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之腹

［文／马德］

从宋江身上可以看到好多人的影子。

宋江被押解到江州。他要见两个人，一个是戴宗，一个便是李逵。这二人的身份分别是：戴宗，两院节级，掌管当地司法，大哥级人物；李逵，小牢头，戴宗的朋友，屌丝男一枚。

宋江虽在江湖上有十分的名气，但在江州，不过是个贼配军，且初来乍到，自是十分客气。他初见李逵，是在临街的一个酒肆之中。“戴宗下去，引着一个黑凛凛的大汉上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其时，李逵在宋江眼里，不过是个陌生人，但因为是戴宗的朋友，所以，开口便称呼“大哥”。自然，宋江敬的不是这个人，而是戴宗。

接下来，戴宗给李逵介绍宋江，李逵表现得十分粗鲁，但宋江并没有表现出不悦。及至后来，李逵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及时雨宋江，所以执意不肯拜了。宋江耐不住，挺身而出，说：“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听罢，扑翻身躯便拜，宋江连忙答礼道：“壮士大哥请坐。”

宋江的客气来自哪里呢？除了是戴宗的朋友，他还从戴宗那里知道，李逵是个牢子。也就是说，这个人可能将来会管着自己。

中国人向来对管着自己的人，或者可能要管着自己的人，有着天生的尊重。在这一点上，宋江自然不傻。

接下来，李逵为了十两银子的事，跟楼下闹了起来。宋江见了，便拿出银子给李逵，说：“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劝宋江不要这样，因为嗜赌的李逵未必能还了他。宋江说：“量这些银两，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

宋江如此“及时雨”，显然另有所图。他巴不得这个牢子有求于己。是啊，无论你有多大的权力，一旦求着自己，事情就好办多了。从前做过押司的宋江显然深谙此道。很快，宋江说话的口气就变了。李逵在赌坊耍赖，跟开赌场的黑帮打起来。戴宗责备李逵，宋江却说：“贤弟但要银子，只顾问我来讨……”

——就这样，初始的“大哥”，很快就变成了“贤弟”。李逵还是那个李逵，宋江突然不是那个宋江了。很显然，银子起了作用。后来，李逵又因为鲜鱼汤的事跟酒保闹起来，戴宗觉得李逵有些给他丢人，就跟宋江说：“（李逵）这等人，全没些体面，羞辱杀人！”宋江说：“他生性是恁地，如何教他改？我倒敬他真实不假。”

你瞧，宋江多会说话。但，他真是打心眼里喜欢李逵这份实在吗？且看事情的发展。此后江州劫法场，李逵握着两板斧，浑身赤条条冲在最前面去救宋江。也就是说，李逵于宋江，有救命的恩情。智取无为军，杀了黄文炳后，宋江自知朝廷不能再容他，决意上梁山，然后喊弟兄们同去。李逵自然一万个响应大哥，说了句：“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宋江突然脸色一沉，深怪李逵说话粗鲁。此时，一个伪君子的宋江露出了本来面目。是啊，他已经不是身陷江州囹圄的囚犯了，而是一个即将登位的黑老大。

李逵充其量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手下，他已然不需要敬重了！从前那个口口声声说喜欢李逵实在的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打祝家庄，宋江派人前去探路。李逵说：“量这个鸟庄，兄弟自带三二百孩儿杀将去，何须要人先去打听。”宋江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厢去！”什么意思呢？就是你这鸟人少胡说八道，滚一边去！

从此，李逵在宋江的嘴里，就成了“这厮”“你这黑厮”，甚至在李师师面前，称李逵为“家生的孩儿小李”，全无尊重。在他的眼里心里，李逵不过是一个只会冲州撞府打打杀杀的李铁牛罢了。

整部《水浒传》，李逵最死心塌地忠心不二地跟着宋江卖命。然而，死心塌地没有成全了李逵，反而毁了他。因为，宋江从没有把这个真心实意的兄弟当人看过。李逵毫无保留地为对方拿出了全部，却终为这种毫无保留所伤。

这个世界上，你可以对不住所有的人，唯独不可以对不起那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守住最后这点良知，就是守住了最后的人味儿。宋江算是把事做绝了，他自知被奸臣高俅等人在御酒里下了毒药，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毒死了最好的兄弟——李逵。

伪君子是没有人味儿的。小人之腹，才是他自始至终的气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