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赞江
我从没邂逅过鬼,镇上的小伙伴也没有,所以我不知道鬼长啥模样,即便后来看了《西游记》中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我也觉得与想象中的鬼相差甚远。至于《聊斋》中的男鬼、女鬼,仅是一种人的幻影和梦境罢了,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鬼。我认为鬼在长相上应该是恐怖和丑陋到极点(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那种),本质上是以残害人的生命为目的(比如,先把人吓昏或吓死,然后再慢慢地吞噬人的肉体),而且人类是无法用武力或其他手段战胜它们的。
可是在我的小镇,人们都在沸沸扬扬谈论一种叫河沙鬼的水鬼。
顾名思义,这河沙鬼生活在江河湖泊,离不开河水的依托,就好比古希腊神话中的安泰,只要身不离地,便可源源不断从大地母亲身上汲取力量,从而击败任何强大的对手。这河沙鬼也如此,只要身不离水,便会产生巨大的不可遏止的力量,战胜水下的任何对手,比如人类。
河沙鬼的力量有多大?镇上的史老先生咳了一口浓痰后,摇着蒲扇告诉大家,有1.5吨大。1.5吨啥概念?他慢悠悠地解释说,相当于二十多个成年人,或四十多个小孩累积的重量。这个类比,让大家瞬间明白,河沙鬼在水里捉个人易如反掌,大家立马心惊胆战。史老先生还补充说,河沙鬼的力量与水的深度有关,水越深,力量越大;水越浅,力量就越小。
在我们小镇——那条深不可测的剡江里,究竟深藏着多少河沙鬼呢,我们一边漫无边际地遐想,一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大家缠着史老先生,许久不肯离去,都想从他身上找到应对之策。
在对待河沙鬼问题上,镇上的大人们似乎很淡定,而小孩们则处处表现出紧张与不安,他们多方刺探河沙鬼的情报,时时搜听河沙鬼的新闻。每晚乘凉时,只要谁眉飞色舞讲起河沙鬼故事,谁面前就人头攒动。那位被他养娘从麦田里捡来的胡三平,讲得最起劲,据说他零距离接触过河沙鬼。
那是在一个闷热的中午,胡三平意外发现,剡江一条支流的对岸种着大片诱人的西红柿,胡三平看着嘴馋,便一个猛子扎下水,才游到一半,只见一道黑影在水下倏地划过,水面上随即有强烈的漩涡产生,胡三平感到有一股蛮力缚住了他的双腿,情急之中,他边使劲甩腿,边大声哭嚎,最后是失魂落魄游上了岸。
这次事件后,胡三平像是凯旋而归的勇士,到处向人炫耀自己的惊险历程——尽管谁也没看见。
胡三平描述河沙鬼像一头黑猫,长着一副狰狞的脸,眼珠在水下射出幽幽绿光。这个描述尽管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镇上的孩子们深信不疑,毕竟人家有死里逃生的经历,话语的权威性不可动摇。不久,有人跳出来反驳胡三平,说河沙鬼长得像水獭,野生的水獭都是河沙鬼的化身。说这话的是陆军(绰号陆连长),陆连长说他外公当年躲在剡江的芦苇荡里,战战兢兢地目睹一对“水獭”在河滩上亲昵。接着又有伙伴宣称,他奶奶看见河沙鬼像一只落水的黑鸡,披头散发的。
版本一多,认识容易犯糊涂。不过我相信水獭版,我认定河沙鬼长得像水獭,以后去江河游泳须擦亮眼睛,随时提防这种模样的动物。
镇上大多数人惧怕河沙鬼,但也有人不怕此物,此人叫高俊杰。高俊杰被公认为小镇第一美男,长得英俊白净,风流倜傥。他扮演过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洪常青等样板戏里不计其数的英雄。作为小镇革命舞台的大明星,他演过的角色,倘若别人再去演,要么索然寡味,要么黯然失色。我没统计过,那些年,镇上究竟有多少姑娘在暗恋他,究竟有多少孩子在仰慕他。
高俊杰不但在舞台上正气凛然地“驱鬼杀敌”,而且在舞台下也一本正经告诫人们,不要怕河沙鬼,你越怕它,你就不能活,它就要跑过来把你吃掉。这番话后来知道是毛主席老人家说过的,高俊杰只是稍改了两个字。为此,史老先生等人表面不说,背地里却对高俊杰颇有微词,说他拿腔作势糊弄人。不管怎样,我们认为,镇上只有高俊杰有胆魄和资本敢与河沙鬼叫板,我们心中真正的打鬼英雄非高俊杰莫属,胡三平和陆连长们算什么,顶多是纸上谈兵的脓包——赵括。
在河道纵横的小镇里,孩子们几乎全是游泳好手。尽管水里有河沙鬼,但从遇见的概率层面上看,这丝毫不会打击大家学游泳的积极性,也无法阻止大家去剡江里搏击潮水的雄心壮志。
有一天,史老先生在史书里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说河沙鬼害怕红色,在红色面前,它会精神崩溃,不堪一击。此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结果是,大家把游泳裤都换成了红色,谁也不敢怠慢。夏天,剡江上挤满了穿红短裤的孩子,像一条条红斑鱼,把水面搅得天翻地覆。那些水性好的孩子,犹如脚踏风火轮的哪吒,翻江倒海,无所畏惧。红短裤仿佛是一道万能的“护身符”,穿上它,在波涛滚滚的江面上,不管游到多远,潜到多深,总能平安归来。所有穿红短裤的孩子们坚信,河沙鬼看到自己,便会惊慌失措,然后逃之夭夭。
然而即便如此,剡江上仍隔三差五死人。镇上的人断定他们无一例外是死在河沙鬼手里(因为死者没有一个穿红短裤),河沙鬼在水下已蛰伏多时了,它们就像非洲沼泽地里凶残的鱷鱼,千般安静万般耐心,等待猎物们自投罗网。
船老大阿四之死,替河沙鬼的存在提供了确凿的证据。阿四从小练就一身好水性,长年在剡江上撑船装货,对河道水路了如指掌,而且阿四人缘好,力气大,肯吃苦,是江上生意最红火的船老大。阿四平时酷爱京剧样板戏,空闲时喜欢在船上吊吊嗓子。镇上每逢有高俊杰演出,阿四必定风雨无阻,场场赶到。作为高俊杰的铁杆粉丝,阿四自然把高俊杰骂鬼的话句句铭记于心,并作为忠实的传声筒,一板一眼向大家认真传播。
那天很晚了,阿四仍挥汗如雨地挖着河沙。那些年市场上河沙价格卖得高,航运站下属沙场的负责人催得紧,阿四日夜没得空闲。这挖沙分明是在河沙鬼身上动土,明摆着是得罪了河沙鬼,因为凭阿四的水性,轻易淹不死;凭阿四的人品,没人会使下三烂手段。大家都笃信阿四是被河沙鬼拖走的。
阿四的尸体打捞上来后,患有严重腿疾的阿四老婆哭得撕心裂肺,四个幼小的儿女吓得面如土色。这一家的顶梁柱就这样垮塌了,今后的日子无法过下去了。出丧那天,高俊杰也闻讯而来。迄今为止,镇上对革命样板戏的热爱程度,除了阿四,恐怕没人抵得上。高俊杰被阿四的精神深深感动。一位大明星去参加一位小人物的丧事,一时成为小镇美谈。高俊杰形象进一步高大,高俊杰粉丝群再一次扩展。
阿四死后,剡江里的河沙鬼照样猖獗,比如公社周文书的儿子周永大,就不幸被河沙鬼缠住。在热辣辣的中午,永大总喜欢带着三个弟弟,去剡江边摸螺蛳。兄弟人多,摸来的螺蛳吃不完,就去街上卖,换得不少零钱。永大家本来书包多,负担重,现在有这额外收入,爹娘自然是喜上眉梢。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换句话,常在河边摸螺蛳,哪有不中河沙鬼埋伏的。永大凭借个子高、胆子大,在深水区冲锋陷阵,他摸上来的螺蛳又肥又大。老二永跃、老三永进、老四永强分别按年龄,在不同深浅区摸索。永大是在第N个猛子扎下去时不见的,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叫喊声。
三兄弟呼天抢地喊大哥,可大哥再也不会浮上来了。永大死后,剡江边摸螺蛳的人骤然少了,大家都心有余悸,多数人为永大没穿红短裤而扼腕叹息。
进入冬季,河沙鬼暂时销声匿迹了,镇上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街头巷尾的话题也显得陈旧乏味。只有史老先生见缝插针给大家科普河沙鬼知识,诸如河沙鬼的皮毛价值连城啦;河沙鬼喜欢吃乌鲤鱼啦;还有什么“一鬼死亡,百鬼俱伤”(喻示河沙鬼有超强的家族意识)啦。说着说着,一个宏大而冒险的计划,在小镇人的心里悄悄萌芽,继而发酵、膨胀……
对啊,应该去捉头河沙鬼,既能对它们杀一儆百,又能发个大财,更能成为令人艳羡的捉鬼英雄。可到浩荡的剡江里去捉鬼,无疑是大海捞针,抑或是以卵击石。史老先生说过,水越浅,河沙鬼的力量就越小。如果水深不足半人,河沙鬼的力量等于强弩之末。所以必须设法诱骗河沙鬼到浅水区域,然后来个瓮中捉鳖。
夏天又到了,镇上的好事者们哼哧哼哧扛来一大堆粗大的渔网,他们把江边最大一片芦苇荡团团围起来,面朝辽阔的江面,留了一处豁口。随后又组织了一群思想觉悟高的大妈们,每天轮流守望豁口。半个月后的早晨,大雨滂沱,一只毛茸茸的黑色怪物鬼鬼祟祟钻进了缺口。机不可失!值班的胖大妈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河沙鬼已进入包围圈,请大家准备战斗。霎时,百来号人穿上雨衣,拿起锄头、铁耙、棍棒、柴刀、菜刀……跑步来到江边,把芦苇荡围得水泄不通。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歼战打响了,人们的喊杀声、击水声不绝于耳,整个芦苇荡被搞得鸡犬不宁。
这个时候,河沙鬼纵有天大本事,也插翅难飞了。人们在雨中挥舞着双手,极度兴奋,热切等待河沙鬼束手就擒,见证这伟大的时刻。
他们在齐腰深的芦苇荡里来来回回踩踏着,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大半天过去了,芦苇荡一片狼藉,河沙鬼仍不见踪影,大伙累得筋疲力尽。这河沙鬼难道人间蒸发了,大妈们说啥也不信,分明看见这黑家伙闯进去了嘛。
捕捉河沙鬼战役最终以失败告终,镇上的人们无比沮丧。
这个时候,胡三平和陆连长显得异常活跃,他俩早被民间热捧为研究河沙鬼问题的专家。围绕河沙鬼,他们俩总是提供截然相反的版本,人们一边听他们毛骨悚然的讲述,一边又看他们面红耳赤的争论。
立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江里游泳的人一天天少起来。有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发现老街上的人神色凝重,都在窃窃私语。过去一打听,原来镇上出大事了——高俊杰已经失踪三天。人们到处在搜寻他,县里的公安局也出动了警犬。那几天,我的心一直咚咚咚乱跳,恍惚不定,感觉小镇在遭遇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
两天后,在剡江大拐弯处的芦苇荡里,警犬终于发现了高俊杰的尸体。尸体捞起时,岸上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我从人缝里隐约看到了高俊杰,上身穿着他最喜欢的军装,胸前别着他最喜欢的毛主席像章,尸体脸部高度肿胀,根本难以辨认。眼前的高俊杰与平日里那个身材高挑、面孔俊朗、表情生动的大明星无法划等号,再也见不到舞台上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了,我唏嘘不已。
高俊杰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被人妒才而推下江的,有人说他是遭政治迫害而跳江的,有人说他是男女私情受挫而跳江的,也有人说是在江边洗手时被河沙鬼拉下水的……总之,公社和大队干部谁也说不清真实死因,县公安局民警也束手无策。只有史老先生用忧愤的口气解释——冤孽太深,矫枉过正,被大群河沙鬼加害了。镇上的孩子们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样春风得意的人,这样气场强大的人,是万万不会被河沙鬼加害的。
高俊杰之死,让小镇的人们无限悲伤,也让小镇文宣队力量遭受重创,革命样板戏演出停滞不前。
河沙鬼的滔天罪行已经罄竹难书,人们绞尽脑汁想出种种捉拿的办法,但大都停留在空洞的幻想里。例如,将流经小镇的剡江两头截流,中间用几百台大型抽水机把水抽干,让江底的河沙鬼原形毕露,无路可走。或者用天罗地网撒向剡江,像捉鱼一般,把河沙鬼一网打尽。到那时,河沙鬼长啥模样,一定会真相大白,胡三平和陆连长再也不用费尽口舌,喋喋不休争输赢了。
小镇的人们做梦都想一睹河沙鬼的尊容。
正当人们踏破铁鞋无觅处时,一天傍晚,我们真的见到了河沙鬼。
那天晚饭后,我们按学校要求,照例排着队伍,一路高喊革命口号。我们这一队共有十几个人,一天喊两次口号,都是喊阶级斗争内容的。那时,学校从不留书面作业,教材没要求,老师也不敢留,怕挨批。用喊口号这样有趣的政治活动,来取代枯燥的家庭作业,大家心里一百个情愿。那些日子,原先平静的小镇,被我们的口号搅得乌烟瘴气,火药味十足,似乎到处潜伏着阶级敌人,到处暗流涌动。
当队伍走街串巷,一路呼喊,来到江堤上时,众人都累了,嗓门也低了,像一群有口无声的小和尚。突然,陆连长高声喊——河沙鬼!大家“唰”的一下,立马从萎靡状态进入紧急状态。顺着陆连长手指的方向——河对岸,退潮后亮晶晶的滩涂上,一只黑色的大鸟状动物纹丝不动地蹲伏着,在苍凉的剡江边,显得无比突兀。
我们无法判断此河沙鬼是否殺害过阿四、永大,或者高俊杰。
这个时辰,夕阳已经下沉,潮水快速退去,大片湿润的泥涂露出来,江面上飘起淡淡的雾霭。江风从芦苇丛里穿出来,在空荡荡的滩涂上东冲西撞。远方有一艘夜航船踽踽独行,眨眼消失在天边。
江堤上,十几个人早已血脉贲张,一起铆足劲高喊:“河沙鬼、河沙鬼、河沙鬼……”人多嗓门响,喊声似一发发威猛的炮弹,嗖嗖嗖射向对岸那该死的河沙鬼。河沙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群癫狂的孩子,一对发蓝的眼珠闪着镇定的光芒。胡三平捡起石块,用吃奶的力气扔过去,但江面太宽,只能勉强扔到江中心。陆连长在一旁咬牙切齿,突然从口里蹦出一个“打倒”的词语,这是我们每天喊的口号里一个常用动词,喊出来特别过瘾,“四类分子”要打倒,这害人的河沙鬼更要打倒。“打倒河沙鬼!……”这会儿愤怒的喊声惊天动地,震撼剡江两岸。
我们猜想河沙鬼应该像镇上的“四类分子”一样,听到我们的口号声,会吓得瑟瑟发抖,然后不停地求饶忏悔。喊了一阵子,大家又搜出千奇百怪的词汇,大声咒骂起河沙鬼,企图用各种手段持续恫吓它。可是,河沙鬼依旧无动于衷,而且它的神情尤加放松,仿佛对岸的疯狂举动,与它毫不相干。
月光如水,夜幕完全降临,风在树梢间簌簌作响,四野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大家没有耐心再折腾下去了,准备打道回府,因为再拖延下去,恐怕自己先要被爹娘骂死。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再去看时,河沙鬼蹲过的那个位置早已被潮水吞没,哪里还找得到河沙鬼的影子。如果昨晚手头有杆猎枪,或者有把弓箭,情形就大不一样,我们决不会让河沙鬼逃过一劫的。
多年后,我还记得那晚的情景。我思量着河沙鬼是何时离开的,我甚至痴心妄想过,经过密集的语言侮辱和轮番的精神摧残,那河沙鬼半夜里是否已经发疯,或者忧郁而死。
陈家弄堂
我幼时,养娘家边上有条陈家弄堂,两面分别是永康家的木板墙和副食店的砖墙。这是条屋内弄堂,大约一米宽、十多米长,顶上铺着一溜儿参差不齐的旧木板,板上横七竖八搁着永康家的各种农具。弄堂地面是黑黢黢的泥地,泛着青幽的亮光,像老人沉淀岁月的额头。弄堂两端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东端是南北走向的老街(是小镇店铺最集中的闹市),小镇的五脏六腑都驻扎在那儿,宛若一条汩汩流淌的血动脉。西端是陈家弄,零星散居着十几户人家,日子过得宁静而安详。
弄堂口是鞋匠骆阿婆家,里边码着一排排成品和半成品的鞋子,地上撒满千姿百态的碎鞋料。骆阿婆有双巧手,会做皮鞋,也会做布鞋,那时穿皮鞋的人凤毛麟角,所以骆阿婆多半时间是埋头做布鞋,终日听得她家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嘶拉嘶拉的缝补声。骆阿婆的脸呈椭圆型,又白又干,很像一节花生壳,因长年累月不晒太阳显得特别苍白,又因长年累月不喝开水显得满是皱褶,所以我背地里喊她为花生阿婆,花生阿婆家也真有喷香的炒花生吃,经常送给过路的小P孩,我就尝过好多次,那是过年才能见到的稀罕美食。
骆阿婆有个外孙叫文亮,长得机灵可爱。文亮七岁那年,剡江突遇山洪暴发,水位越过警戒线。文亮独自溜到江边看热闹,在一艘大船的跳板上,一脚踏空跌入江中,眨眼间就被汹涌的激流吞噬。文亮走得太仓促,后来连尸首也没捞着,我们都断定被河沙鬼吞吃了。花生阿婆哭了三天三夜,这是陈家弄堂历史上最悲天悯人的时刻。文亮死后,阿婆神志恍惚,终日以泪洗面。
花生阿婆家的位置无意中成了弄堂的关卡,与东端的永康家东西呼应,共同扼守陈家弄堂两端。永康家的木板不隔音,板与板之间有好多缝隙(无聊时,我们爱扒着门缝往里瞧),因此他家所有私密都藏不住。过弄堂的人,隔三差五听见永康家四兄弟的争吵声、他爹娘的呵斥声、呼噜呼噜的吃饭声、晚上睡觉时此起彼伏的打鼾声。他家是农民户,兄弟们生长旺盛,饭量惊人,劳力充裕。四个儿子身板各异,老大永康高而壮,老二永来瘦而长,老三永国矮而壮;老四小国是老大老二的混合体。总之,他家阳刚气十足,满屋里飞扬着雄性荷尔蒙。农民户家庭如此兵强马壮,那个时代着实令人羡慕。
永康家面临熙来攘往的老街,一板之隔便是弄堂口,弄堂口有一条20厘米高门槛。我六岁那年,有位解放军战士坐在这门槛上歇脚,惊讶之余,我悄悄靠过去,摸了下他脚上的绿胶鞋,暗地里过了把绿色瘾。那时,我对军人膜拜至极,痴迷于他们身上的绿色和某种特殊体味,我摸人家跑鞋,纯属爱屋及乌的行为。现在想来,解放军单独现身小镇有点不可思议,可坐在陈家弄堂口,更如梦幻一般。那解放军战士来小镇作啥,成为我心中一个永恒的谜。之后,我无数次坐在那道门槛上,守株待兔般期盼再有解放军出现(我定会带他到我养娘家坐坐),我甚至恳求过永康大哥给我留心些,可这希望近乎渺茫。
很多时候,弄堂口站着个陈傻子,两手插袖,躬身缩腰,一边喋喋不休地胡语,一边轱辘着眼珠子看街上过往的俊俏女人。陈傻子是陈家弄堂口甚至整个小镇的一道怪异的风景。我养娘说,陈傻子以前是个生产队长,能力强,会吃苦。学大寨那阵子,他领着社员开垦坟滩,平整土地,意外挖出两条手指粗的白蛇,他眼疾手快,用锄头三下五除二,把缠缠绵绵一对给砸死了。事后算命瞎子说他冒犯了神灵,会遭报应,他很是担惊受怕,终日茶饭不思,直至疯傻。
弄堂口另一侧是镇上的副食店,柜台里整日站着剃平头的笑呵呵的老胡叔。老胡是外地人,讲话南腔北调,每每想起他,眼前就浮现出柜台上诱人的糖果饼干。副食店后面是潮湿阴森的仓库,1968年,有个冤屈的王姓女人曾在里面悬梁自尽,从此仓库里有了“女鬼”的恐怖传闻,但一墙之隔的陈家弄堂却十分安宁,真是这道厚实的砖墙毫不留情地把“女鬼”给挡住了。
陈家弄堂晚上瞎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大人们经过时,一般会大声吆喝,试探对面是否有人过来;小孩们眼力好,都能穿弄而过,从不嚷嚷,当然也免不了与迎面的来人撞个满怀。陈家弄堂常常是镇上孩子们在晚间捉迷藏的首选之地。
农历五九照例是小镇的集市,天刚放亮,老街上便已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在物质匮乏年代,人们目睹集市上琳琅满目的农副产品,总是显得异常兴奋。从弄堂的这头窥望那头,闪烁而过的集市风景就像变幻莫测的万花筒,看得你心旌摇荡。
当然,集市上,每逢戴着红袖章的“打办”人员倾巢出动时,那些闻风而动的“投机倒把分子”们,都会选择陈家弄堂作为逃跑的最便捷路径。
那年镇上流行传染病,诊所的胡纪达医生背着那只棕色旧药箱,纠集一帮人,到处逮小孩打针。镇上的孩子如惊弓之鸟,东躲西藏,无数孩子穿过陈家弄堂,潜入剡江边茂密的芦苇丛,弄堂成了最安全的通道。后来,胡医生掌握了规律,把守在弄堂口,有时潜伏在花生阿婆家,有时潜伏在永康家,这弄堂就成了最危险的通道,被捉住打针的孩子魂飞魄散,哭声震天响。那时,镇上孩子们有“三怕”,一怕河沙鬼,二怕老虎,三怕胡纪达打针。
一个弹丸之地,天长日久变成了小镇的某处咽喉,而镇上的人们全都喜欢走这咽喉之道。逢西面公社大礼堂开大会或放映电影时,这弄堂就格外闹猛。大礼堂边上有公社农机厂的翻砂车间,还有公社电镀厂(排放的废水曾把一条清澈的小河给活活污染了),两家工厂的不少工人上下班必经此弄堂。其时,红卫兵串联、红小兵喊口号、地富反坏右游街,还有挑粪桶的、倒马桶的、鸡毛换糖的、捡柴的、整天哼着样板戏的……各色人等都经过此弄堂。
这陈家弄堂其实没资格喊弄堂,只能算一条简陋的通道,可小镇的人祖祖辈辈都约定俗成叫。那时我人小,眼里的弄堂似乎被无限放大了,感觉不出它有多么短而窄,竊以为天下的弄堂都长这模样。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弄堂其实是从永康家切割出来的,这让永康家房子的宽度严重缩水,对他家饮食起居带来诸多影响。又许多年后,当老街衰落破败时,我再去寻找那条弄堂,发现两端已被封住,弄堂早物归原主。陈家弄堂和它的无数往事都被尘封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