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的生活(外一题)

2017-05-02 08:47刘从进
文学港 2017年4期
关键词:白鹭村庄

刘从进

一只白鹭站在江边的旧斗门上,试图用它的一小片白盖住整个田野。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词:茕茕孑立,白鹭的样子很像一个“孑”字,又像一个“茕”字。在乡野间,它是孤独的,又是丰富的。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张志和在《渔歌子》里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白鹭翻飞的田园风光。然而在我的家乡浙江东南沿海,我小的时候并无白鹭,最近十来年才有了白鹭,且渐渐多了起来。不知道这些白鹭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飞到这里来,大约是农药用得少了,环境好起来了。

近年家乡发展海水养殖,有了数十万亩的养殖塘。养殖塘的景致让人感动,塘面波光粼粼,塘间长满野草,塘边筑着小屋,小路边种一些油菜菊花、桃树梨树等,春来姹紫嫣红,秋来满塘萧瑟,常常是一幅斜阳青草、落日熔金的辽阔景象。每次经过养殖塘的时候,我总是内心震颤,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或停下来,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让我产生要到这里来过日子的冲动。慢慢才明白,这原来就是我们先人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画面,早已先验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

而白鹭的到来又为这份古老增添了一道情趣。漠漠海塘烟淡淡,嗖嗖白鹭飞轻轻。养殖塘的上空,总有白鹭翩翩起舞,像成群的穿着白裙子的仙女在穿梭织布。

得闲,我常在山野田间转,低头抬头总能见到白鹭,大多聚集在湖泊河流浅水处,最多的是养殖塘和水稻田边,低低地飞,轻轻地走。一只两只三四只,七只八只十多只……圣洁的白,点线面结合网布在青山绿水之中,点缀出一幅幅恬静又带仙气儿的乡村画卷。

白鹭是一种常见的鸟,却与别的动物不同,它们是优雅有趣的一族。細长的喙,玉黄色的,像一枚古时候代表权力的玉器,随便往哪儿一戳,便是身份的象征。S形弯曲的颈脖,麻秆似的细脚杆,长袍似的一对白翅膀,盖住瘦得看不见的玲珑身体,颇符合现代美女的标准。

常见的情形是田间飞翔,塘边默立,或者浅水里轻迈太空步。默默地站一会,不经意间就迈开了它细长的腿,在塘边转,一步一步地,一伸腿,一勾头,像个探雷的工兵。再看水里的倒影,就像唐朝人在演皮影戏了。很多养殖塘都拉着长长的拦隔网(防止混养的水产品互相残杀),白鹭在塘边绕几圈后,会飞起来停在拴网的一排木桩上,围成一圈。白色的鹭绿色的网,白点绿线,一起倒映在水里,影影绰绰组成一幅生动静美的画面,白鹭则成了水底的天空里的精灵。它们一个个戳着长喙,眯着眼,默默地站着,都不说话,认真得像在开一次最重要的大会。一会儿,会有一只突然飞起来,绕着塘面转,绕着绕着落到另一只的边上,挨着它,一幅无赖的亲昵状。那一只受不了它的亲昵,顾自飞走了。这样飞来飞去飞一会,各自全换了方位,再在桩上站定,继续开会。也不知啥时候会议结束了,各自飞走。

深秋时分,白鹭少了,在塘间形单影只,显得愈加落寞,毛发更加干净白亮,上了油似的。有一两只歇在塘边落了叶的树枝上,纹丝不动,乍一见以为枝上开出了洁白的花。还有一些零零星星地站在水塘中,默默地耷拉个头,一动不动,像一棵经霜的白菜挂在两茎细细的稻秆上,无精打采。风吹起,羽毛翻一翻,似一片纸屑,你都不知道它是睡着还是醒着,身上披的全是无用的时间,让你深信它可以站一千年都不动一下,甚至坚信这不是一个活物,颇有庄子说的吾丧我的境界了。

这种遗世独立的形象,最打动人心,正如刘长卿在咏白鹭的诗中所说:“亭亭常独立,川上时延颈。秋水寒白毛,夕阳吊孤影。”每每此时,我会痴痴地看着它,不自觉地也一动不动了。

让人惊奇的还是白鹭的觅食。它们是捕食的高手,常常停在水塘边啄吃小鱼、小虾、蛙、蜘蛛和一些水生小生物,非常机敏。

白鹭提着长脚轻迈的时候,并不都是闲庭信步,更多的时候同时也在捕食。只是它们把捕食这种行为搞得很艺术罢了,鱼虾们如果放松了警惕,那就危险了。它的脖子一勾一伸,看似习惯性的动作,可是一旦发现猎物,就会猛地刺下去,快如闪电,就在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它已完成了捕食动作。有时它干脆就站着,像一个披着白蓑衣的钓翁,把脖子缩起来,眯缝着细眼,装睡,乌黑而坚硬的长嘴,弯在那里,似一根无线的钓竿。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甚至绝望地眯上了眼睛,有一种肃穆庄严感,好像说这会儿我正严肃地思考着上帝的命题,你们来吧,没事儿。就像卢仝在《白鹭鸶》中所写的那样:“刻成片玉白鹭鸶,欲捉纤鳞心自急。翘足沙头不得时,傍人不知谓闲立。”其实十分机警地关注着周围的水面和脚下的动静,鱼儿要是从它的脚下游过或者在它的前面打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出现一个打转的水纹,那你就遭殃了。它会迅速地伸出镊子狠狠地刺中你,那技术炉火纯青百发百中,吞食之后,迅速恢复原样,没事儿人一样,这本领实在让人惊讶。

在水稻田里捕食的白鹭那是另一番场景。春夏相接,拔节的稻苗绿莹莹地铺展在田野上。而稻田里穿行着一点一点的白,这头进,那头出,忙个不停,看到稻叶上有蜘蛛,顺着蛛网“罗罗罗罗”地把小蜘蛛吃掉,就像替稻叶打扫卫生一样。有时候它们会围成一圈,在绿色的稻田里画一个白色的圆圈,最纯的白镶嵌在最嫩的绿色画框里,让田野充满了灵动的意趣。

最幸福的时刻是养殖塘放水的时候。白鹭平时对生人很警惕,远远地见到人有幅度稍大一点的动作,就会迅速飞走。然而,守着养殖塘觅食的白鹭则不一样,它们跟主人混熟了,会建立起一种和谐的关系。一有哪口塘放水,它们就会过来吃一肚子。放水时,塘泥露出来,上面白花花的都是些小生物,白鹭伸出尖嘴去吃就是了,不用那么多手段。有时候也趁主人不注意,吃掉一些蛏子、蛤蜊等,主人会谩骂驱赶,但是它们并不怕人,甚至站到主人的身旁,表示出一种不要脸的友好。有时候都挤到人前,赶也赶不走。吃饱了就站在主人的小屋前侧头凝视门窗、洗衣石和一只提桶,发出研究的目光。

当然白鹭捕食也不都是这么轻松悠闲,有时候还很辛苦,尤其是那些刚学会独立生活的小白鹭。梅雨季,我常在珠游溪散步。那条拦水坝下面,一只小白鹭天天晚上站在水流边捕食。它焦急地等着,一看到被水冲得翻起白肚皮的小鱼,便迅速地把镊子一样的嘴刺下去。只见它的脖子一直一弯不停地忙碌着,可是从它很少有吞食的动作上看出,逮到的并不多。有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天天背个电瓶也在此捕鱼,只见他不停地往蟹箩里装小鱼,与小白鹭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它并不羡慕,总是离他远远的,只怕一不小心自己也被电了去。有时候走到水流比较缓的地方,漫不经心地站着,任水流浮起它白色的羽毛,长长的嘴钳横着,像一截披着白毛的枯枝。或者干脆漫步到岸边,勾着头,举着细长的喙半朝着天,眼睛眯成一条缝,呆呆地立着,像在思念远方的爹妈和小伙伴。这或许是一只落单的小白鹭,模样颇有些楚楚可怜。如此神情落寞地站一会,总是不甘心,又很仔细地一脚一脚地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长长的头颈一伸一伸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这么走了几个来回,并没有鱼经过。泄气了,勾着个头,眯了小眼,站着歇息。水柔柔地从脚下流过,不一会,睡过去了!忽然,有鱼打它的脚下经过,猛然惊醒,伸嘴去勾,可是鱼已经过去了!一来二去,天色渐晚,它的晚餐成问题了。

白鹭虽是捕食的高手,可它们并不贪食,每天只花少量的时间觅食,吃得也不多。平日里它们并无重大事情,喂饱肚子后,就在塘里嬉戏。很多时候,东一撮西一撮地散开来,走着走着,慢慢地就成队形了,排成一条线,走成一把扇,或者齐步走起来。总是从不经意间开始,慢慢地玩出了秩序,玩得非常有仪式感。默契的时候就连打开翅膀的时间都是一样的,扇动的幅度,轻重缓急都是一致的,看着要飞了,有时候就是翅膀动几下,伸个懒腰罢了。有几只猝不及防真飞起来了,一看人家都没有飞,就又不好意思地掉回到地上。有时围绕着水塘轻盈优雅地漫步转圈;有时,领头的一只绕塘飞起,带起成排的白鹭次第飞起,螺旋式上升到空中,蔚为壮观。这是集体的游戏。

更多的是个人的表演。它们常常在空中表现悬停、滑翔、一次一次地俯冲。起飞的时候,一勾头,一展翅,把身体提上去,到了空中则打开两扇白翅膀滑翔着,像战斗机一样俯视田野。有时候它们还能把身体停住,倒着飞,慢慢地也能飞高。飞一会,缓缓地低下来,然后降落,着地的时候,身体后仰,脚爪先抓着泥,然后慢慢地收起翅膀,站稳。有一次,我看到了惊险的一幕,一只白鹭双翅紧夹,呼啸着直线式地蹿到高空,然后身体团成一团,把自己从高空猛地掼下来,嗖——嗖嗖——速度越来越快,眼看就要着地了,忽地打开翅膀,扇动着又上去了。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而有时候它就缩着脖子站在那边不动,像个被打了头的孩子,任你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了。

雨天里的白鹭则玩得更为别致。下雨时它们大多停在树林里不出来,然而总有一些会来到溪边塘边。四月江南,雨一下就很缠绵,田野上,到处是浓得流油的绿和丰沛的水韵,似一幅清新的画卷,而白鹭的点缀更增添了几分诗意。有一个雨天,养殖塘里一排木桩上,面对面地站着三只白鹭,无声无息地团着身子,好像在比谁更不怕淋雨,更能领受雨的意趣。边上一棵木桩上则单独站着一只,慢慢地扭动它的脖子,先后仰,再左右摆动,又前伸,拼命地想把它那S型的脖颈拉直。这让我想起,它们的祖先是否受了某种原罪,被上帝惩罚要弯着长长的脖子生活。它那S型的脖颈里面也可能装了很多机密,不为我们所知。又或许,它那细长的脖子要经常锻炼才能保持顺利地进食。活动一会后,又是后仰,把个长嘴巴直直地指向天空,罗罗罗地吃着雨水,吃完继续后仰,后仰,努力地想让它的头去碰背尾部的羽毛,像练舞蹈的女子不停地做着后翻腰的动作,它似乎也明知做不到,却一直在努力。活动了一会,又静下来,木木地站着,突然抖动全身,把羽毛张开成一個蓬松的球状,像个离心机一样摔出身上的雨水。

另有几只在塘边轻轻迈步,微雨中,迈着太空步,看着水里的倒影顾影自怜。有一只十分可爱的小白鹭,突然仰头去接那小雨滴。罗,罗,没接住,掉下来,落到水面上了,赶紧把头弯过来伸向水面,可是小雨滴已经消失在水里,再也找不到了。又仰头,又低头,追寻着那小雨滴,不知道它那弯曲的长脖子是更容易支撑它的头快速地一上一下,还是更困难,反正它乐此不疲,独个儿玩得很嗨。

然而,雨天也更容易诱发怅惘的思绪。去年冬季的一个下雨天,我来到白溪。白溪里苇草枯黄,白石裸露,溪里有一只白鹭,只有一只,再没有别的白鹭和别的动物在。它默默地站着,淋着雨,此刻天空很安静,白溪很空旷,仿佛世界已经远去,一切人事都过了。它似乎是白鹭里的思想者,似老僧枯坐,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或者它是白鹭中的先知,认为下雨是上天对它们的惩罚吧,它是来此领受罪责的。它的翅膀和头都无精打采,显得很哀伤,雨一直下,世界模糊了,白溪的岸边挂满了泪,它脚下的水也渐渐涨上来。它或许以为只要不停地下雨,挂泪的石头就会长出绿草,溪水里又会变出鱼来。我一直打着伞站在岸边看着它,看了三个多小时,就想看到它动一下,但它就是不动。天渐渐暗下来,只能看到它的影子了,再过一会,就连影子也看不见了,我只好无奈地回了。

白鹭洁身自好,极少与别的鸟类或动物在一起活动,但有一种牛背鹭却与牛形影相随。它们形成一种共生关系,牛背鹭喜欢成天站在牛背上啄食寄生虫。一个纤细灵巧,一个庞大笨重,两种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动物,却相处得非常和谐。有一天,我路过一块山地,看到一头黄牛吃饱了,躺在草丛中休息反刍。一只牛背鹭在它背上站了一会,慢慢走到牛的前面,正对着牛头,小心地伸出它的喙,在牛的眼睛下方轻轻地摩挲啄食,吃掉牛眼下的寄生虫,啄掉污垢,赶走苍蝇,俨然非常亲密的小爱人。牛若无其事地咀嚼着口中的草,一点也不怕白鹭儿啄着了它的眼。慢慢地眼里还流出泪来,是一种舒服或是感动的泪吧。牛站起来的时候,白鹭儿又很神气在站在牛背上,拿小眼乜视你。

白鹭多起来了会营造自己的家。它们喜欢住在一些树林茂密而又独立的山或者小岛上,站在树枝上休息过夜。外岗的青士豆岛就是白鹭的家,不知什么时候起,上面栖满了白鹭,一年四季都有白鹭翻飞。仲夏的黄昏来此看白鹭是我最喜欢的事情。这里有一个小码头,如今已变得很寂寞,但还是有村民在海涂里谋生,只是零零落落,不像从前那样热闹。傍晚海涂里干活的村民陆续上岸,清洗衣裤的时候,白鹭们也在外或忙或闲了一天,翩翩地飞回岛上的树林里。大多是一群一群绕过前面的山弯飞过来,有些完全张开翅膀像满舵的帆一样飞得很快,有些轻轻拍打着翅膀一张一合地慢慢飞。回到岛上,总要表演一番,像直升机一样直插下来,又拉回来,呼一下拐个弯,斜刺里冲下去,然后稳稳地停在树枝上。各种姿势,尽显悠闲神态。一会儿功夫,树枝上就已密密层层,白花花的一片了。有些没吃饱的,就独自落在海涂上一边漫步,一边补充食物,直到天黑了才飞上树枝。外岗的村民,吃过晚饭后,就坐在屋前的石条上抽烟看白鹭,看着它们慢慢地飞回,等到它们都回家了,他们也差不多好休息了。

五六月份是白鹭繁殖的季节,它们背部的羽毛变得蓬松,头上还会长出一对触角似的长须,呱呱地叫个不停,出双入对的,在落日的余晖里,翅膀载着微风,一片一片的白。这个时候,它们不再孤傲,是最温馨浪漫的时刻。晚上它们还在树林中双飞,玩耍,相互追逐嬉戏。嘴对嘴站在不远的两棵树枝上,长长的喙尖一上一下的,差不多要碰上了,又够不到。一会儿其中一只飞到另一只身边,另一只则慢慢飞起来,飞到对面刚才那只站的树枝上,这样来来回回,你飞到我的枝上,我飞到你的枝上,然后双双飞到另外的枝上。

青士豆的白鹭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有摄影爱好者为了拍摄白鹭成群翻飞的照片,找来村民,把大炮仗运到岛上放到礁石上点燃,炸出巨响惊飞成片的白鹭在空中盘旋,蔚为壮观。白鹭是很敏感的,我急问村民,那白鹭呢,有没有被吓走?他们说,是飞走了许多,还好炸了几次,再也没人去炸了,过了一阵子,白鹭又都飞回来了。

可是,今年五月的黄昏,我再去的时候,那座小岛静悄悄的,看不到一只白鹭,我有些困惑。村民沮丧地说,白鹭不来了!你看,沿海高速要从小岛南面的那座小山通过,小山已经削去了一半。我一看,哦,前方黄忽忽地露出了山体。村人说,那里整夜施工,轰轰隆隆的噪音,还有比白天更亮的强光,这让白鹭受不了,它们不来了。他说,开始的时候,白鹭们还在边上住,发现哪个晚上不施工,就绕一圈又回来住。现在是连续施工,再也看不到了。他很遗憾,连着叹息:“唉,生态,生态!”没有想到连一个村民都能随口说出这个词来。我经过那个工地的时候,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大场面,这是一个常见的小工地,对这些我们从来都是熟视无睹的。却不想,对白鹭来说,却是天大的事,不得不搬家走了。自然灾难会造成人类的颠沛流离,人类的活动也造成了许多动物的颠沛流离。

很多人喜欢白鹭飘逸的身姿,也有人想要吃它的肉。白鹭这么多,不妨逮几只吃吃看,就伏在田边,用网网住了好多。

白鹭的身子本来就像一棵弯曲的老树根,身上没有多余的肉。净了毛,剖了肚,却斫不断,切不下,放在锅里煮,还真是个蒸不烂、煮不熟的棒棒,锅都要煮熟了,它却越煮越硬。本来就没什么肉,还又酸又硬,腥味又特重。有人试着放到嘴里一尝,立马呸呸个不停。有人还不甘心,把它的肉晒成干,可是晒后它更硬,你要敢吃它,那就要作好牙齿和血吞的准备了。这么着,人们也就打消了吃它的念头了。

我终于明白,它为什么总是懒懒地,不勤于谋食——我要吃那么多,长那么多肉干什么,让你们来吃我不成。我们少吃一点,多玩一会,不是更好吗?!白鹭能够天天过着逍遥的日子,原本是有大智慧的。反而是我们人天天要死要活,这样那样的,总是过不好。

在古埃及宗教里,鹭鸶代表着转世后的灵魂形象,可以与神明共处。很多时候白鹭喜欢独自站在枯树枝上,旧码头上,黑色的泥上,以及其他破旧凋零的物体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它是大地上的一个小白点,很白,白得让你很无欲;它像一座瘦骨嶙峋的根雕,很肃穆,肃穆得你想投降!在这片乡村的田野上,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一种灵魂的形象。

黑色的村庄

山村已沒有人住,然而每一个漆黑的夜晚依然有声音响起,讲述着人间的事。

苏格拉底警告说,村庄属于自然的一部分,是神管的事,不要研究村庄,那是亵渎神灵的。然而这个村庄从我见识它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与它紧张地对峙着,这种对峙成了我虚空生活的一剂良药。

深秋的夜晚,我在一片暮色模糊的深山中路过。突然路边一团深井似的黑吸引了我,让我不自觉地停下来。我站在这片黑暗的边缘惊惧良久,这是一片黑暗中的一团更黑的黑影。我十分努力地辨认,发现它原来是一个村庄。而村庄里唯有黑,没有其他。就是这唯一的黑,让我欲罢不能,我鼓足勇气慢慢地挤进这黑暗里。

村庄的黑夜让我进入了死寂的时空隧道。我摸摸索索探身前行,忽然前方闪着一束微微发亮的红光,像是坐在墙头上的一只钟,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发出生锈般的呻吟声。这微弱的亮光让黑夜更黑了,我不寒而栗,全身紧绷。慢慢镇静下来后,凭经验觉得那应该是电表。这里还有电表在走动!它让我在黑暗里更加惊惧。

我胆战心惊,蹑手蹑脚地继续走着,生怕发出一丝儿声响。我如在末世之村,陪伴我的不再是人间,是一种从未被打破的黑暗和寂静。此时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走吧,带着你的一切走吧,别破坏了我的黑,破坏了我的寂静。我被这黑暗压倒了,每走一步都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排斥,同时都有跌入宇宙深渊的危险。

我整个身子都埋在黑暗里,只留一双眼睛。正在凝神屏息之时,突然村庄上空又有声音炸响!爆出一种阴森恐怖的声音!我的身子竖起来了,骨头壳壳地发响,皮肤在咝咝地长毛。这声音,哪儿来的啊?一声声冷冷地送进我的身体。

——某市长来我市观察工业园区建设……我县旅游节开幕……市总工会组织庆五一拔河比赛……接下去是邓丽君的歌,幽柔清冷。声音隔一阵就响起,冷冷地播送着。这全是人间的事啊!哦,这是以前山村里常见的那种老式广播,死寂的村庄里依然有广播在播送着人间的事!只是这声音似乎从无底的深穴里传出,已没有丝毫的人间气息。

我被这声音声音缚住,动弹不得,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生怕动一下就会发生什么不测。此时,突然村庄后面的森林中射来一束光,探照灯似的扫过村庄,亮光一下子把村庄举到半空,又猛然掼回到黑暗的地上。光亮消失之后,黑暗更黑了,我被关在这黑暗里,慢慢窒息着。惊魂未定之时,唰唰唰,一种声音通过地上的青草迅速传递过来,猛地传遍我的周身。一个人,牵着一条狗,打着手电,从林中走出来,分明是冲着我而来的。他的速度之快,我已无法逃遁了。他穿着长袍,蓄着络腮胡子,看着我,问:“干什么的?”我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书生,老实地说:“路过,发现这里有个村庄,进来看看。”他没再追问。沉默一会后,跟我说,这个村庄从前是没有的。我顺着他手电的光看到一条弯曲而冰冷的路,死蛇一样地躺在野草中。

他看上去还算和善,不是凶神恶煞的那种。我壮着胆问,那村子里的人先前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又为什么搬到这深山里来呢?他没接我的茬,只说,五六十年前,采矿队来了,在对面的山上开采铅锌矿,后来矿石没有了,就搬走了,这里就没人了。他用手电指了指村口的那座房子,那是一排倒房,屋顶没了,墙壁也倒塌了,二楼的阳台上一扇扇窗户和门坍毁后留下一个个城垛似的窟窿。这一排房子显然与整个村庄不是一体的,是外来的。手电的亮光显示了它的黑。

他又问我:“你是哪里人,要不要到我家里坐坐?”他这一问又把我的心吊了起来,警惕着,怕他对我做出什么事来。然而他没有强留,似乎只是礼节性地邀请一下。他回去了,带着他的狗,那狗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叫声。我突然就想起了《聊斋》里的故事:难道这是一个不存在的村子!这里的一切都是无,没有。这个人是鬼变的?可是《聊斋》里多是女鬼,他是男的啊!伴随着突突的心跳我慢慢地退出了村庄。

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然而这个村庄已经埋在了我的身体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魔鬼一样天天催促我——到村里去,到村里去。

没多久,我又来了。这是个深冬的夜晚,月黑风高,环顾四周,天空高高在上,却没有为这里投下一丝希望之光。山一重一重,黑暗就像大山那樣重。我在村口的小桥边凝视着沉沉黑夜,也不知道是黑夜附着在村庄里,还是村庄附着在黑暗里?站立了许久,努力挤身进去。

这一次我有点习惯于它的黑了,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在村子里游荡。这一点点光亮让我有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惊恐和耻辱。我摸索着,走向村庄中心。突然,又一幕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小四合院里,有一片光亮破壳而出,照在长着杂草的幽深的院子里。这片光似乎被驯服过,铺满了整个院子,但是没有漏出一星半点的光亮照到外面,以至于你在墙外看到的就是漆黑一片。我好奇地爬上窗台,顺着一丝缝隙看,原来屋檐上点着一盏气灯,而屋子里有一团影子在舞动。我吓坏了,定眼细看,那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在床前放着一个盆子,盆子里盛着水,手里拿着毛巾一上一下在水面上抖动,反复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我生怕自己站不稳,掉下来,惊动了她,极小心地下来,待心脏放回胸腔,慢慢地往另一条路走去。

走过一间老屋空旷的门口,拐角处是一个墙弄,隐约可见墙弄里放着一架插蜡烛用的钉山和一个香炉,这是祭祀用的东西,那些钉子在黑暗里幽幽地发亮。我正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此时村口突然有灯光亮起,大亮。惊愕之中,两道亮光呼一下拐过村口,直直地封住了我所在的墙弄的出口。我惊恐万状,好像被关在了牢笼里,突然有了一种死亡之上的恐惧。我所有的阴暗和一生的罪恶都将大白于天下,我将被这光线射杀。这时村庄里有了响动,一条阴湿的小路上走出一个老妇人。亮光处停着一辆小面包车,那是有人给她送水送食物来了,一袋一袋地往下卸。卸完东西,又呼一声回去了。我在里面躲了好久,生怕他们追过来,把我揪出去杀了。他们或许也知道我呆在里面的秘密,却没有想要杀死我;又或许他们没有发现我。好久,我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这样的惊恐带来某种刺激,使我在无聊的时候就会想到村里去走一走。偶遇有月的夜晚,则月色凄惨,月光下的村庄一片惨白,白得像骨头一样,村庄成了一个残骸,又像一幅死人的肖像。树林里停着大片萤火虫,一串一串链条似的挂着,闪闪发亮,像一个个失去家园的幽灵。这样的夜晚总有某种幽冷阴酷的抒情感。

村庄的恐怖让我无法平静,我像中了蛊一样,隔一阵子就要到村里去一次,它成了我生活的重要部分——唯有不停地来此,才能消除生活的虚无感,保持一种紧张、恐惧和兴奋的状态。一个又一个黑夜,我来到村庄,看着黑色凝聚,山村古老的情感像干尸一样漂浮在黑夜里,躺在弯曲幽暗的小路上,贴在黑漆漆的老墙上。村庄,成了废墟,像一个黑洞吸收着周围的一切,所有物质的外壳都已坍塌,最后剩下的只有我和黑得发红的夜。

如果说夜晚的村庄像一个坟场,那么白天它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一直好奇着,白天里它是有还是没有?是显形的还是隐形的?在我的想法里,这个村庄应该只存在于黑暗中,白天是看不到它的真相的,哪怕只要偷偷看一眼,它就会像烟雾遇到风一样消散掉。好长时间我想去又不敢去,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在白天去看村庄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结果白天的村庄就像一付空洞的骨架,干干瘦瘦地躺着,激不起你一丝的想法。这是个受损的缺乏温度的世界,它失去了造暖的功能。

这是三个县交界的山区,一朗一朗的深山里,阳光斜刺里照在冷冷的山脊上。村庄就藏在山坳里,像用一堆废料堆出来的。爬上后面的山坡,透过竹林和一片枝叶看,村庄是一个布局严整的大四合院,里面套着小四合院,房宇屋舍道路都非常规整。整个村庄好像事先做好了架子安放在山坳里的,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感觉。房子全部灰褐色的,陈旧、破损,老墙斑斑点点地发黑,瓦片都发白了,而角角落落的破损却无损它整体的完整。一排排的老房挽着徐徐落下的阳光,破碎的窗户向四面八方窥视着紫色的天幕。

进入村庄内部,就重返了尘世。村中心一个大院子里铺着整齐的鹅卵石,石缝间长满了野草。对面那个院子,一扇带着铜环的黑色的木门紧闭着,幽深而神秘,这一处原是村庄的宗祠。东边是一个茅厕区,每个茅坑用苇草支起来的顶部结着一个个美人的发髻,一座一座的茅坑围起来,像一座小小的城。一条草蛇一样的小路网布在村里,弯弯折折地通往村口,那里还有一个旧时的路廊,不知有多少旅人从此经过,走过这个离尘世最远的地方。

村庄原是封闭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刺穿了大山,正好从村前经过。村庄被一剑刺中了肺部,气球一样咝咝地漏气,像一件瘪塌塌的旧雨衣了。这条路像一个隐蔽的逃生通道,激起了人们无限的兴趣。村民一个个沿着通道往外走,魔鬼附身似的,逃命般地被赶着走,完全身不由己。谁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但就是要出去,出去!只见村人往外走,却没有回来的,没几年村里的人就走光了。他们解除了自己与村庄和土地的古老契约,不再是村庄的定居者,而成了外面世界的流浪者。走出去是很容易的,然而要找到那个狭小的回家的路口就不容易了。

村庄只留下了虞三和一个老妇人。虞三原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情人小翠,从小到大同在一个四合院里,两家斜对门儿住着呢。应该说从小他们就是一家人,进出,吃饭都在一起。虞三生性平静,对大山里的日子很知足,他就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咋样的,他觉得这样活着就很好了,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他也不为所动。小翠也是,喜欢山里的生活,对虞三的感情很好。可是后来小翠还是走了。小翠到外面走了一趟,回来就看虞三横竖不顺眼,挑刺找茬的。一个下午小翠被一辆漂亮的汽车接走了。虞三眼睁睁地看着小翠一摇一摆地迈上小汽车,气得用石头把汽车砸了。虞三被逮走,又放回来了。虞三气得头上生了一个疖,十多年了,有人说是癌,他也没反应。从此虞三造了一间封闭的小房,养狗练气功,他学的是道士那一套,头上的疖还成了装饰。虞三就是那个晚上牵着狗捏着手电出来找我的人。

老妇人成天无声无息地闲坐着,很安静,安静得跟月球似的。她的老脸都锈迹斑斑了,乳房像两棵萎了的大白菜。不住人的村庄,时间一久,鬼就要来。老妇人要守住村子,不让鬼占领,于是开始学巫术,不停地在夜间做着与神灵沟通的事,有些事人类是可以无师自通的。她常常在夜间把门口的汽灯点得通亮,一个人在屋子里跳着驱鬼的舞蹈。白天,有时候坐着寂静得受不了,觉得鬼要来了,就在腰上插一把刀,在村子里巡逻,还拔出刀边走边舞,驱赶鬼神。虞三与老妇人相互守着,佛道共存,一起护卫着村庄。院子里,木门的开关声成了一种万古的惆怅。

初夏的午后,村庄在一片苦楝树紫色的小花中摇动,微风悠悠地挂在树梢,安详得没有事做。一只鸟从云下飞进了阳光里,扯破天空闪出光亮,照在山坡上,那里原有烂漫的童年和童话的。矿厂老屋墙头的仙人掌长得太大,旧脸盆容不下,倒下来了,最终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村庄衰败了,风干了似的。时间泛着白茫茫的光在山野、地头、墙头、土路、老屋的窗口和仙人掌的枝头轻轻滑过。我看到了一种清冷寂静,少有的非人世的美妙。文明日新月异,而这里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种超越死亡的空洞和虚无正在逼近,不久的将来死亡会像老友一样给老妇人和虞三带来永久的安息。村庄将成为无,没有。

一次路过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也推翻了我对村庄的全部理解。我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做一件冒犯神灵的事,然而我身不由己。这个村庄让我回到了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柏拉图说,世界是人想出来的。或许山村并没有悲伤,悲伤的只是我。

村庄叫神牛坑。相传古时候,村前的溪里住着一头神牛,天旱时,会对着村庄、田地、山林喷水。村口至今还有一座神牛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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