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下的鬼魂

2017-05-02 17:34赵大河
文学港 2017年4期
关键词:鬼魂老树二哥

赵大河

按:贞观六年,唐太宗审查死囚,看到這些要被处死的人,心生怜悯,下旨放其回家,让他们与家人团聚,来年秋天返回长安就死。第二年秋,头年所释放的390名死囚,在无人监督无人带领的情况下,都按期归来,无一人逃亡……

三儿即其中之一。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十三天,老天爷从早到晚一副愁苦的面容。空气像铁一样冷。它能穿透皮肤和肌肉,把冷钉进骨头里。家具和门板长了毛。不用的筷子通体毛茸茸的,如果能弯曲,它会像毛毛虫一样到处爬。墙根儿长出一簇簇灰白的蘑菇。老树的躯干上长出许多灰色的木耳。树上的叶子都湿透了,从叶片上滑落的水滴像大颗的眼泪,砸进悲伤的泥土里。

这棵皂角树,打从他记事起就是一棵老树,一个甲子过去了,既没变得更老,也没返老还童,还是那个样子。它的树冠像一把巨伞,遮住整个院子。夏天它将阳光挡在外面,营造出一片怡人的浓阴。更多的时候,它吞食光线,使院子暗无天日,也使傍晚更早降临。

今年皂角结得很稠,干皂角挂在树枝上,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像小鬼拍巴掌。现在皂角湿透了,沉甸甸地垂着,不发出一点儿声响。雨,淅淅沥沥……天色昏暗。老树下阴沉沉的。老树的躯干空了,中空的躯干连着地下,通往阴曹地府。他好几次看到两个死去的儿子出现在老树下。他们不像生前那样生龙活虎,而像是久病之后刚刚爬起来,虚弱得如同纸人,一阵风能刮跑,一个手指头能戳倒,一个掉落的皂角也能将其砸进泥地里。他们的样子让他揪心。他们是来请求他原谅的。他不原谅他们。他们抢劫杀人可以原谅,毕竟他们把命搭进去了。但他们把三儿拉进去,不能原谅。三儿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牢骚满腹,三儿任劳任怨,他们胆大妄为,三儿谨小慎微,他们只考虑自己,三儿却总是想着别人。他们不该拉上三儿去抢劫,他们把自己害了,也把三儿害了。他们活着的时候高大魁梧,鬼魂却瘦得像芦苇,可见他们在地狱受了不少折磨,遭了不少罪。活该!他不原谅他们。两个鬼魂在老树下瑟瑟发抖,不停地咬自己的手,不停地拥抱取暖,但都无济于事,凄风苦雨会使他们再死一次。

老树下有个鸡笼,原来有一群鸡子,后来死得就剩一只了。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母鸡不下蛋,还留着干吗。可他不忍心杀,得给院子里留个活物,否则,他太孤单了。鬼魂总是在母鸡上笼后出现,多数时候他们就呆在鸡笼前面。有一次两个鬼魂在鸡笼前跪下,请求他原谅。老大的膝盖正跪在鸡屎上。他朝鬼魂挥舞扫帚,将他们赶走……

雨仍在下,也许已经停了,不好说,因为树上还在往下滴水。院子被树的枝叶遮着,下雨的时候淅淅沥沥,雨停后还会淅淅沥沥好长时间,直到树叶上的水彻底滴落完毕。已是傍晚,远处的天空一片灰暗,看不到雨丝。村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到了做饭时间,可柴火都是潮湿的,火镰冰冷,火绒潮乎乎,点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人站在屋檐下看一会儿天空,回到屋里,准备升火做饭。他打一阵子火镰,没有点着火,就放弃了。他将火镰、火石和火绒塞回灶侧的墙洞里,准备去邻居家引火。他先要看看邻居家升起炊烟没有。

他必须走出院子,才能看到邻居家的烟囱是否冒烟。他刚出门,愣住了。老树下站着三儿的鬼魂。以前他只看到过老大老二的鬼魂,一次也没看到过三儿的鬼魂。那说明三儿没死,或者死了,路途遥远,鬼魂要长途跋涉才能回来。现在,三儿的鬼魂回来了。三儿看上去比以前瘦多了,衣服里面仿佛是一副骷髅。衣服不像是他的,因为太不合身了。他两个哥哥比他高半头,这衣服让他两个哥哥穿,依然大一号。衣服是湿的。他的头发也是湿的。他浑身上下其实没有一处是干的。

三儿给他跪下,跪在鸡笼前他两个哥哥曾经跪过的地方。树上偶尔有大滴的水砸下,不是很多,且越来越稀疏,看来雨停了。

他一直在等三儿的鬼魂出现,他不原谅老大老二,但他原谅三儿。他要亲口对三儿说,他原谅他。不过,原谅之前,他要弄清楚三儿为什么要随两个哥哥去抢劫杀人。

三儿,他叫道。

一滴饱满的雨水砸到三儿的眼窝里,化为一条线,从三儿的面颊流下。

鸡屎,他说。

三儿跪在鸡屎上。虽然只有一只鸡,院子里却到处都是鸡屎。三个儿子出事后,他就没再扫过院子。

三儿没有动,挪个地方还会有鸡屎。再说了,可怜兮兮的鬼魂可能不在乎什么鸡屎不鸡屎的。老大也曾在鸡屎上跪过。好像请求父亲原谅,跪鸡屎是个仪式似的。

他想说,三儿,起来吧,我原谅你。可他没说。他可以不惩罚老大老二,但他必须惩罚三儿。让他在鸡屎上跪着吧,跪到地老天荒,跪到世界末日。

那天,他说。

那天你去香严寺上香,三儿说。

我去求菩萨保佑,让你们能娶上媳妇,至少让一个娶上媳妇吧,别三个都打光棍儿。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如果注定只能有一个娶上媳妇,那就让三儿娶上媳妇吧。他的心总是偏向三儿。

我们那么穷,谁会嫁过来。

菩萨会保佑的。

大哥说,求菩萨没用,菩萨才不管这烂事。二哥说,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大哥说,说得轻巧,想办法,想啥办法,娶老婆得有钱,我们缺的就是钱。二哥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能叫尿憋死。二哥那时已经有主意了,他将大哥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商量事情。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看他们的表情,应该是重要事情。大哥头低着,右脚尖钻着地,要把地钻个窟窿似的。当他停下钻地的动作时,他已拿定主意。干!他这个字说得声音很大,我听到了。接着,他又说,这事不能背着三儿。这句话我也听到了。大哥过来对我说,三儿,我们要去干一票,你也跟着吧。二哥站那儿没动,他显然不赞成叫上我,但大哥说了算,他只能接受。我问干什么,大哥说,别问那么多,你跟着就是了。然后我就跟着去了。

你真的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吗?

我知道,三儿说,他们带上刀和斧子的时候我知道了。大哥给我一个锤子,你用这个。我问干什么,他说,还能干什么,劫道!二哥说,杀人!我不相信二哥说的。

你没劝他们?

我勸了,他们不听我的,还把我揍了一顿,骂我是废物,胆小鬼,蛆!

那你还跟他们去?

我们是兄弟,有难同当,我不能看着他们劫道杀人,我想阻止他们。

傻!

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来到子陵洞岗,藏在子陵洞里,等着过路客商。你知道,岗下是白龙泉,人们都喜欢在那儿歇歇脚,喝几口水。我们等了大半天,我都快睡着了,一个客商也没有。我庆幸没人经过。我说,回吧。大哥说,邪行。二哥说,再等等。又等半天,还是没有人。大哥二哥失去耐心,准备回家。我们站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土和草屑。我的一条腿麻了,没法挪步。二哥故意推我,我差点摔倒。洞前边的坡那么陡,滚下去可不是玩的。大哥说,别闹,瞅!一小队客商出现了。总共三个人,三匹骡子,骡子驮着货,不知道驮的什么,但是包很大。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走在头里,像是货主。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伙计,走在最后的是赶骡人。他们走到白龙泉边停下来歇脚。我大喊一声,喂——抢劫啦!我希望他们听到声音能够跑开。毕竟从子陵洞到白龙泉还有一小段距离,他们麻利的话,也许能跑开。大哥不容分说,狠狠给了我一下,一拳打在我太阳穴上,我头脑嗡一声,像蜂窝被戳了一棍子。全乱了。我摔倒在地,头在岩壁上磕了一下,磕得不轻。我眼前飞起一群闪光的苍蝇。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来时已被人用绳子捆了手脚,放在骡子背上。戴礼帽的中年男子牵着骡子。只有这一头骡子。中年男子的长衫上溅有一道血迹,像泼上去的墨汁。有几只苍蝇盯着这些血迹飞来飞去。骡子甩尾巴时,我闭上眼睛,眉梢被扫一下,热辣辣的。我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路都一样。过黄水河时我明白了,这是要去县城。中年男子这是去报官。我问他我大哥二哥呢,他不搭理我。我再问,他就从路边薅把草塞我嘴里。他是个怪人。他直接把我驮到县衙。他对县官说,他遇到三个强盗抢劫,他打死两个,这一个捉来报官。县官问他有什么损失,他说他一个伙计被杀了。在哪里?在子陵洞岗。他说他让赶骡人留在现场,看着货物,还有三具尸体。

你没杀人?

我没杀人,可我和两个哥哥是一伙的。

你是想阻止他们杀人。

我喊了一嗓子。

喊得好。

如果没有那一嗓子,三个人不备,大哥二哥说不定能把他们全杀了。

你后悔吗?

不后悔。多死两个无益。杀人偿命,大哥二哥终究活不成。

你,咋被判了死刑?

大哥二哥因我而死,我不该独自活着。我羞于活着。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我的父亲。

我也该死了,我的骨头都发霉了,他说,这鬼天气,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抬起头,假装看天,想把正在往外涌的老泪堵回去。院里根本看不到天,巨大的树冠把天挡在外面。眼泪盈眶,他转过头去,不让三儿看到他落泪。

天差不多全黑了,至少院子里是这样。三儿的鬼魂还在院里跪着,黑乎乎的,像影子中的影子。

起来吧,他朝三儿摆摆手,三儿也许该到“那边”去了,他忍受不了分离的场面。

爹——,三儿叫道。

他转过身,三儿正在给他磕头,他一下子老泪纵横。

三儿,他叫道。

这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他的血脉,他的慰藉,他的依靠,他的命。三儿的鬼魂就在那儿,老树下,鸡笼前,咫尺之隔,阴与阳并没有明显的界线。三儿站起来,三儿走过来,没有不可跨越的,他呆的地方只是老树的阴影,并不是阴间。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

三儿来到他身边。

他伸出手去,三儿抓住他的胳膊,他摸到三儿的脸,冰冷,潮湿,实在。他捏捏三儿的肩膀,骨头像石头一样坚硬。他戳戳三儿的胸,也是坚硬的。鬼魂会这样实在吗?

三儿,你是人是鬼?

爹,我是人,我没死,三儿说。

你活着?

我活着。

没死?

没死。

没砍头?

没砍头。

他紧紧抓住三儿,他将三儿从“那边”拉过来,他不会再放他过去,哪怕这是个梦,他也要抓住。

再也不准做傻事了,他说。

我再也不做傻事了,三儿说。

我不许你走,他说。

我不走,三儿说。

你湿透了,快进屋换换衣服。

我没事。

他从灶旁墙洞里掏出火镰火石和火绒,用力打火,打了几下,有火星迸出,但火绒却毫无反应。

爹,我来,三儿说。

三儿从父亲手中接过火镰火石火绒,他将火绒放到火石上,用火镰狠狠敲打火石,迸出大颗火星,再敲打,又迸出火星,再敲打再敲打再敲打再敲打,并出一连串火星,火星前仆后继地扑向火绒,咬住火绒,钻进火绒,点燃火绒。小红点,扩大,再扩大。三儿用手护住,不让阴冷的风将它扑灭。

拢住,拢住,他说。

三儿将火绒往一起拢拢,蓬松的火绒簇拥着火星,火星像心脏一样跳动。

他找来一把柔软的干草围在火绒周围,为火绒建一个遮风挡雨的堡垒。堡垒中间是那颗越来越红的火星。火星感受到关爱与呵护,变得勇敢起来,奋力地释放光和热。像鸡蛋破壳一般,一颗小火苗探出头来,接着整个身子跳出来,一个完好无缺的火苗!

柔软的干草被点着,火升起来了。

他看到三儿的眼睛亮闪闪,里面有火苗跳动。

院里又一阵水滴落下,也许是风,也许是雨。下吧,下吧,再下他也不怕,至少这个夜晚有三儿,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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