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振杰
关于张好好,我知道的不多,机缘巧合,读到了她的《布尔津光谱》和《禾木》。因为对好好知之甚少,所以我只能读她的作品,也正是因为对好好知之甚少,所以能够更加从容不迫地读她的作品。大多数文学写作者普遍认同“作家应当远远躲在作品背后”的论断,从这个意义上讲,了解一位作家的最好途径就是阅读他的作品。况且,从小说中发现张好好,或许我们可以知道得更多。
我们不妨从对好好小说的印象谈起。就总体艺术风格而言,《布尔津光谱》和《禾木》称得上是一对姊妹篇。两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一致性与延续性。比如说,两部作品都是自传性的叙述口吻,通过散点透视的追忆性视角讲述一个生活于边陲小镇的五口之家平静恬淡又略带忧伤的日常生活往事;两部小说都对新疆边地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历史掌故进行了巨细靡遗、浓墨重彩、如数家珍般的书写与描摹,堪称是一长幅边城风情画卷;从创作意图上看,两部小说都寄托着作者对故乡、故土、故人的追忆与怀念,对记忆或梦幻中理想家园的凭吊与缅怀,以及对现代化进程中乡土中国衰变与沦丧的忧虑与反思……当然,这两部作品之间的差异性同样是显而易见的。用王春林先生的话讲,《布尔津光谱》呈现的是张好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静穆的一面,它是一个相对缓慢的文本,营造的一个无冲突的和谐圆融的艺术世界;而《禾木》呈现的则是张好好“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光怒目的一面,它是一个带有批判性的文本,叙事节奏紧张、激烈而对抗。换句话讲,《布尔津光谱》表达的是对理想家园的深深“痴迷”,《禾木》表达的是对“纯洁”的无限渴望。张好好在《布尔津光谱》后记《我们有多痴迷》中写道:“林荫的路,一路地通向遥远的遥远的路的远方。树叶哗哗响,有韵致,把头发理得蓬松有型,再挑起来一些,多么妩媚;无风的时候他们便携手站立着,不出一点儿声。我们若站高些,站到一座桥上去,便看见绿色的波涛,暗流涌动。洁净的石桥,手摸上去是细腻的,光阴是鹅黄的。我们浮在上面,我们也是洁净的。笑起来,我看着你,你是我梦中的人,我是你梦中的人,这林荫道和树的海浪,还有石桥,都是梦里的。”好好俨然将布尔津视作自己的梦中情人,用饱含深情的诗化笔触抒发着自己对故乡一草一木、万事万物的浓浓爱意,真可谓是“相看两不厌,唯有布尔津”啊!令人不禁惊讶于,拥有一颗怎样炽热真诚的心灵,才能写出如此干净纯粹的文字来。与《布尔津光谱》的温柔敦厚、低回婉转不同,《禾木》的情感基调变得沉郁顿挫、铿然有力。小说开篇明宗地写道:“你每次居住的风景区的酒店,离他们的部落不远。其实你只要徒步走,也能走到,只是每次上山下山匆匆,为着某种伟大的事业。现在看来就是个笑话。伟大的事业只能是自己的良心和最终的爱情,还有纯洁这个单词,这个随时能把你掐死的单词。”此时,好好几乎是用声嘶力竭的嗓音呼唤着“纯洁”一词,这其中包含着多少的忧虑与愤懑、呐喊与抗争。这里的“你”既指向世界也指向作者自身,它是自我的深刻反省与忏悔,也是对整个社会充满善意又不乏尖锐的警示与责备。正如贺绍俊先生为《禾木》所做序言中所说,“洁净”是一个让张好好特别纠结的词汇。也许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不洁净,也包括她自己。因此,在《禾木》中,张好好不是在泛泛地抒发一下乡愁,或晾晒一些童年记忆。她之所以写一写故乡禾木,是因为她在大城市看到了人类的堕落。她要通过一个从故乡走出去的女人的经历和思索来写一写人类发展史。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布尔津光谱》和《禾木》在美学风格和创作意图上存在一定的差异性,但这种变化并非是风云突变、一蹴而就的,而是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的。或者说《禾木》是在《布尔津光谱》原型同构的基础上对文化想象资源和个体生命经验的一次新的排列组合。然而,就整体而言,张好好的这两部小说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所谓的“传统性”是指,张好好自觉地继承了中国文学中源远流长的抒情传统。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无论是《布尔津光谱》还是《禾木》,在叙事方式和人物刻画等方面并非“采用现代西方式的心理透视或精神分析,也不是采用现实主义小说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方法,而是径直取用中国传统的散点透视和白描的手法,点染式地或写意地刻画人物形象,勾勒人物轮廓并添色添彩”。李遇春先生将张好好的这种文学审美形态定义为“光谱”诗学,并将这种诗学源流追溯到以鲁迅、郁达夫、废名、沈从文、萧红、孙犁、汪曾祺、张承志、迟子建、付秀莹等人为代表的中国现当代散文化或诗化小说传统。在我看来,这种美学勘察十分具有启发意义,但尚未完成。我们完全可以沿着这一思路开展下去,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寻找到这两部小说的美学精神源头,即《诗经》与《楚辞》。陈世襄先生在《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一书中指出,与欧洲文学传统(史诗的及戏剧的传统)并列时,中国的抒情传统卓然显现。中国文学的荣耀不在别处,就在其抒情诗。《诗经》和《楚辞》作为中国文学传统的源头,从一开始就为此后的中国文学创作注入了一种强大的抒情性基因。细加比照,我们或许会惊异地发现,《布尔津光谱》和《禾木》不正分别对应着《诗经》和《楚辞》所建立起的抒情传统吗?《布尔津光谱》对于边地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不吝笔墨的精妙描绘,兼及个人化语调带来的直接感染力,再加上内里充盈的普世人文情怀和形而上哲思,上述种种,完全契合《诗经》中“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言以蔽之,思无邪”的抒情旨趣;而《禾木》中对于逝去的精神家园的深情凭吊,对于人类发展史这一宏大主题的精准把握,以及灵魂与肉身的噬心对话,也可以说深得《离骚》的浪漫情怀和忧患意识之精髓。作为“诗人小说家”的张好好在创作《布尔津光谱》和《禾木》的时候是否萌生过向《诗经》、《楚辞》这两座中国文学抒情精神源头致敬的想法,我们不得而知,但她在“小说散文化”和“叙事抒情化”方面所进行的审美勘探与文学尝试却是不言而喻且值得充分肯定的事实。
而张好好小说的“现代性”则主要体现在作者的叙事策略和作品的美学形态上,具体呈现为三大特征:一是“反小说化”,二是“去中心化”,三是“非现代化”。在好好的小说中几乎没有核心事件,没有中心人物,没有严密的结构形式,作者似乎不屑于按部就班地去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甚至连叙事背景都是虚化的,我们只能从供销社、五角丛书、阶级成分、喇叭裤、红旗轿车、果丹皮、工农联合商店、《苦菜花》、《牧马人》、《赤橙黄绿青蓝紫》等一些带有时代胎记的词汇中隐约捕捉到故事发生的时间。建基在西方叙事传统之上的小说叙事学理论几乎无法有效地解读这样的叙事文本,反而以抒情精神为核心的中国古典文论中所提出的“入画”、“留白”、“熏染”、“写意”、“移情”、“载道”、“格物”、“风骨”、“境界”等观点更能准确概括其小说之精义。在我看来,这与好好“反小说化”的审美诉求不无关系。这里的“反小说化”包括两层含义:一是打破传统长篇小说的叙事范式,按照生活原生态的面目去写作;二是拒绝唯西方小说马首是瞻,以“中国风”来改造现当代小说文本中根深蒂固的“欧洲腔”。众所周知,自梁启超发起“小说界革命”以来,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便密不可分;“五四”新文学运动以降,“新民”、“启蒙”、“革命”等社会思潮此消彼长,促使“为人生”的现实主义创作主张一直雄踞现当代文学的核心地位;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出于对僵化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理念的厌倦与反抗,马原、洪峰、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等一大批“先锋作家”开始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希望通过吸收借鉴世界文学中的先进创作理念来提升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品格和审美质素,但是,不计文学土壤耐受性而一味地观念移植和理论嫁接,导致中国本土文学出现严重的“欧化综合征”,文本中“叙述”对“抒情”和“描写”的无条件压制,致使中国当代小说与“抒情传统”渐行渐远。将张好好的小说放置在这样的文学语境下来加以观照,我们会发现,它着实代表着一种有难度、有野心的写作。《布尔津光谱》中对于平静日常生活中蓬勃诗性力量的张扬,《禾木》中对于细节之美和语词之魅背后淡淡忧愁的抒发,既是作者写作本能使然,也是对“中国文学中的抒情传统”的自觉回应。另一位当代“诗化小说”的杰出代表付秀莹女士在其长篇新作《陌生》的创作谈中指出:“我在创作中力图追求一种‘大象无形’的表现形式,如盐溶于水,不见踪迹,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现在很多小说在创作技法上日臻成熟,无懈可击,然而却无法打动人心,更谈不上共鸣。在我看来,这样的小说问题之一就在于‘写得太像小说了’,缺乏一种从容不迫的诗意与抒情。”我相信,如果张好好看到上述这段话,或许会不由得生发出一种“心有戚戚焉”的感慨吧,毕竟,她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过同样的观点:“只要进入写作状态,我的心态就是沉潜的。我要吃住一股劲,拒绝轻浮和刻意迎合读者的口味,努力锻造专属于自己的语言。有一种成熟是人性的世故和对于技法的偏爱和投机,它和激情成反比。有一种成熟则是渐渐悟性更了然,内心的修养更平静,怒而不怨,温柔敦厚,这是古典文学最好的特点。我始终恪守这样的写作前提。”
张好好作品中“反小说化”的审美追求落实在具体文本中便呈现出对人物或情节中心主义叙事模式的反拨与超越。在我看来,张好好的创作意图更多的在于“呈现”,而非“讲述”。“讲述”意味着一种“解释”,而“呈现”则只是一种“记录”,如果说前者对应的艺术形式是逻辑影像的话,那么后者则更像是一幅幅杂乱的素描:相对于影像,素描并不在意事物的整体、逻辑、理性、因果律及其意义,它所关切的是那些诉诸人主观感受的东西,诸如语调、感情、情绪、气息、氛围、味道、节奏、音韵等等。毋庸置疑,张好好试图编织出一张大网,当她从水中拉起来时,网中却没有鱼,每个网眼上都布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这些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与众相同的光泽与颜色。对于个体多元化和差异性的容留与汇聚,恰恰也是对中心主义叙事逻辑的解构与祛魅。从这个意义上讲,张好好已经摆脱了捕鱼者的身份,而把自己悄然变成了一个水滴收集者,一个光谱绘制师。好好在小说《禾木》后记中指出:“禾木村隶属于阿勒泰地区的布尔津县。……布尔津除了‘孛儿只斤家族的草原’的意思,也有‘汇集、汇合’之意。”《布尔津光谱》中“光谱”之寓意或许便在于此:它一方面“强调意象色调的多元性与差异性,同时也主张意象色调的凝聚性和融合性,其背后寄托着作者在传统与现代两种小说叙事模式上寻求艺术平衡的野心与愿望”。或者说,在《布尔津光谱》和《禾木》中,张好好描述的对象并非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一个人、某一件事,而同时是无数个人、无数件事。她所要记录的,并非单一平面的人与物,而是以复数形成存在的所有人、所有物。这些人与物储存在作者的记忆之中,沉睡、发酵、成长,呈现出一种万物并存、和谐共生的原生态、纯天然的互动关系。这样的例子在好好的小说中可谓是比比皆是,不妨试举几例:
……这里的阳光也甚好,戈壁的风里粗粝的沙石常常敲打南瓜,瓜皮上的浅黄色疤痕,在月夜里悄悄弥合,这样的瓜更甜蜜。至于苹果树和蝴蝶花,又过去了许多年它们才到来。那时候小凤仙出现了,他们合力把原来朝北的有红柳篱笆的前院放弃,而把朝南的菜地的园子做成了屋子的前院。如此一来,他们家的正门正对着南面的额尔齐斯河了。
这桥和爽秋在同一年份里出生,所以她格外和这桥要好。多大的一座桥啊,河面那样宽,桥就像彩虹弯弯美美地搭过去。
在前一段引文中,哈萨克小姑娘阿娜尔教给爽夏、爽秋、爽春如何吃馕行礼,而爽夏则用一首典型的汉诗来回应少数民族的文化习俗,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谐平等、水乳交融。张好好笔下的布尔津县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一个多民族杂居之所,内地不少汉族人或为躲避灾祸、或因生活所迫纷纷移民至此,与当地居住的哈萨克和其他少数民族后裔彼此融合,形成了极为多姿多彩的生活景观和文化生态。在后一段引文中,“我”与大灰猫既以“自然人”的主体性身份欣赏布尔津的自然风光,同时也以“非自然人”的外在视角审视着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种于内在人物和外在叙事者之间自由跳跃的叙事视角为读者营造出阴阳交织的阅读氛围。“我”与大灰猫时而参与到海生与小凤仙一家五口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时而又跳脱故事情节,谈古论今,预测未来,参悟命运,生发哲思,从而使得小说既在形而下层面具有了生活本身的烟火气息和毛茸茸质感,同时在形而上层面渗透着作者对现实与理想、灵魂与肉体、存在与虚无、此岸与彼岸等文学辩证法的深刻思考与表达。
由此可见,海生的“乡愁”已经变得十分暧昧与复杂——“故乡”因遥不可及而慢慢有了异乡之感,“异乡”却因长相厮守而渐渐生出故乡之情——它已经不仅仅是在表达一种“有家难回”的无可奈何,同时还隐含着一种“何处是我家”的踟蹰与迷惘。或者说,“家乡”对于海生而言,既“回不去了”也“离不开了”,正所谓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
注释
:① 王春林:《以“罪与罚”为中心的箴言式写作——关于张好好长篇小说〈禾木〉兼及“小长篇”的一种思考》,《南方文坛》2017年第3期。
②贺绍俊:《为了洁净,一起出发(代序)》,《禾木》,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③李遇春:《地方性叙事的“光谱”诗学——评张好好的长篇新作〈布尔津光谱〉》,《中国文学批评》2016年第1期。
④李遇春先生在文章《地方性叙事中的“光谱”诗学——评张好好的长篇新作〈布尔津光谱〉》中,将张好好小说的美学风格命名为“光谱”诗学,并以复调诗学为审美参照与镜鉴,指出:“光谱”诗学的特点在于,它诉诸形象色彩,属于色调诗学;“光谱”小说在强调形象色彩的对立性和差异性的同时,也主张形象色彩在差异性背后的同一性,更多地追求在传统与现代两种小说叙事模式上取得艺术平衡。
⑤陈世襄:《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襄古典文学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4~5页。
⑥付秀莹:《书写日常生活的诗性》,《现实主义文学如何重建浪漫主义传统——京津冀作家评论家谈“荷花淀派”继承与创新》,《河北日报·文艺评论》2017年6月9日。
⑦张好好:《潜心写作,让生活慢下来》,《中华读书报》2017年4月19日。
⑧李遇春:《地方性叙事的“光谱”诗学——评张好好的长篇新作〈布尔津光谱〉》,《中国文学批评》2016年第1期。
⑨张好好:《布尔津光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7页。
⑩张好好:《布尔津光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