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一城(外二题)

2017-05-02 08:41邵方毅
文学港 2017年4期
关键词:外滩宁波

邵方毅

水乃生命之源。

《希利尔讲世界地理》中说:地球并不一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它曾经是一个火球——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球。那是在亿万年以前,当然那时候地球上没有任何人、动物或者植物。后来,火球慢慢冷却,直到不再燃烧,成为一个炙热的岩石球。那时候,地球上没有大海,没有水,因为水无法在任何很热的东西上停留——它无法停留在火炉上——它遇热会化为蒸汽。因此,那时只有蒸汽团,围绕在地球上面。地球继续冷却,直到蒸汽团变成水,降落到地球上——不停地下雨、下雨,直到形成一个巨大的大洋覆盖在整个地球上……再后来,水母、昆虫、鱼、两栖动物、爬行动物、鸟类、哺乳动物、人类等,先后出现。

人聚居始有城,城傍水而筑。如此说来,虽用“土”成“城”,然水却是城之魂。中国文化里,最令人神往的城,便是有山有水、依山傍水、背山面水的城了,仿佛镌刻着一个城的魂与魄。有山没有水,城就显得突兀、单调,缺少灵气和灵动,只有干浑、劲沌之感;有水没有山,城也会变得滑腻、黏糊、清灵有余而少雄健棱角,徒有细润和平洁。寻一个有山有水、山水相依的土地,生活以至终老,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一个城市的品格,也在千百年的风雨浸润中,和着历史的节拍,渐渐形成,逐渐地固化了。

史上因水而建、因水而盛、因水而衰乃至消亡的城,多的是,比如扬州。扬州建城颇早,一开始就在长江边上,长江在其城南面而过。历史上,扬州的地名几经改变,所辖区域也几多变化,扬州城在江边的位置却一直未变。至隋炀帝开通大运河,连接长江,扬州便成了东西与南北航运的枢纽,一度南北漕运、东西客商交汇扬州,舟楫川流,商贾云集、繁华异常。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云:“扬州在唐时最为富盛。旧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七里三十步。”以至唐杜牧、北宋姜夔等人均以诗词歌之。其实,到清时,扬州仍是南北运河的节点。只是到了近代,随着铁路、海运的兴起,扬州才慢慢地被边缘化,也成了因水而建、因水而盛、因水而衰的一个案例。

比扬州更为不幸的是楼兰古城。楼兰古国建于公元前176年,作为当年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古城也曾是马帮驼队云集、物产丰饶、政通人和的繁华之地。尽管处于汉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夹缝,古国还是左右逢源,努力地维系着最大可能的平衡。因此,也惹恼了中央政府,唐王昌龄有诗云:“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即表达了这种心情。真正使古国消亡的原因,虽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当可以肯定,塔里木河改道,罗布泊湖水北移,最终使楼兰古城水源枯竭,草木枯死,终于在公元630年前后消亡及至被沙丘湮没。今天,站在古城的废墟上,凝望烽燧和其他遗址,很难想象当年10万多平方米古城的模样。唯有“楼兰美女”,让人在唏嘘的同时,浮想联翩。不知道城亡后,美女们流向了何方,是不是流向了水美草肥的地方?

有水一城,何止宁波?

宁波最早有城,始于周元王二年即公元前474年,置句章古城,城址在今江北区城山渡一带。当然,那是县城,面积约10万平方米,汉代隶属于会稽郡。那时,古城边的城山渡是会稽郡出海对外商贸的重要通道。《汉书》有云:“会稽海外有东鳀人,分为二十余國,以岁时来献见云。”句章古城繁华达800余年,历周、秦、汉、晋诸代,终于公元400年,被孙恩的农民起义军攻破焚毁。今天,站在古城遗址,向南远眺姚江两岸,该如何想象现今的古渡口、当年繁忙的古港呢?

古吴越的先民河姆渡人,7000年以前就已居住在这里。他们在余姚江边钻木取火,种植水稻,饲养猪狗等动物,捕鱼打猎,并且制造和使用舟楫,开始最原始的航运活动。河姆渡人一定想不到,这一航行竟持续了7000年,航运出了世界级港口。

东晋的刘裕在镇压孙恩起义的同时,鉴于句章古城的现状,迁县治于小溪,也就是现今鄞州的鄞江镇。鄞江位于四明山麓,有樟溪自四明山而下,流经整个镇子,土壤肥沃。由隋至唐两朝,句章先后改为鄞州、县。公元738年,唐帝颁布文件,分越州立明州,在原句章古城东北方向新置慈溪县。自此,明州得以脱离越州而分立。而其时,县治虽迁,港口却依然在城山渡。六世纪前后,随着句章古港的逐渐衰落,港址才移到交通更为便利的三江口。公元821年,唐刺史韩察筑城于三江口,此乃港城宁波的雏形。子城位于今宁波中山公园一带,占地10公顷,周长420丈。子城为官府所在,一般公众则聚居在子城外。唐末,刺史黄晟在子城外又筑罗城,也即今天的环城马路一带。罗城周长18里,对于保护子城及周边的居民意义自不同寻常。自此,明州城貌初步形成。迄今,治所也未曾变动。

观古宁波之州、县治,几经变迁,唯一不变的即是水,与水为伴。7000年前的古先民知道傍水而居,浇灌庄稼。其后的人们也知道傍水筑城,在满足生活需求的同时更利于舟楫往来,开展生产活动,实乃两全其美的便利。江南多水乡,宁波古城四周有护城河,城内也多河流湖泊。自然形成的河网湖泊密布,需要考虑的也只是如何利用,仅此而已。宁波僻处一隅,因河网众多,灌溉便利,而成肥沃之地,稻菽花香,鱼鸟汇集,顿成鱼米之乡。加之江河排涝东海之便捷,宁波终成旱不荒、洪不涝的风水宝地。民间谚语“福如东海”,果不其然,在东海边的宁波也沾上了福气。这一恩泽,世代相传。

城,依山而筑;人,傍水择居。水边的人们自然也沾上了水的灵气、水的脾性。与水为邻、与水为伍,在水的浸润下,静静地养成了水的特性。这种特性,在千百年的传承中,渐渐地进入血液,成为区域文化的一部分。与此同时,这种特性也使这里的人们在千百年的历史风雨中,小心躲避着各种袭扰,静静地走在这块坚实的土地上,不曾徘徊过。

中国历史上,有三次大的人口南迁,分别是两晋之际、唐安史之乱后以及南宋时期,尤以第三次南迁对宁波影响最大。南迁的中原人口带着当时的生产技术,与世代居于此的吴越人融合,构成了新的浙东居民。这种移民文化,既带有中原正统文化的烙印,又有鲜明的区域文化特征,少保守而善创新,少清谈而多务实,少偏见而多包容,终成实际之一群。宁波,这偏于一隅的蛮荒之地,因远离皇城而少受羁绊。历代的皇帝也懒得来宁波,随便取几个镇海、宁海、定海地名,希冀安宁了事。唯一来过浙东的是南宋高宗,那是受金兵追击,取道宁波登舟自海上逃命的,而这个城也唯在此时才显出其残存的价值。

人口的增多,使多山多水少田地的浙东生存环境益发窘困。作为移民之城,生存第一、吃饭第一。因此,在这里,士农工商的排序也并非固定不变了。为士,自然好。务农,也满足不了大多数人的生存需求。剩下的也只有工和商了。于是,这里百工云集,从事手工制作的能工巧匠层出不穷,诸如骨木镶嵌的千工轿、百工床、朱金木雕等手工作品闻名于世。于是,在这样的地方,务工从商也是生存的选择,而非仅仅是阶层的符号。历代洋商、洋船、洋货的熏陶,生存空间的逼仄,使得人们内心深处涌动着强烈的向外的愿望,这种愿望一直蛰伏着,只待时机成熟。

城在水边,水在城中。水之性格浸润着城的性格。

水之性格之一,务实。从不好高骛远的水也从不奢望站在哪个顶峰,做出何样经天纬地的大事,总是静悄悄地向着低处、向着既定目标流去,脚踏实地,不虚干、蛮干,走着适合自己的路。

水之性格之二,低调。润物细无声的水,从不渲染自己的目的方向,而是默默无闻地做着他人做过或未做过的事,直到做出成绩。实在忍无可忍时,水才汇聚一起,发出愤怒的咆哮声。

水之性格之三,圆通。通过各个方面去达到成效,不止于一处,以求圆满、通顺、通达,以求和谐、和顺。

水之性格之四,包容。不拒小溪以达汪洋,不拒小利以达巨贾,不唯出身,唯论成功。此种水之胸怀,具备了博大的境界,也成就了宏大事业。

水之性格之五,开诚。在内心深处,具有开明、开放的精神和一往无前的力量,一种宽阔的视野和不耽于现状的进取心。水,无论身在大洋大海还是江河湖泊,都承兑着自己的诺言;永远在平静的外表下,集聚着能量,召唤着去共同完成一件事。这里,舢板少年叶澄衷因诚实感动洋行经理,从而办五金店起家,独家经销美孚洋行煤、油而生意发达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

水之性格滋养着城下的土地,锻造着儒商摇篮的土壤基础。然而作为一种基因,进入血液和骨髓,非一朝一夕而成,须经千百年之锤炼、积累、融合,方在无意识中,成为自己真正的一部分。这需要实践上的积累、文化上的交融,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上的沉淀。

看看这块土地上的先贤们是如何说和如何做的。

范蠡弃官经商致富只是一个开端,开启商文化的先河。王安石作鄞县县令时,提出“理财乃所谓义也”的务实观念,也推动了儒商文化。杨简等四明学人,用心学方法解释儒家经典,创立了“吾心即道”“公心为政”等学说,提出经商须“立本”,反对君尊民卑的观点,对后世经商影响较大。

王阳明作为心学思想的集大成者,大胆提出了“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命题,主张“致良知”,以“无善无恶心之体”为善恶判断的标准,倡导“知行合一”,由此,在当时极大地解放了人们的思想,也影响了宁波人的商贸理念。

比王阳明晚些的黄宗羲,作为清初浙东学派的代表人物,以人“有生之初”是自私自利的观点出发,提出个人“不享其利”是不合乎天下人情的,主张使天下人“各得自私,各得自利”,公开倡导工商皆本思想,徹底否定了两千年来工商为末的传统观点,言:“此古圣王崇本抑末之道,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黄氏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启蒙思想深深地影响着后世人的经商理念。

特殊的地理环境、移民而来的人群、区域特色的文化、特殊的通商经历,使得这个城市的血液里多了些水的成分,有了其特定的气质。没什么好坏,无非多点什么就以什么为主,少点什么就以什么为辅而已。这就如同一个人,适合学什么、干什么,不适合学什么、干什么,应该是较为清晰而明了的。不过,世事也在变,有的潜质会逐渐显露强化,而有的也会渐渐褪去。只是,不知道宁波这样曾经的夷人蛮荒之地,后来的通商开放口岸,会如何适应环境变下去,会变成怎样。

这个城市就这样跟水联系在了一起。

今天,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已难觅昔日古城的风貌,城内的河流也早已被填埋得差不多了。城市与城市之间在建筑上已没有什么差别。你不用期待会有甬剧、宁波走书、滩簧的出没,就是越剧也难得在公园听见了。擦肩而过的行人,注视的大多也是街侧的灯红酒绿,思考的是明日的营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城市就像一艘船,没日没夜地起锚行驶着。

傍晚的天一阁显得有些孤寂,或许读书、藏书都是这样的。如今以作为珍藏方志和进士登科录而见长的天一阁也着实让这个城市风光着,似乎藏书就是读书。还有天一阁,使我们在外人面前骄傲异常,似乎祖先都是有文化的人,似乎我们天生也是沾了书香的。我们沾了天一阁的光,天一阁却也因我们而日益孤独,日益沉重。

较之天一阁,白云庄更少人踪迹,年纪轻的怕是听也没听到过了。当年,黄宗羲来甬讲学,在白云庄建“甬上证人书院”,由此白云庄成为中国思想史上赫然有名的浙东学派的学术要地。后来的经世致用思想、工商皆本思想,无不影响着一代代人的人生道路、价值取向。我们真的也忘了,忘得差不多了。

还有月湖,南宋时杨简、袁燮等人的讲学场所,在这里陆九渊的心学得到传播,也使四明学派得以延续弘扬。从此,浙东学术开始流传,也使这个城市早年声名远播。

一切都散尽了,有形的、无形的,在记忆中渐行渐远。我们也很难想象昔日的辉煌,一切的陈设无非是满足千百年来还未满足过的虚荣而已,剩下的还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呢?倒是水,却深深地留下了印迹,让城里城外的人恰如其分地感到水的温柔、水的激情,千百年来,一直这么滋润着城内外民众。

京畿之地也好,荒蛮之地也罢,不同的水土塑造了各个相异的性格,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只有相对的长与短。这也许注定了有些地方天生适合干这一些事,而另一些地方则更适合于干另一些事,这或许是城市的品质。而我们,如果要做个完整的人,还缺少什么呢?

有些东西,相对容易改变,如财富、权力、知识。

有些东西,则较难改变,如出身、性格、文化。

也许,我们真的不知道想改变什么,不想改变什么。一个人如此,一座城亦如此……很少有人去想这些事,也很少有人去做这些事。倒是水,一如既往做着一件事,默默地。

自此以后,看到水,我都会觉得它认真、庄重。

宁波外滩

外滩指的是近水的滩涂和马路。提起外滩,一般都会想到上海外滩,那恢宏气派的欧式大楼,“十里洋场的开端”。宁波外滩的名声不大,与厦门的鼓浪屿和广州的沙面相比,名气也小了许多。1842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英《南京条约》签订,清政府被迫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宁波外滩也由此诞生了。

人们习惯择水而居,一则利于生活,二则便于生产。与国人山南水北、负阴抱阳的风水理念不同,西人喜欢在海滨、江边建立商埠。19世纪40年代,英国人租上海城北黄浦江邊“李家场”100亩的滩地建造英国领事馆,加上周边一些地皮,这就是后来被称为“外滩”的那块地。与此同时,英国人也在宁波江北岸一带设领事馆,开埠开展殖民贸易,形成了宁波外滩。

外滩无疑是屈辱的。国门的打开有两种,一种是自愿的,一种是枪炮威逼下的。外滩无疑属于后者。中国古代的统治者大都不愿向外开放,这种不情愿多半是出于自信,虽然这种自信本身带着盲目。其缘由,在于帝国自东向西、由南往北的丰厚物产和永固不变的文化价值。而一旦国门洞开,必是痛苦万分,须坚持“中体西用”,以此增强自信。殊不知,倘若闭关,连些许机会都没有,只能自我封闭循环。而开门,虽有垃圾进来,但毕竟也为吸入新鲜空气创造了条件。当然,这就要看眼力了。外滩以及租界的设立,关税权的缺失,使外滩俨然国中之国,国家尊严丧失,外滩是百年耻、千年痛。然而,世事诡吊,外滩却是城市走向近代化的出发地。

一个民族如同一个人,观念一旦形成、固化,就很难改变。外滩,处于东西方潮流的交汇处,却不断滋生出新的时代潮。近代以来,宁波人具有的开放、务实、诚信、进取、包容的观念必是在抛弃了儒家的“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以及“士农工商”等等古训后而形成的,屈而不辱、发愤自强,从而走出去,使工商皆本成为时代的音符。当然,开放的理念本应是始终该有的,而非一时一地的。

传统自给自足的经济是典型的小农经济,所依附的是传统的政治城市和军事重镇。资本主义工商业彻底摧垮了传统意义上千家万户的小农经济,使得种植业和手工业的结构发生了根本变化,其结果,是把周边地区纳入资本主义贸易范畴,产生了近代贸易和商业。同时,也使因商而富的商人投资实业,以替代进口或出口,促进了近代工业的诞生。

洋货的使用、洋事的举办、贸易的兴隆,推进了城市新阶层的形成。规划的实施、市政设施的推进、学校的举办、卫生事业的兴起,以及各种文化、出版、体育事业的推广,使得人口逐渐向外滩集聚,近代意义上的城市开始出现。外滩,助推了一个城市的近代化。

宁波外滩,一般指的是江北岸外马路、中马路、白沙路一带狭长区域,也称江北外滩。大体而言,临江的外马路,当时主要集中了港口及相关的洋行、银行、轮船公司等机构。中马路是具有旅馆、饭店、百货店等设施的商业街。今天的人民路(昔日的后马路)主要是居住区域。三者布局清晰、层次分明。

在我的记忆中,宁波外滩也是破旧、低矮、灰暗的,失去了原有风韵。问问老一辈的人,便会说,那就是曾经的宁波外滩。宁波港从河姆渡到句章港,到姚江南岸和义路一带,再到奉化江两岸的江厦街、江东南路一带,直至江北岸,见证着城市发展史。历史似乎在这里停滞了一段时间。2002年,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当地政府重新修缮恢复了宁波外滩的部分建筑,外滩也再次热闹了起来。

漫步在外马路,由南往北,依稀可见往昔的中国通商银行、三北轮船公司、宁绍轮船公司、中国银行、太古洋行、四明银行、轮船招商局等机构的旧址,还有宁波帮的开山鼻祖严信厚以及朱葆三等的中西合璧小洋房。这一幢幢楼宇,仿佛在默默地诉说着昨日的辉煌。当年,旗昌、太古、怡和等洋行分支机构的设立,轮船招商局、宁绍轮船公司投入沪甬等线运行,中国通商银行等金融机构在江北岸成立分支机构,使19世纪末及以后一段时期,江北外滩店铺林立、人声喧杂、码头连片、汽笛回响。而来往于沪甬两地忙碌的人群中,诞生了近代史上有名的宁波商帮。宁波帮就是从这里启航,走向上海、走向世界的。

比起其他城市的外滩,宁波外滩的地域不大,不像有的地方,租界成片相连,颇为“壮观”。事实上,宁波外滩外人居留地并没有发展成后来的租界,地方行政管理权一直由中外双方联合执掌,居留地的建设与管理也有中国地方当局参与。后来,更是成立工程局专事外滩建设。围绕着“白水权”的斗争,终于在1927年收回外人居留权。宁波有外人居留地而无租界的模式在中国独一无二,多少为爱虚荣的国人挣回点面子,但也不宜过分自得。究其原因,一则开埠以后,宁波受上海近地辐射,外贸情况每况愈下,优势为上海所夺。常年在甬之外人也不过150人左右,不足以自组一个地方政府并承担其开支;二则宁波地方官民的应变智慧,终未让洋人得逞。平心而论,若非上海崛起,宁波逼仄,地方政府纵有再大本事,恐也难度洋人之腹也。

在不少宁波人的印象中,下午,从江北外滩的轮船码头登上三千吨的轮船,睡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便可到达上海的十六铺码头了。这是当时的宁波人去上海的一条捷径。当年的宁波外滩,已是五方杂处、商业繁华的洋场。不但是宁波的贸易、商业、金融中心,其市政建设、文化、教育、卫生等诸事项领先于宁波乃至浙江的其他区域,而且还是了解外界、观察世界的桥梁,风气也领全国之先。1854年,在宁波英领事馆任翻译,后至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赫德写道:“人们非常友好,从来没有无礼举动,他们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们相当开朗,生活愉快。”孙中山先生在1916年视察宁波时也说:“宁波开埠在广东之后,而风气之开通不在粤省之下。”这就是说,宁波已是一个适合行商坐贾的地方。

这里学校众多,有报纸、体育、电影、娱乐等新时代生活元素。人们思想活跃,各种社会团体经常举办演讲、体育比赛、音乐会、实业展会等活动。道路、电灯、电话、自来水等现代人习以为常的设施登滩入室。这些舶来品改变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思想观念,开阔了人们的眼界。尤其是其民主、自由、平等的理念强烈冲击着宁波人的传统观念。这种理念同浙东学派传统的“经世致用”实学思想相结合,彻底否定了工商为末的传统观点,从而形成了一种开放、务实的商业氛围,促使越来越多的宁波人走出去,到外面世界去,遂有了近代宁波商帮,也让宁波有了“无宁不成市”的美誉。曾经影响过近代中国经济历史的朱葆三、虞洽卿等人当年就是这样穿着短褂布鞋,跟着谋生计的人群,到上海,当学徒,学生意,从而开创他们的事业的。

宁波外滩还有令人瞩目的地方。中国最早的女子学校宁波祝都桥女塾虽设在城內,但其发展却和外滩有关联。1844年1月1日,宁波正式开埠后,一些洋人传教士和商人等也陆续来甬。其中,英国基督教循道公会传教士阿尔德赛小姐于1844年在宁波祝都桥独自开办了近代中国第一所女子学校——祝都桥女塾,教授圣经、国文、算术等课程。那时的女子本来足不出户,更不用说接受教育了,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妇女觉醒、解放之创举。妇女的觉醒、独立、解放,在于自我觉醒、独立、解放,自我独立的基础是经济独立,而经济独立的前提便在于识文断字,拥有均等的接受教育的权利。祝都桥女塾的创办在中国历史上是破天荒的事情,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打破了传统社会女子无权受教育的传统,在中国教育近代化中起了开路先锋的作用。那一年祝都桥女塾中来自社会底层的15名女生无疑是中国第一批女学生。1857年,女塾与在江北槐树路的另一所女校合并为崇德女校,后来发展为甬江女子中学。这些学校和其他学校一起,使不少宁波人在家乡早先受到近代教育熏陶,产生了如谈家桢等大批青年才俊。同时,也使宁波有别于其他地方,涌现了一批杰出女性群体,如著名医学专家、中国第一个留美女学生金雅梅,还有金维映、陈修良等等。

外滩,曾经成就了多少人的梦想。今天,还会成就谁呢?

外滩就是这么复杂,有辱、有荣,有兴、有衰,有爱、有恨。外滩是近代历史的写照、近代文化的缩影,外滩把国人的心纠结在一起,苦苦涩涩,难以释怀。

外滩,在当今千城一面造城运动中独树一帜,这是外滩所始料未及的。在传统的农耕文化中,典型的千年流传下来的是青砖黛瓦粉墙砖木结构的民居,体现了一种精巧、和谐。而外滩哥特式、巴洛克式的楼宇和石库门式的里弄就显得突兀和陌生了。而今,这一小块区域却不幸成了识别城市的标识。真不知道,这究竟是外滩的悲哀还是荣幸了。

又近傍晚,外马路和中马路上,行人、车辆渐渐多了起来,习惯于过夜生活的人们陆续来到这里,品酒、品茶,休闲、娱乐,享受忙碌一天后的乐趣。外滩回归了,回归到成功人士的寻常生活中来了,虽然以后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现在的宁波外滩,已失去了其原有的功能,不再是对外窗口,不再是商业中心,不再是金融中心,也不再是领风气之先的地方。它只剩下一排排兼具中西风格的老房子,经营着肯德基、星巴克等餐饮以及酒吧、咖啡屋等休闲娱乐行业。或许,功能的更迭是正常的,外滩也完成了时代的使命,应该步入博物馆行列了。但是,当年的外滩所具有的开放、务实、诚信、进取、包容的精神,今天还剩下多少呢?

一切都过去了,唯有建筑默默地留了下来。还好,还有建筑。

今天的宁波外滩,也正努力展现曾经的容颜,虽然与普通百姓的寻常生活没有太多的关联,也不具有历史存储和时代新潮的功能。那我们到底要恢复什么呢?

走在外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信的。

170年前,先民们在这里匆匆走过。

面对宁波老外滩的1844—2010年,我匆匆走过。

镇海口

余姚江、奉化江在宁波三江口汇合成甬江东流入海。甬江的出海口,西北招宝山,东南金鸡山。两山不高,然悬崖峭壁,山势险峻,如门户陡立,形成犄角之势,这就是“镇海口”,素有“浙东门户”“海天雄镇”之美誉。

中国的海防危机始于明朝。本来,海口可以完全不设防。明中叶以后,倭寇与不法商人不断侵扰沿海一带。朝廷于是派兵征剿,驻守镇海,在招宝山上筑威远城以拱卫甬江两岸。那时,镇海叫定海县。康熙年间改为镇海。这也是镇海海防的开始。镇海口面对的是东海,要镇住的至多也是东海。从北往南,中国的海岸线上有静海、威海、镇江、定海、镇海、宁海等地名,朝廷把镇海地名放在这里,大概也是考虑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镇住了这里也就镇住了天下之海。于是,渤海、黄海、东海都可安宁、稳定了。事实上,这完全是一厢情愿,事情并没有如取地名那么容易。

宁波,地处我国大陆海岸线的中段,海运便捷。甬江向东奔向东海,向北,可抵苏鲁以至日朝;向南,可达闽粤以至南洋。自古,宁波便是国家对外贸易的重要口岸。宁波港从河姆渡开始,经句章港到和义路一带,再到江厦街、江北外滩,直至镇海港,见证了从内河港到外海港,从自我循环到对外贸易再到闭关及至国门被迫打开的民族历程。镇海口,不幸见证了一个民族所有的这一切。曾经,镇海口内的宁波港也是商贾云集,桅帆林立,远航的船只把江浙等地的瓷器、茶叶、丝绸捎到南北各地以及东亚、东南亚各国。自然,附带着的还有古老民族的友谊。

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镇海陷落。而后的镇海口,防御工事更加坚固,招宝山上有威远城、威远炮台、安远炮台,对面金鸡山上有靖远炮台、平远炮台,竺山上有宏远炮台,小港口有镇远炮台。这些工事,在明时,有戚继光的谋划;在清时,则得到林则徐、裕谦等的指点,体系完备。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炮台都取名为“某远”,如前面提到的“某海”,一定是一种心理胜算法,以鼓士气。其实,那些炮除少部分可以旋转射击外,基本固定,更无远射的可能,“远”,想必是一种安慰。

那么,近呢,还能再近吗?

陆地民族本能对海洋没有多少奢求。这一点,不像马背上的民族,有着征伐农业民族的野性,也不像航海民族,天生有着冒险、探奇的秉性和追求市场的欲望。陆地民族祈求的只是“静”,草原上不要刮起风暴,海洋上不要带来暴风雨;深虑的是“镇”,镇海、镇江,镇住江山稳固;推进的是“远”,威远、镇远,以此内慑臣民,外震边疆。只是历史演进之规律并非人为可以设计。

镇海口,以其所处的位置,必然地被卷入历史漩涡的风口浪尖。问题已不是远近了,而是牵涉文化以及文化之上的一切了。退,已经没有退路了,哪怕心理再退,迟早也要驻足,摊牌是肯定的,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尽管,镇海口并不想这样,它只想默默地注视着甬江水,静静地注入东海,为它欢呼,为它祈福。

历史选择了镇海口,镇海口注定同中国近现代历史联系在一起。让我们记住这一页吧,一百二十多年前和七十年前一个疲憊羸弱的民族在这里同敌人搏斗过。它没想到会赢,它只想发出心中的怒吼。

镇海口的第一次扬名不是因为戚继光抗倭,不是因为第一次鸦片战争,而是因为1885年的中法镇海口战役。

说到镇海口战役,必须提到一个人,时任浙江军务提督的欧阳利见。

欧阳提督到任后,总结了历次战争的经验教训,做了充分的战争准备。他在威远炮台与威远城之间修建了月城,把原来的青石炮台全部改为用黄土、沙砾、石灰拌以糯米的三合土炮台,在金鸡山腰设计了两台暗台。那时,为防止法舰水上攻击,在招宝山与金鸡山之间的江面上打桩,另备大船六艘,装满石块,泊在桩门口,准备随时阻塞航道。另外,桩外密布渔网,内置水雷,防备法舰鱼雷攻击木桩和兵舰。如此精心布防,加上正确的战略战术,终操胜券。

1885年2月28日,清军军舰在三门湾摆脱法舰的追击,直奔甬江口内躲避,战争爆发。经过3月1日、3月3日的炮战,3月2日、3月4日夜的法军偷袭,以及3月13日、3月14日的炮击和清军袭扰,法军溃败,其舰队司令孤拔负伤,死于澎湖列岛。

那次战役连同陆地上的镇南关大捷,成了近代反侵略史上寥寥无几的胜利。我们见到的差不多是一次次侵略,一次次抵抗,一次次失败,一次次签订卖国条约,丧权辱国,割地赔款。镇海军民的英勇战绩,无论怎样被载入史册,都不为过。然而,腐败无能的清政府还是同法国签订了卖国的《天津条约》。军事上赢与不赢,政治上、外交上的结局都一样。

在镇海口,另一个让人振奋的胜利是抗日战争时期,镇海军民七一七局部抗战的胜利。

1940年7月17日拂晓,日军以飞机、大炮为掩护,进攻金鸡山、招宝山两岸阵地。守军国民党一九四师在友军八十六军第十六师的增援下,与镇海民众齐心协力,以白刃战进行反击,终使日军溃败,镇海城以及小港收复。在这五六天的拉锯战中,镇海军民硬是凭一腔爱国热血,弥补了装备上的不足。这样的胜利,在整个抗战史上也极为少见。镇海口,似乎找到了与地名相称的自信。

时隔半个世纪的再次胜利并非偶然,如同它的名字,镇住入侵者,使其一时不知所措。翻开近代以来的历史,在无数争取民族独立自由的斗争中,有太多太多令人不忍相看的无数志士仁人的流血牺牲,令人感佩的是先辈们胸怀民族大义,毫不顾及个人私利的精神。而镇海口的局部胜利,虽不能力挽狂澜,但毕竟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民族在最后关头累积于心中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今天,我们在心灵深处还会碰到,它静静地蛰伏着。我知道一百二十多年前,这个民族是这样的,七十年前这个民族也是这样的。

甬江水日夜流淌,永无止息。在行将入海的刹那,突然掀起浪花,回首望了望招宝山和金鸡山,那是一种深情的凝望,无需言语,无需符号。仿佛是在呼唤,呼唤山,呼唤地,呼唤远方的天空,作一次庄严告别。

让我们感谢镇海口吧,感谢它在我们国家曾经黑暗惨淡的历史中留下光亮的一页,感谢它为我们民族的精神家园留下时代的华章。

近代以来,镇海口反侵略战争也就胜了这两场。那是将士们敢于牺牲的结果。然而,局部的胜利,终究不能挽回全局的败势,胜败已不仅仅表现在镇海口了。

1885年的大清,已是风烛残年,像一个久病的老人。刚刚镇压完太平天国运动不久,已是气喘吁吁,疲惫不堪。洋务运动的实施好似打了针强心剂,给苟延残喘的大清以回光返照的机会。而西来的势力,好比一个刚发育齐全的青年人,两者还没较量,胜负已经分出。问题是,这样的较量,老人毫无取胜的机会和希望。而这个老人,要对付的远不只一个强盗似的青年,而是一群。在无休止的斗殴中,老人被打败了,也赔光了积蓄。

这时距清军入关已过去二百四十余年,难道真有劫数?二百年前,没有洋夷,天朝的皇帝每天还不是上朝、退朝,遛鸟、斗鸡、喝茶、听戏。实在累得不行了,就拖着倦怠的身躯去避暑山庄休息。同王公大臣聊聊,还可以呼吸草原的气息,那是祖宗熟悉的令人陶醉的气息,可以放松调养的气息。治国靠的是德,贯穿的是礼和法,哪像夷人,毛发浓长,全然不知礼数。跟夷人计较什么呢?要说夷人船坚炮利,买一些,造一些,放它几炮就可以了,一则振我天朝天威,二则吓吓夷人,三则可以把民众震得晕头转向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海防,我们折叠一纸就是一艘兵舰,折叠十纸就是一支舰队,担忧什么?实在不行,还有哪吒、孙悟空、八仙过海,镇不住夷人,也能镇住百姓,反正能镇住人,还有顾虑吗?

傍晚的镇海口上有些落寞。独自站在招宝山,极目远眺,依稀可以听到远处的潮水声,似乎独自在重复一个遥远的故事。起风了,人迹散去,只有那作为景点的铁炮,面向镇海口,静静地蹲伏在那里,不再变动姿态。

镇海口,对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先辈们壮烈的献身,是雨后的风平浪静,还是周而复始的潮来潮往呢?镇海口的耻辱,镇海口的荣光,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连谈资都不是了,已经很少有人提及这些遥远的事了。

在岁月的流淌中,一切都在慢慢地老去,包括记忆。日子就过得平平淡淡、悠悠然然、索然无味。只有那江海之水,偶尔在山脚下掀起漩涡,飞溅起无数的浪花,孤独地发出壮丽的回响,试图叙述什么,又想证明什么。

甬江,挟余姚江和奉化江的水势,一路浩浩荡荡,奔流到东海。这水流,夹杂两岸民众的悲欣泪水,欢歌、祝福,去寻找海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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