点。
李逵对法律、规则等一切规章制度嗤之以鼻,他认为吟了反诗不要紧,甚至说“万千谋反的人倒做了大官”。既然认为条例不管用,李逵当然只能用拳头说话,所以他高喊:“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告状,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终于形成了强者为尊的思想。李逵的判案方式非常简单:“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正是强者为尊思想的鲜明体现。
戴宗向宋江介绍李逵时说道,“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才流落江州。又说李逵“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在江州牢里,但吃醉了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可见他打死的很可能是仗势欺人的恶霸。也许李逵幼年时非常相信规则,但长年的社会不公让他对一切规则产生怀疑,正如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的论述:“崇尚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所谓崇尚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 [5]535 在长期社会不公的压抑下,人的表现无非两类:要么逆来顺受,如李逵哥哥李达即是;要么产生一股戾气,而戾气一旦产生,它针对的就不仅仅是敌对者。
社会不公,恃强凌弱,李逵奋起反抗,扶弱锄强,早期李逵的表现确实有正义性,但一旦他的反社会人格形成以后,他就成了不分对象,以杀人为乐的一个杀人狂魔。“弱势者的怨愤若是为维护人格尊严,向着权势者或为公共事务公开喷发,则属正义的反抗。”[6]而李逵的怨愤则是喷发向所有人,试图将一切规章制度打碎,这时的李逵就毫无正义性可言。其导致的结果不是官员一听到李逵的名字就害怕,而是孩子一听到李逵的名字就不敢啼哭。
除了李逵以外,滥杀无辜的梁山好汉比比皆是。比如孙二娘表面上以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剩下的“每日也挑起去村里卖”。她的人肉作坊里,“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社会上都传言:“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这种行为和反政府没有任何关系,是很典型的反社会行为。
再如戴宗,一见到囚徒就骂道:“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大庭广众之下当面索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和手段来实现私欲,毫不顾惜社会规范和并发的无辜的社会灾难,便完成了向反社会人格的建构”。[6]即便是梁山好汉中最正义的鲁达,当他喝酒时,听到旁边房间有人哭泣,便焦燥,“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这自然也和反政府无关。
四
政府欺压良善,反政府武装揭竿而起,救民于水火,势必得到百姓的欢迎。孟子曾经说过:“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纵观《水浒传》,梁山武装所到之处,并未见百姓夹道欢迎。无论是攻打祝家庄、扈家庄、曾头市,百姓对梁山武装都是奋起反抗,这就是反社会武装的典型表现。
李逵渴望杀去东京,夺了皇位,并不是反对政府,而是看到政府可以不受约束,自己一旦成了政府的代言人,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所以他讲话时经常提到“在那里快活”“倒快活”“却不快活”等语,“快活”是他追求的全部。“一类人啸聚山林、拦路抄掠、打家劫舍,这些人就是土匪强盗,他们的目的是用非法的手段来解放自己;另一类人刺杀太守、攻城掠地、设置百官、称王称帝,这些人的目的是为了取而代之,说到底还是为了解放自己。”[7]
可见,李逵反招安,梁山武装反政府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反政府武装。“尽管土匪的性质只是反社会而不是反政府,但是任何尚能履行管理社会职能的政府都不能容忍扰乱社会秩序的土匪存在,因此土匪也总是和一切政府为敌。”[7]政府欺压良善并不意味着政府要剿灭的都是正义的武装。
综上所述,我们对梁山武装的性质应该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叶昼曾说:“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为善为恶,彼俱无意。”[4]26确实如此,对于李逵来说,所有的行为均无善、恶之分,他就像一个食肉动物一样自由自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古今学者大多将李逵评价为心智还不成熟的天真无邪的孩子,则是一个误解,其实李逵患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心里障碍。对他来说,上梁山就像猛虎归山,所以他才会高喊:“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一旦觉得梁山的物质生活不够丰富,又会高喊:“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藐视所有规则,追求随心所欲的生活,这是李逵的形象,也是梁山武装的形象。而一旦觉得别人对自己的追求有所阻碍,不管对方是政府官员还是贫苦百姓,一律格杀勿论,由此,梁山武装完成了自己向反社会武装的转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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