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表

2017-05-02 17:35金少凡
文学港 2017年4期
关键词:包子同学老师

金少凡

上初中的第一天我就遇见了她。我猜测她一定就是季春香。

那天我们仨一群俩一伙儿在楼道里站着,斜靠在窗台上或是把脚抬起来,蹬踏在暖气片上,很懒散地看着比我们晚到的新生,从眼前怯生生走过,晃动着身子,寻找各自的班级。她就走过来了。夹在新生人群当中。怀里抱着一大卷纸。纸卷很长,超过了她的身高。老师,我来帮您吧。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跑着过来,把纸卷儿接过去。她边走边用腾出来的双手拍拍绿色上衣,弯腰拍拍灰色裤子,又直起身子来整了整头发,之后一晃脑袋忽然站下了,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那个时刻,我并不知道她是谁,便也不怕,还敢与之对视,像是惯常和相识与不相识的人对视一样,后来就慌了,害怕了。季老师,您这是幅挂图吗?那个同学的声音钻进了我耳朵里,我的心立即就沉了一下,一块石头压了下来,赶紧回避了,缩了头,侧过脸,看向窗外。

后来我准确地知道了她果然就是季春香。但是不在我们年级任教,教初二年级的政治课。我心里的惶恐就减弱了一些,也可以说基本上就没了,只是见到她时才会紧张一下,那种惶恐才会滋出来,仿佛二年级和我们距离很遥远,也仿若是她,季春香和我会永远保持着这样一个年级的距离。十三岁的孩子在那个时候,还想象不到一年之后,或是很多变数之后的更多的事情。

不过,必要的警惕还是要保持的。这一点我还是很明白的。我觉得我父母,要是稍微在意一点他们的儿子,替他负点责任的话,也会时不时提出这样的忠告的,他们即便是嘴上不说,在心里肯定也是会时常这么念叨的,或许还乞求过上苍保佑。因此平时我时时处处加着小心,以防她认出我来,知道我就是金子英,特别是知道我就是金缘坊和李修勤的儿子。那时候我想,我要是姓个大姓,张王李赵当中的任何一个就好了,学校里的学生随便提溜出一个来都会是那些姓氏,张远啊,李清甜啊,赵德义啊,王世奎啊,张王李赵遍地刘嘛。可是我偏偏姓这么个小姓。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小学,处处都是我一个金。或许中学也是这样。就我一个。至多两个。不会超过这个数儿。

我时时处处加着小心。可是光我一个人加小心还是不够的,万一哪个同学当着季春香喊我一声金子英怎么办?第一天报道遇见了她之后,我就开始了这样的忧虑。上天保佑,就在我为这个事情惴惴不安的时候,同学李清甜帮了我一个大忙。开学的第一天我俩同时站在操场的双杠下面,他把一头儿,我把一头儿,两个人都做着引体向上,双臂支撑,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儿?我告诉了他,他就朝我笑笑,跳下来,很友善地叫了我一声子英。之后他又在班里这么大声喊我,于是全班的同学(女生和个别男生除外)就开始喊我子英了。

可是,这还并不足以让我彻底放松警惕,高枕无忧。学校就只有巴掌那么大。一座教学楼,两个篮球场场,绕校一周三五百米的样子。在狭小的空间里学生和老师们拥挤着,我们会时常碰面。有几次我们可以说是擦肩而过,她依旧抱着那卷高于她身高的纸,依旧是那套绿上衣灰裤子的服装,雄赳赳气昂昂挺胸抬头的样子,很有些英勇就义赴汤蹈火的意思。她的眼睛不大,可是却总是咄咄逼人,能放出很强很亮的光来。于是,我就尽量躲避,尽量不出高声,不做过大的动作,不引起她的注意,以防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灼烧到我身上。

谨小慎微让我损失掉了很多乐趣。不敢在课间躲在一个角落里,借着双杠或是跳马的掩护抽烟。尽管那时候我已经能把烟抽得像模像样了。用两根手指掐着烟屁股,把其他的三根手指头翘向空中,样子不仅优雅,并且还能做各种特技表演:把一口浓烟从嘴里吐出来的同时,迅即又把它们一丝不落地用鼻子吸进肚子里,之后稍一用力,再把烟吐出来,变成一串圆圈儿,让它们一个紧跟一个,飘向天空。不敢旷课,去不远处的运河寻找野趣。春天里,运河边上有数不清的诱惑。冬眠的蛤蟆,会翻翻眼皮,从砖缝儿里很冷静地朝你看,那样子像极了一个正在思考中的哲学家。饿了一冬天的鱼也极其贪嘴,把一支空钩甩给它,都会紧追不舍,甘愿蹦到你手上来。但是我都舍弃了。我不敢乱来。生怕被季春香逮到了,把那副火眼金睛对准了我,问,你叫什么?

不過再怎么着,我也是个孩子,是个男孩儿,蹦蹦跳跳必不可少,调皮捣蛋也时有发生,那天闲来无事,就跟着李清甜比赛臂力,爬学校操场上的旗杆,我们两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报纸,看谁能爬得高,把它挂在旗杆顶上,幸亏平时他的双杠练得比我好,胳膊上的肌肉比我瓷实,我只爬到了半截儿,而他一口气爬到了顶端,从嘴里拿下报纸来,挂在了旗杆上。我们很快就被在一旁带领篮球队训练的体育老师训斥了一顿,并勒令爬上去把报纸扯了。被训斥时,季春香抱着那卷纸正好从我们身边经过,问明了情况,用政治老师特有的严厉说,站好了!站好了!怎么没个站相呢?瞧你们那样子,面条儿似的。站直了!哪班的?就在她准备继续发问叫什么名字时,上课铃声响了,她看看表转身走了。几步之后还回头朝我看了一眼。目光极亮。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了季春香的视线。我老实了下来。时时提示自己千万别再惹事,别再乱动,以免再次惊动她,引起注意。从此再不敢露出那两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一下课不是原地不动待在教室里,就是走到学校围墙边上、大杨树底下,要么迈过土堆,钻进一个废弃的房子里面。那个时刻我会听到嗡的一阵声轰响,蚊子们张开翅膀用疯狂的舞蹈迎接了我,一场饕餮盛宴即将开始。

那天我放学回家,脸上带着明显的沮丧。我妈问我怎么了?我说季春香应该认识我了。她说这么快?知道你是谁了吗?我说应该是知道了。我妈沉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又淘气了?我说我怎知道她那会儿正好走在窗子底下?我说的窗户,实际上是个方形的洞。不是很大。我们教学楼的设计是每个教室在靠走廊的那一面墙上,会有两个窗户一样的方洞与走廊联通,方洞上面没有玻璃。事情的经过应该就是我妈说的那种淘气——我在课间闲来无事,把课堂上画满了小人儿的一张纸给撕了,撕得很细碎,攥在手里考虑着怎么处理,这时一抬头就看到了正好位于我头顶上方的那个窗户,之后不假思索就一扬手,把碎纸屑从窗户上扔了出去。扔出去了,我开始有些担心,心想会不会撒得满楼道都是?会不会被老师发现了挨批?于是便赶紧离开座位,要跑到教室外面看个究竟,若实在是显眼,就把纸屑赶紧给扫了,可还没等我跑到教室门口,季春香却披着一身纸屑闯了进来。这是谁干的?她朝我逼视着,喊,你吗?

我跟我妈说,当时她很愤怒,她披着一身纸屑,头发上,肩膀上,胳膊上,纸卷上像雪花一样落满了……

我爸知道了这件事就开始骂我,说你手怎么这么欠呢?怎么这么闲呢?没事扇自己俩嘴巴也比撕碎了纸扔人家老师一身强啊?况且还是扔了她一身,耗子舔猫,你这不是作死呢吗!?真欠把你俩爪子给剁了!

我妈说你别这么挖苦孩子,孩子哪儿有不淘气的?扔个纸片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要不是季春香不也就不至于了吗?赔个礼道个歉也就过去了。可偏偏是她,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也不怎么办!我爸说,是她怎么了?

她会报复孩子!

她敢!

她要敢怎么样?

那是她没水平,不配当老师,尤其是政治老师!

她就没水平了,你怎么着呢?

……

要不想办法给孩子转下学吧?

不转!

这不是你耍横的时候,孩子在人家手底下!

那也不转,让她放马过来,有本事让她朝我来!

听到他俩争吵,我心里好烦,好恨。我咬牙切齿地想,这是我的错儿吗?你们要跟她不是死敌呢?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呢?要不是你们我何必要躲着她?何必要害怕她?转学,转学,说说容易,那么简单吗?我刚熟悉了环境,刚跟新同学认识,刚跟李清甜成了朋友,又让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吗?于是我就说,往哪儿转啊?这一片儿的学校,就我们翠中学英语,育中是俄语,十中是法语,我英语刚开了个头儿,又改去学其他的语种,能行吗?

那一天班主任谭老师说政治老师病了,明天的政治课改自习,大家可以从家里带一些课外书来阅读,也可以写其他课程的作业,内容你们自己安排。我们听后欢呼雀跃。谭老师立即用手势制止了我们,她悄声说,这事只有咱们自己知道,别跟其他班去宣传,另外,你们要绝对保证课堂纪律。我们低声喊一定做到,谭老师放心!放了学,我就跟李清甜回家,去他家挑书,准备自习课上看。可是临到那节自习课时,谭老师却宣布还要上政治,我们的政治老师病了,由另一位政治老师来代课。同学们听了,就十分扫兴地嗷了一声。嗷过了,我心里就开始慌乱地打鼓,直观地觉得会是季春香来代课。她是政治组的组长。等待老师进教室的过程中,心里一直很紧张。害怕她来。不知道她第一次教我,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她手里一定会有全班的花名册。一般第一次来上课的老师手里都会有。她会点我名吗?会故意整治我吗?会像我妈说的那样报复吗?她可是跟我爸有仇的啊!

果然是她。她踏着上课的铃声,抱着那卷高于她身高的纸,一秒钟不差地走了进来。不过,她并没有特意看我。只是象征性地朝每个人脸上扫视了一下,就喊了上课!班长喊起立!她说同学们好!我们回答老师好!之后,她便让坐在后排的两个高个子同学帮她把那卷纸打开,挂在了黑板上。原来,那是她的课件。

看着那张纸在黑板上铺展的时候,李清甜朝我转过头来,小声说,你小心点儿。他的嘱咐我明白,是让我别看课外书,是说她很刁,很厉害!我就跟他点头,示意我知道,放心。

季春香见纸在黑板上挂好了,就开始拿起了教鞭,照本宣科。我端坐着,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手却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摸在了那本课外书上。那是李清甜他爸的著作《法医学》,那时候我对神秘的法医工作着了迷,时常会去李清甜家拜访他爸。那本书我已经看到了有关昆虫能帮助警察破案的内容。小小的苍蝇,会在人被杀身亡后10至15分钟之内寻着血的腥味儿赶到,一个小时之后在尸体上产下蝇卵,蝇卵10个小时之后滋生,并且以每天0.2至0.3公分的速度生长。看着季春香讲课,我心里想的却是李清甜他爸在书里举的那个案例,一个法医在一具尸体上发现了一条蛆虫,正在用尺子量它的长度。我心里痒得难耐,想再把书翻开看几眼,一条不起眼儿的蛆虫,即将解开一个凶杀案的不解之谜!我的心,被书牵引着。我不由自主地就把它从抽屉里拿了出来,翻开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金子英!

金子英!

金子英!

我慌忙答道。站起身来。

季春香用眼睛瞪着我。你在干吗?

我答没,没干吗。

你没听讲。

我说我在听。

那好,请回答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她用眼神撕扯着我的脸。

我忙偷眼看看李清甜,他赶紧用口型告诉我刚才她讲的内容。我正破译着,季春香发觉了,高声喊,别人不许出声,不许交头接耳!让他自己回答。说,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我回答不出来。

哼哼。她停住了撕扯,一面掂着手里的教鞭,一面从嘴里放出两声冷笑来。请你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让我们大家看看,是什么把你的魂儿给勾走了!说完,忽然把脸一绷,目光像锥子一样剜在了我的脸上。

我没动。手在抽屜里偷偷地藏着书。

她迅速走下讲台来到我身边,伸手一扯,便从抽屉里扯出了那本书。看看,还说没干吗?这是什么?

我忙去夺。

书被撕碎了,有几页纸落在了她手里。她低头看了一下,然后把那几页纸高高地举起来,大家看看,大家看看,这是本什么书?坏书!黄书!看看这些图,一丝不挂!黄书!黄书!好大的胆子,金子英你竟敢公然在课堂上看黄书!真是什么老子什么儿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不是!我忽然从刚才的恐慌中冷静了下来。我说不是!

她走回到了讲台上。不是?一丝不挂的图,这书还不够黄吗?非让我叫校长来鉴定一下吗?非让我叫派出所的警察来鉴定一下吗?

我说你叫吧。我不怕!

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真是你爸的儿子!他怎么腐败堕落你就学着怎么腐败堕落!

我喊道你少提我爸,这跟他没关系!说着,我把那本残书扔给了她,我说你再好好看看,《法医学》!《法医学》!这本书是《法医学》!是教科书!

夏天很快就到了。

谭老师帮我平和地解决了课外书的事情之后,再没发生什么。季春香没再来我们班代课,也没再找我的麻烦。我俩差不多每天都会碰面,她依旧一身绿上衣灰裤子的套装,抱着那卷高于她身高的纸,挺胸抬头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朝我走来,眼睛里依旧放射着能穿透人心脏的刺人的光芒。每次与之相遇,我都尽量回避,如果距离男厕所不远,我便急匆匆憋着尿一样地立即躲进去。回避不过去了,便用我稚嫩的眼光迎上去,把她那股射向我的强光抵挡一会儿,然后软了,收回来,再看向地面。其实,我也很想跟她叫一声季老师,微笑一下,可是我尝试了几次,勇气在一瞬间被她眼里那股炙热的光芒给烧毁了。

我妈说,你们谭老师真好。咱们应该感谢一下她。之后就找了一个布袋,里面装了两碗绿豆,说大热天的,让谭老师煮点绿豆汤。我看了看布袋,说不用。我妈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啊,拿着!其实,我并不是不想送绿豆给谭老师,而是嫌我妈小气,她肯定是觉得绿豆送出去,装绿豆的布袋也就拿不回来了,便找了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我嫌寒碜,就说了不用。

谭老师没收我妈给的绿豆。把布袋塞进我书包里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猜她很想知道季春香和我爸我妈之间到底怎么了,在她的眼里,他们不在一个单位工作,又不住在一起,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可是她到底还是没问出来。她只用手按了按我的书包,看绿豆放牢了没有。

我报名参加了校宣传队。谭老师送我从她宿舍出来时说你嗓子那么好,不参加宣传队可惜了。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跟我这么说了。刚开学时,她听到有人在男厕所里唱歌,便在厕所外面等着,待我哼着曲调出来,她便截住我,跟我说了那句话的第一遍。她说没想到你嗓子那么厚,音那么低。你放了学到音乐教室来,我看看你能唱几个八度。其实在那时候我就很冲动地想要参加,况且就连李清甜那样五音不全的都报名参加了,并很受器重,被分配到乐器组,整天手风琴小提琴不离手,让我好一番羡慕,可是转念想到季春香我就立即按捺住了心里的亢奋,害怕常在舞台上晃来晃去由此会引人注目,让季春香认出我来。

夏天到了。

按照当时学校的惯例,到了这个季节,我们便要到农村去支援三夏。龙口夺粮。由于我参加了校宣传队,由此,在三夏劳动中,我便比其他同学多一项任务,那就是劳动之余进行文艺演出。

那是一天的中午,刚一收工,谭老师便带领我们利用休息时间进行节目排练。两遍台走过了之后,谭老师看看表,说了声可以了,就到这儿吧,大家辛苦了,便让我们去吃午饭。我当时正在要求进步,争取入团,便主动留下,要求再唱一遍,让谭老师再指点一下,争取晚上的演出尽善尽美。正在这个时候,李清甜从伙房里跑回来,递给了我两个包子,说再不吃就没了,于是我就一只手里攥着一个包子比比划划地唱了起来。正唱着,村长两只眼睛直溜溜地望着谭老师赶过来了,走近了,就说,别唱了,别唱了,你也不让谭老师歇会儿。谭老师,走,到俺家吃饭去!说着就一把把我扒拉开,没了魂儿似的贴着谭老师的身子站下了,嘴咧着,很不自然地笑,露着被烟熏黄了的板儿牙。走吧,谭老师。谭老师斜眼瞥了他一下,却没敢动,也没敢说什么,两只眼睛不住抖动地望着我。我看也没看村长,又站回到了谭老师面前,坚持继续唱,不为别的,就为我讨厌他,不仅我讨厌他,我们所有宣传队的同学都非常讨厌他,他一来,就嬉皮笑脸地贴谭老师,死皮赖脸的笑都快混合着哈喇子淌在谭老师胸前了。我决计保护谭老师。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我刚把“咆哮”俩字的字音收住,村长猛地推了我一把,说撒癔症啊?跟你说了别唱了别唱了,让谭老师歇会儿,听不懂中国话啊?要唱也行,那边,猪圈边上没人,那儿唱去!去!说着,便要推我。我一闪身,他的俩手落了空。他就此恼了,反过手来一挥,便把我手上的两个包子打掉了,包子落地,骨碌出去了很远。

捡起来!他先看了一眼谭老师,有意表演下威风给她看,便双手在腰间一插,说,去,捡起来!

我不动。李清甜推我,我依然不动。

捡起来!我让你捡起来!听见没有?

我说不是我弄掉的,我不捡!

他说我是村长,我让你捡你就得捡!

我说谁弄掉的谁捡!

正僵持着,身边多了一个人。她说去捡!

这个声音让我抖了一下,是季春香来了。她是这次三夏劳动的校方领导。

李清甜怕事情弄大了,就赶紧去捡包子。可是村长却拉住了他,喊,让他自己捡!

让他自己捡!季春香站在了我正前方,指着地上的包子,说,金子英,我提醒你,这包子,是农民伯伯们辛辛苦苦用汗水换来的,面粉、菜、油、盐、烧火用的柴,都凝结着千千万万农民伯伯的心血!我还告诉你,他是村长,他既代表着那些农民伯伯,又是这个村子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他让你捡,你必须去捡!这是命令!

我仍然拧着。曾经有过要去捡的念头,但是最终没动。脚下像是生了根。

這时谭老师的身子动了一下,之后便走向了那两个包子。可就在她即将走近包子时,一只狗飞快地跑了过来,把两个包子叼走了。

事情弄大了。

两个包子最终在季春香的推衍下,变成了很严重的问题!

晚上的文艺演出我被取消了资格。文艺演出之前,校方领导季春香说要先说一个问题。给大家敲敲警钟!

应该承认,她有很好的朗诵功底和表演才能。她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痛心疾首地说,看着包子被狗叼走了我的心痛啊,我心痛啊!那不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包子啊,不是!那是农民伯伯们的一颗赤诚的心啊!通通地跳动着的心呐!流着鲜血的心呐!她开始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同学们,我是这次三夏劳动的校方领导,学校把你们交给了我,可是,可我没完成任务啊,没把你们带好啊!是我的失误啊!同学们,咱们此番来农村目的何在?仅仅是劳动吗?仅仅是捡几个麦穗儿吗?大家好好想想,我们跟老天抢时间虎口夺粮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受到教育,受到珍惜粮食,珍惜农民伯伯辛勤劳动成果的教育!同学们,可我们做了什么呢?拿包子喂狗!喂狗!

第二天是个雨天,出不了工。谭老师让我们在宿舍里写日记。写日记时大家都觉得心里空空的,无从下笔,正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时,门一响,季春香走了进来,于是大家赶紧将她围住,请教她日记都写什么。季春香立即把眉头一皱,说,昨晚上刚开完会,我的讲话你们都忘了吗?就以金子英扔包子为例子,围绕着我们这次三夏劳动的宗旨,把感想写出来,不就是一篇很好,很有意义的日记吗?她说完,又鼓励大家说,大家快写,写完了,我讲故事,以资鼓励!

打谷场上的大会场景历历在目。包子的事就在眼前。季春香的讲话各个都十分清晰地记得。日记很快就跃然纸上。之后一篇篇地交给了季春香。季春香看后,颔首满意,在每篇日记上批了大大的“优”字。

获得了满分的同学们雀跃,并要求季老师兑现承诺,讲故事。

季春香让同学们都围坐在自己身边,开始煞有介事地思索,讲个什么故事呢?对了,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腐败堕落分子,他肮脏的脑子里充满了乌七八糟的不健康的见不得人的极其龌龊的东西!是些什么东西呢,我都说不出口!思想健康的人绝说不出口!都是黄色的!这个腐败堕落分子在自己家里秘密地布置了一个摄影棚,勾引年轻女孩子,专门拍一些黄色下流的东西。不仅如此,为了方便拍摄,他还把单位的相机据为己有,在单位清查摄影器材时,他竟然还掩蔽罪证,把相机藏在了邻居家的煤池子底下……

李清甜用胳膊肘儿捅捅我。我低着头没敢看他。

他说她这不是在讲你爸爸吗?

我把头低得更深了。

同学们,同学们,咱们要引以为戒啊!季春香在结束自己的故事时说,你们这个年龄正是黑红难辨,意志不坚定的时候,你们要增强自身的是非分辨能力,要抵制坏的东西,一心向上,要勇于和坏的东西划清界限!

到了晚上,同学们纷纷轰我,不许我在炕上睡觉。都说不能和腐败堕落分子同流合污,即便是腐败堕落分子的儿子也不行。他们把我的铺盖扔到了院子里。我只好捡起铺盖来去找房东,希望她能让我住在她家的柴房里,可是房东看看我,赶紧像躲避瘟神似的躲开了,他家三个孩子原本与我很熟,整天缠着我跟我戏耍,当那三个孩子准备上前跟我说话时,房东立即警惕地把他们给拽开了。

我只能裹着被子,靠在房檐底下。李清甜这时抱着被子走了过来。他说金子英你别难过,我陪你。

那天夜里睡不着,我们就去找了谭老师。把季春香到宿舍里讲故事的事情跟她说了。谭老师非常气愤地说了句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呢?赶紧把我们带到了一处僻静地方,借着雨伞的遮掩悄声问我,你爸你妈到底因为什么和她结了那么大的仇怨?我说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平时听他们总提到她,总是说她是特务,总是一篇一篇地给组织写举报信。说一定要把她的狐狸尾巴给揪出来。特务?什么特务?谭老师听罢不得其解。眉头紧皱。之后,谭老师叹了口气,说她是校方领导,我只是个班主任,知道你委屈,也认为她这样做事不对,不配当老师,可却又无能为力。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沉默当中,谭老师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她问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莫名其妙说没有。李清甜比我有理解能力,忙说你有,你有,你胃不舒服,对吧?

第二天一早,谭老师冒雨带着卫生员来到了我们宿舍,看见我用湿漉漉的被子裹着,躺在房檐下面,赶紧跑了过来,问正用手给我揉肚子的李清甜他怎么了?李清甜说谭老师,金子英的胃疼了一宿。我被扶到了屋里,卫生员赶紧给我做了检查,最后的结果是由于受凉,急性胃炎发作,需立即送回城里住院,否则会有穿孔的危险。谭老师急忙给我联系了汽车。她和卫生员、李清甜把我抬上去时,我几乎流泪了。我很想攥住谭老师的手说声谢谢您,可是我不敢。我怕我的一声感谢会给谭老师带来什么厄运。

临别时,我把泪水强咽进了肚子里。

我被抬上车的时候,宿舍里乱成了一锅粥,同学们先是接受询问,问谁看见了校方领导季春香的手表?她的手表在来我们宿舍之前是戴在腕子上的,可讲完故事回到自己宿舍时便发现不见了。被询问之后大家开始七手八脚毫无头绪地帮忙找表。炕上炕下,屋里屋外,甚至每个耗子洞都翻寻了,不见那只表的踪影。回到城里之后,我也接受了询问,问我是否看到了季老师的瑞士浪琴手表,表带是暗红色的,皮质的。我说没。并且行李在被装上车之前,同学们已经很仔细地检查过两遍了。

40多年前的那一天,我爸面对夹着湿被子,很狼狈地提前从三夏劳动的地方回来的我愣住了,以为我是犯了严重错误,被学校遣送回来了,抬手要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他将胳膊收回来,拿手扇了自己的脸一下子,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他转过身去偷偷地哭了。

再之后我被迫转了学,去十中,需要骑车对付每天上学放学各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不说,还要去改学法语。我自认为,现在的我一事无成,外语没学好,大学没考上,人到中年又下岗,跟这次转学不无关系。

转学是在秘密中进行的。我爸去托教育局的朋友,我在家装病休养。这期间,谭老师和李清甜曾经来家看过我,可是为了保密起见,我被父母告诫跟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半个字。因此,我先是跟他们编了谎话,说心口老痛,过几天好了就去上学,之后是偷偷地离开翠中。

我没再見过谭老师和李清甜。

人们都喜欢用断了线的珠子来形容时间。形容它的飞逝。

40多年,天文数字般的尘埃从空中飘落,将人们的记忆,痛苦的与不痛苦的,渐渐地填平了。掩埋了。

40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爸去远行了。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那个地方会不会发生交通堵塞不得而知,我甚至不知道他前往那个地方走迷路了没有,那边的交警同志给没给他在道路的岔口上设置明显的路标。

我爸临走前,用很微弱的声音给我交代了件事情,他说没人欠他钱,他也不欠任何人钱,但是,但是他走得有点不安,不安。他说他应该欠一个人点什么。我再次听到了那个名字——季春香。40多年里,我几乎碰也没敢碰过的三个字。

我爸确实是没有钱,他存折上不多的存款,按照他的意愿,我亲手交给了党组织,是他最后的党费。党费被他所在的支部欣然地接纳了。支部书记的脸,在接钱的一刹那,笑得十分灿烂。他唯一留给我的,是一个棕色牛皮纸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数字。仔细看,数字是日期,是他给组织写检举材料寄信的日期。每个日期的旁边用极小的字做了标注:季春林台湾特务检举汇报材料之一,之二……之……

我开始四处寻找季春香。为了完成我爸的那个歉疚的意愿。不让他在远行的路上有一丝一毫的缺憾。

季春香没有音讯。40多年前她居住的地方有老邻居,说她忽然得了一笔巨款,买了大房子或是别墅,搬走了。问新址有吗?人们纷纷摇头,说现在比不了从前了,从前你家的钥匙可以放在我家,我家吃饭你进门端起碗来就可以上桌,现在谁和谁都没有半毛钱的交情了。

我又四处寻找我爸的同事们,不为找季春香,我想把我一直疑惑不解的事情搞清楚。好在他们当中有几位没有忽然得到一大笔钱,还居住在凌乱不堪的老式楼房里。一个叔叔说,你爸好研究,他从档案馆的一份材料当中找到了线索,获知季春林1948年随国民党撤退去了台湾,之后便检举季春香,说种种迹象表明,她很可能是潜伏在大陆的卧底,代号是台湾电台里经常呼叫的土豆,兄妹俩里应外合要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一个叔叔说,你爸太执着了,认死理儿,他这一生吃亏就吃在这上头!一个叔叔说,你爸最终没能扳倒她。季春香被检举后一口咬定你爸是诬告,她根本没有那么个哥哥——一个叔叔插嘴说,当然,按当时的条件,也不可能去台湾进行外调——她把自己的手指头割破了写了血书,用大红的字迹证明自己对祖国的忠贞。一个叔叔说,几十年之后历史来了个大翻转,丑的变美了,美的变丑了,台湾关系变得炙手可热!这时候季春香变戏法儿似的,忽然变出一个海峡那端的亲哥哥!这位叔叔的话,让我想到了她邻居说的她得到的那一笔巨款。我忽然感到了一阵眩晕,开始意识恍惚,总觉得那钱上有个东西,像是一把刀子,曾经在季春香的手指上剌过的。

我真的开始眩晕了。

血压升高,持续不下。

我开始坐在医院污浊不堪的椅子上输液。百无聊赖时,让眼睛在林立着的输液器上划过。忽然,我的目光被蜇了。我紧眨了几下眼睛。季春香三个字就写在不远处挂在输液器顶端的一个药袋上面。季春香!我心里喜了一下,又慌了一下。情绪升起来,又降了下去。

我选择了一个能从侧面观察她的位置坐了过去。她老了,头发白了,脸臃肿了,神态也木讷了。我想再接近她一些,可是心里开始忐忑,不知道要填平她和我爸之间的那道沟壑,需要多少铺垫;不知道要了却我爸心里的那个缺憾,需要怎样的措辞,經历怎样的过程。我试着要轻声地叫声季老师。可是就在我刚把嘴张开的一瞬,她忽然朝我转过头来。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了。瞬间很亮地闪了一下。那一闪,再现了她曾经的威严,曾经雄赳赳气昂昂英勇就义般的气质。

季老师。我忙站起身来。朝她点头。

金——子英!果真是你!她眼睛睁得更大了,和四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地把咄咄逼人的光朝我投射过来。

那光在我身上灼烧。

我用微笑接住了那道光。我说您好!说着,便提着药袋朝她走过去。

快把药袋挂上去。她忽然把眼睛眯起。熄灭了火焰,让那道光变柔和了,站起身来,指挥我把手里的药液和她的挂在一起,并率先把手伸给了我。你刚才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

我把药液和她的挂在了一起,伸出那只空闲着的手,握住了她伸给我的那只空闲着的手。我们相视。之后笑。先是谨小慎微的微笑,之后会心地摇着握在一起的手大笑。她说没想到小时候又瘦又小的你现在长得这么高大、魁梧,须仰视才见。我说您的精神依然是那么矍铄。话应该都是真心的。她的手很温暖,让我觉得,我爸的嘱托我已经完成了。他心里不会再有歉疚。我说季老师,我有个不情之请,输完液,我请您吃饭。她摇摇头,说,这句话应该我说,应该是我请你吃饭。我忙说,我请,我是您的学生。她说,谁说老师就不能请学生吃饭了?

其实,我一直欠着季春香一样东西。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了医院。我要给她占个位置。可是她已经早到了,给我占了位置。在等待护士扎针之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我说季老师,有样东西在我这里保存了40多年,今天物归原主。说着,我打开它,露出来的是一只手表。瑞士浪琴,暗红色皮质表带。

她惊讶了,问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

我说我也说不清,我那天躺在房檐下面,它就在我的脑袋旁边,它嘎达嘎达不停地响。后来知道它是您的,害怕您……我就把它藏起来了。

她问,当时我记得你的行李被翻了两遍,都没翻到,你把它藏哪儿了?

我说,我把它含在了嘴里没人发现。

季春香用颤颤抖抖的手把表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我要给她戴上,要拧动表把,上弦。她制止了我,说就放盒子里吧,就让时间停止在那一刻吧。说着,就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眼角就开始潮润了。

不多久,我接到了一个没有落款的快递。撕开,里面是那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那只手表。再翻,快递里没有一张纸,一个字。

我急忙给季春香打电话。问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遍,没有声音。忙音也没有。

第二遍,有了应答,对方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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