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斌斌
2011年,在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之际,武汉作家方方一口气推出了两部以辛亥革命为背景的历史小说:《民的1911》与《武昌城》。前者以一个名为“民”的儿童为视角全景式地再现了百年前武昌起义波澜壮阔的画面,后者则以“攻城”和“守城”为双重视角“隐秘”而又“敞开”地描绘了1926年北伐军攻占武昌城的雄伟画面。作为一次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辛亥革命的成功与失败不仅对中华民族的历史走向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为以之为背景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多重言说的可能。回溯历史,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鲁迅虽然不是最早但却是最为深刻地揭示辛亥革命历史本质的作家,作为辛亥革命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他对辛亥革命的反思几乎投射到了他所有类型的文学创作中。对比鲁迅和方方的辛亥革命叙事可以发现,不同代际的作家面对同一历史主题时既有共同的历史记忆也有不同的历史感悟,对此我们需要在比较中肯定,也需要在多元中反思。
“任何一个社会的存在都需要通过合法性说明来获得社会成员对共同体的认同,而这种认同的获得除了一整套的法理上的合法性论证外,还需要通过必要的社会象征或政治象征及其日常的仪式操演来构建社会成员的共同记忆,并以此为基础来贯穿过去、现在和未来,使法理上的合法性论证落到实处。”有清一代,“辫子”便是将这“法理上的合法性论证落到实处”的最好“象征物”。清初,入侵中原的满族统治者为从精神上彻底征服广大汉族民众,强制推行剃发留辫令,“通令天下,法在必行者,不论绅士军民人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南山可移,此令不可动”,经历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人间惨案之后,这辫子终于“种定了”。“头发”一改其在传统儒家伦理中所承担的“华夷之辨”的文化功能而成为种族奴役的政治化象征。清中诡谲骇人的“割辫案”轰动一时,乾隆皇帝为“发扬和保护满族的种族特性”,严惩“叫魂割辫案”,大量僧道成为政治权力的“牺牲品”与“替罪羊”,表现出了统治阶级对“辫子”这一种族意象的极度敏感。清末“剪辫风潮”以摧枯拉朽之势敲响了清朝封建统治的丧钟,“剪辫”又成为种族独立、个人自由的象征。因此,整个清朝统治可以说是以“辫子”始,又以“辫子”终。“辫子”不仅是此一时期“政治合法性”的“社会象征或政治象征”,而且是其社会成员的“共同记忆”,也正是这一共同的记忆跨越了时代的鸿沟沟通了鲁迅和方方这两个不同代际作家之间的“过去”与“现在”。
无独有偶,“剪辫”在新世纪方方的中篇小说《民的1911》里也成为一个重要的“历史记忆”。主人公“民”的父亲是一个“四民之末”的“剃头匠”,他因为给富人剃头时“不小心把那个胖子的头皮刮疼了一点”就被掴脸受辱,也因给“短发客人”刮胡时被军官误认为“替别人剪辫”就被踹翻了剃头挑子,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打心底里认为身着短西装洋人的“油光水滑”的头发夏天会发“臭”。方方通过“民”父这一“受累小民”的人物刻画不仅揭露了清朝封建统治阶级对人民的种族压迫,而且揭示了长期以来政治上的“蓄辫”对国人精神奴役的创伤,两百多年的高压统治已将“留辫”这一民族习俗转化为“顺民”的心理认同,伴随着“大清臣民”意识的建立与强化,“留辫”已在自然状态下被接受为中国人的“国族”象征。与其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生于戊戌维新之年的“民”,他觉得父亲的话没道理,“像父亲,还有隔壁赵裁缝和开咸菜店的吴麻子,脑袋上拴着根大辫子,虽然前面光着的头天天擦洗,可是那根辫子呢?几个月难得洗一回,更加臭烘烘的。夜晚睡觉,我最怕闻的就是父亲头上的味道”,当他亲眼看到父亲受辱的全程之后,他立志“偏要把这个猪尾巴剪掉”。“民”作为新生事物的象征,他对父亲“留辫”的不满以及“偏要剪辫”的决心充分表现了“新民”对政治革新的要求,“剪辫”不仅是与其父时代的诀别而且是对自由精神的呼唤。《民的1911》以“父亲”的剃头受辱始,以都督黎元洪的“剪辫”庆贺终,生动地反映了清朝封建统治的终结与民族的新生。因此,无论是鲁迅还是方方,“剪辫”对他们来说都是历史记忆的共同象征,一根辫子的剪去,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代表着他们对新的“历史合理性”的呼唤。
二 “立人 ”与“立国”:国民性忧虑的不同选择
鲁迅在《阿Q正传》中描写阿Q被捕庭审时“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改为跪下了”,方方在《民的1911》中描述“民”的父亲见到黎元洪的情景时也写到“他上前去叩拜黎元洪,嘴上说:‘给黎都督叩头’”,这一细节的相似微妙地表现了两个不同代际作家对“国民性”的“忧虑”之情。
我忍不住问邓玉麟:“邓大哥,从现在起,我们真的都是中华民国的人吗?”邓玉麟说:“当然啊。”我父亲说:“可为什么叫民国呢?”一旁的蒋翊武说:“因为这个国家将是属于人民的。”我说:“它真的会属于人民吗?”熊秉坤说:“现在恐怕还没有完整的答案,但这是我们奋斗的方向。”
…………
大家都说,是呀,民,你要努力奋斗!
与鲁迅相比,方方的《民的1911》目的要单纯得多,小说以一个“无所不在”的主人公 “民”为视角,全景式地再现了武昌起义从密谋到泄密再到突然起义直至首义成功的全过程,规模宏大、人物众多,作者力图以小说的方式真实地为我们再现一幅众多“小人物”参与的武昌起义图并同时思考人对历史的改变以及历史中人的命运流变等问题。但总体而言,方方的辛亥革命叙事缺少深度表现人物精神活动与思维逻辑的“形而上”能力,“民”作为作品的主人公起到的只是贯穿叙事的作用(甚至远没有达到《风景》中“小七”的叙事功能),其象征意义也过于抽象而缺乏人物思想的复杂性与哲理性。因此,与《阿Q正传》等作品相比,《民的1911》对辛亥革命的叙事不仅缺少高远的眼光而且缺乏思维的深度,小说未能在诸多的偶然中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对革命性质、革命动力等问题的探讨也未能获得深入的认知,对国民性问题、“立国”与“立人”问题等的思考也只是停留在了浮光掠影的层面而未能进入思辨的领域,这不得不说是小说的极大遗憾。辛亥革命作为一次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全景式地、细节性地展示其发生、发展的每个阶段当然有其“史实性”的意义,但文学毕竟不是历史,更不是历史教科书,文学以反映人的思想为主要目标,如何正确分析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才应是文学作品真正的意义所在。
注释
:①谈火生:《辫子:政治象征与认同》,《鄂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
②转引自冯尔康等:《清人社会生活》,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74页。
③鲁迅:《病后杂谈之余》,《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3页。
④参阅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
⑤鲁迅:《又是“古已有之”》,《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0页。
⑥鲁迅:《头发的故事》,《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6~487页。
⑦谈火生:《辫子:政治象征与认同》,《鄂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
⑧鲁迅:《病后杂谈之余》,《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5页。
⑨鲁迅:《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6~577页。
⑩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