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
轮到胖子的时候,节奏就慢了下来。他在桥上使劲扭动着肥硕的身子,摆出各种造型,好像自己有很多动作,不知道选哪个好。
“跳,跳,快跳啊。”铁蛋在水里喊,“你倒是跳出个新花样来啊”。
“就是,快点啊,死胖子。”小泥鳅也钻出水面喊。
胖子终于停住了动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滚圆的冬瓜一样的肚子一下子长了一圈。他先是仰天嚎叫了一声,很像猪的叫声,然后捏住鼻子,咬紧牙,闭住眼睛往前一扑。他几乎没跳起来,像一截很粗的电线杆被人推倒了,横着从桥上倒下来,结结实实地砸进水里,激起两排巨大的水花。
“这死胖子跳得也太难看了。”小泥鳅哈哈地笑着。
铁蛋说:“这个胆小鬼,就会在岸上耍,一跳下来总是老样子。”
胖子从水下浮了上来,抹着脸,对着铁蛋叫:“肚子好痛啊。”胖子在落水的时候,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这个时候,这个东西就在他的身前,胖子伸手够了够,捞到了,是一个很大的西瓜。“是西瓜。”他抱着向岸边游去,小伙伴们纷纷跟了过来。西瓜皮的颜色看上去很新鲜,只是中间裂开了,流着水,像是刚刚从什么地方滚下来砸破的。铁蛋的意思是直接扔掉,肯定坏了的。胖子舍不得。小泥鳅冲过来握紧了拳头砸了砸,没砸开。胖子也砸了拳,还是没砸开,手疼得厉害,索性举起来,用力掼在地上。西瓜摔得稀巴烂,都是新鲜的瓜汁。胖子挺心疼的。不知谁问了句:这是哪来的西瓜啊?都摇头,没了声响。
铁蛋说:“本地的西瓜不是这个样子,肯定不是我们这里的。”不是这里又是哪来的?谁都不知道。他们朝着西瓜飘来的方向看,除了远处河道转弯地方的一大丛水草,什么也没有。
铁蛋懊恼地挥了挥手,说:“不管了,跳水去。”于是,一伙人又纷纷走上桥头,继续跳水。铁蛋冲在第一位,依次是小老三、卷毛、小泥鳅……最后就是胖子。
铁蛋对着胖子说:“好好看着,学着点。”
说完,转身背对着河,脚后跟移到桥板的外延,踮起脚尖,往下半蹲,一蹬腿,身子朝后上方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条美妙的弧线,手和头斜着插进了水里。胖子张着嘴,愣愣地,水在下巴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小老三紧接着鱼跃跳入,身子飞得老远,卷毛在空中有个旋转的动作,小泥鳅是直直地扎进水里,没有一点水花……
每一次,铁蛋的动作总是最漂亮的,可是他对自己的动作还是不满意。他一直在尝试一个空中翻滚一周半的高难度动作。桥太低,水面和桥差不多两米的距离,往往转过半周的时候,人已经落在了水里,铁蛋已经作了无数次的尝试,都没有成功。最好的一次也是勉强完成一周,而且手忙脚乱的,姿势很难看。每次跳水的时候,他都在琢磨着,怎么样来完成那漂亮的一周半。
河边长着一棵老樟树,歪斜着伸在河的上空,枝繁叶茂。一只知了大概被黄雀惊着了,“喳”地叫了一声,飞走了。临走之前还撒了一泡巨大的尿,纷纷扬扬地散落开来,落在水里的铁蛋他们头上。
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看,朝着知了飞去的方向骂,像雨天荷叶上的青蛙,眨着眼睛叫。
太阳光漏过密密的枝叶,洒在水面上,他们的头上,一晃一晃的。
铁蛋的眼睛就被这样的光晃着。他突然兴奋起来,含糊地说了一句话。谁也没听清。他猛吸了一口气,一下子钻到了水底。出来的时候,已在二十米外的埠头了。上了岸,朝老樟树跑去,跑得飞快,然后爬了上去,爬得很高。
“你要干吗?”小泥鳅说。
“跳水。”
铁蛋停了下来,他估摸着这个高度足以让他完成翻滚一周半的动作了。他找了个树杈,搁好脚。透过枝叶,他看到水里赤条条的小泥鳅他们,像一个个锅里煮着的水饺,上下翻腾着。
他开始寻找能够下跳的通道,转了一圈,周围全是枝叶,没有足够让他翻滚的空间。他一手扶着树枝,一手叉腰,愣在了那里。
就在他视线的远方,河道快转弯的那一大丛水草的后面,慢悠悠地过来了一只船。他把一只手放在额前挡着光,伸着脖子仔细看,是的,一只船,一只装满西瓜的水泥船。
“一只西瓜船来了。”他朝下面喊。
水饺们像被煮熟了般,静静地浮在上面,仰着头看他。
“一只西瓜船。”他又重复了遍。
“西瓜船。那你快下来,快!”
铁蛋寻着了一个树枝的空当,头朝下跳了过去。他没能跳到预想的空当,手碰着了树枝,下意识地抓了一把,于是脚朝下地跌了下去,脚又被树枝挂住,又变成了头朝下的姿势,“噗通”一下掉进水里,一直冲到了河底,水面上泛起一股黄色的污泥水。就这样完成了他的一周半。他钻出水面的时候,疑惑地看了看刚刚跳下来的地方。
伙伴们已把他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问:
“西瓜船大不大,西瓜多不多?”
“是不是上回来的那只?”
“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
每当西瓜成熟的季节,鄰县的西瓜船就会来这里。多的时候会有三四只船,上游的三江口也会停几只。一般都不用钞票,拿稻谷来交换。傍晚干完活了,或者吃了晚饭,村里人便会挑着一担担的稻谷和他们换西瓜。船一定是泊在这里的,就是铁蛋他们游泳的埠头。还有太阳的时候,他们先会泊到那棵老槐树下。
“还是卷毛去,大家说怎么样?”铁蛋说。
“好!”
“跟以前一样,我们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卷毛潜到船的对面,注意。”说“注意”的时候,铁蛋竖起了右手的食指,眼睛迅速向每个人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卷毛身上,并刻意地强调了一遍,“注意,一定要靠近船沿,不能潜太远了,一远肯定要被他们发现。出水的时候要轻,不能有很大的动静。还有,我们的眼睛不要去看卷毛。卷毛,没问题吧?”
卷毛兴奋地坚毅地点着头。卷毛水性好,而且能在水下自如地睁开眼,看到几米远的东西。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也去!”小泥鳅突然喊道。
“不行!”所有人都反对。
“为什么,我水下也能看到东西,而且,我保证能悄悄地潜到船对面,不会被发现!”
“不行,人多反而不好。”
小泥鳅还想再坚持,铁蛋他们已经纷纷游到船那边去了。
这是一条很大的水泥船,横在河里差不多占据了大半个河面,大大小小的西瓜堆得像座小山,压得船沿几乎和水面一样平了,仿佛只要在一边再站一个人,或者一个稍微大点的浪头,船里就会进水,很让人担心。卖西瓜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女人已在船舱内生火煮饭了。男人留着八字胡,戴一顶破旧的草帽,肩头搭着毛巾,脚边放着一个搪瓷杯,坐在西瓜边抽烟,眼睛不断地向他们瞟来。
他感觉到了他们游行的方向,于是喊:“小孩子不要过来!”
他们根本不听,一直游到了船边,熟练地扳住船沿,齐刷刷的一排,像一只只蹲在船沿的鸬鹚。船顿时往这边倾斜了,奇怪的是,船沿依然和水面一样平。男人从船舱里拿出一根长长的竹竿,朝空中用力地挥了几下,然后放到西瓜堆上。
“都把手放开,船都斜了,听到没!”男人很不耐烦。
“大爷——”
“什么呀,有那么老吗?是大叔。大叔,我们想上船,行吗?”
“不行。”男人的口气很坚决,“你干什么?”说着就去拿竹竿。
小泥鳅已经攀着船沿蹿出了水面,上半身趴在了船上。蹿上去的时候,短裤掉到了大腿上,露出两片雪白的屁股。整个夏天,小泥鳅只穿一条裤衩,因此全身晒得墨黑。只有这个屁股是白的,因为黑,屁股显得更白,而且与身体其他部位的黑白界线分明。小泥鳅只好缩回了水里。
“大叔,西瓜甜吗?”
“当然甜啦。”
“那我们等会叫大人来多买些。”
“嗯,好啊好啊!”这个时候,男人的脸色才温和起来。
“西瓜怎么卖呢?”
“100斤换80斤。”
“你们那都种西瓜吗?”
“是啊,望过去海一样,绿油油的都是西瓜田。跟你们这里的水稻田一样。”
“你们的西瓜怎么像冬瓜,跟我们这里的不一样啊?”
“这叫沙地西瓜,品种不一样,我们那边土地碱性,适合这个品种,而且特甜。”
男人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卷毛悄悄地潜了下去。他抬起头来,看到头上无数只脚在晃动,游过去是黑乎乎的一片,一个长方形的黑体,是船底。他加快了速度。慢慢地头上亮了点,他蹬着腿往上升了点,前面越来越来亮,仿佛若有光,他知道到位置了。于是轻轻地浮起来,头一出水面,男人说话的声音从船的那面一下子传了过来。他抹了下脸,小口小口地喘气。
“大叔,你说这两个西瓜哪个好呢,你教教我们。”铁蛋随便指着两个靠近船沿位置很低的西瓜,很认真的样子。
男人低下身子去看:“哪两个,这个?”
“不是,旁边那个!”
“这个?”
“下面那个,对,对,不是不是,再左边一个。”
卷毛把身子往上抬了抬,胸脯靠在了船沿上,腾出两只手捧了一个,然后把西瓜在船沿上搁一下,人先轻轻地沉入水里。西瓜有浮力,带着它很难潜水。卷毛慢慢地把西瓜按入水,放到了胯下,用大腿紧紧地夹住,扳着船沿调整好身体的平衡,往后斜躺进水里,然后像划皮划艇一样地划着离开。如果失去平衡,或者划水的技术不高,西瓜很可能就会把屁股顶得很高很高,以至于让身体失去对西瓜的控制。好在卷毛的技术完全过关,他轻松地划了过去,不像踏水,不像仰泳,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姿势。
男人很惊异船的那侧突然冒出了个人,而且用着这种怪异的姿势。他疑惑地盯着卷毛,终于没发现什么,于是回过头来继续回答他们的提问。
卷毛游到桥底下的时候,铁蛋他们很有礼貌地跟男人说了再见,并快速地游了回来。
男人突然朝着船的那面喝了一声:“干什么你?”
小伙伴都吓了一跳。
“小泥鳅呢?”有人发现小泥鳅不见了。
谁都没有注意小泥鳅什么时候不见的。
在卷毛划回来的时候,小泥鳅脑子一热,也潜下了水,并顺利到达对面。刚刚把西瓜塞到胯下,男人就喝了一声。其实男人什么都没看到,小泥鳅自己慌了。连忙放开了扳着船沿的手,两手乱划起来,没游多远,一头就扎了下去,屁股随之不由自主地抬出水面。小泥鳅两腿朝上一抬,一个滚圆的大西瓜像皮球一样弹到了水上。
男人恍然大悟:“小鬼,偷西瓜!”拎起那根竹竿,绕到了船的这边。
小泥鳅还在够那个大西瓜,男人一竹竿打了过来,小泥鳅赶忙缩了手。再要打,小泥鳅已经沉到水底,逃走了。
一伙人都聚在桥底,西瓜在水下被每个人按来按去,好几次差点浮上来。他们在寻找机会,等待男人走进船舱,或者走到岸上撒泡尿,这样,他们就能把西瓜抱走了。小泥鳅的插曲恰恰给了这么个机会。为了更隐蔽些,大家还是脱下了胖子的内裤,套在了西瓜上。胖子死活不肯:“这么多人凭什么要我的短褲?”铁蛋指着西瓜说:“看,就你的才够大。”
铁蛋捧着西瓜,卷毛他们拥着铁蛋,悄悄爬上了岸,之后一路狂奔。胖子落在了最后,那白花花的肥硕的屁股一颠一颠地颤动。
小树林的中间有一块空地,地方不大,却很隐蔽。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之后,他们都会聚到这里。美中不足的是隔了不远有个垃圾堆,村里人把大大小小的垃圾都倒在那里,天热的时候,常有臭气飘过来。
铁蛋把西瓜搁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小泥鳅冲过来又要用拳头砸,被铁蛋拦住了。卷毛找了块薄薄的石头片,在另一块石头上磨锋利了,用力地在西瓜肚上划,终于剖成两半。这里的人习惯把西瓜切成两半,用调羹挖瓤吃。小树林里没有调羹,铁蛋只好用手抠了一把瓤,塞进嘴里。无数只手挤过来抠,指甲缝里都嵌满了红红的瓤,西瓜汁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西瓜很快就掏空了,成了一顶西瓜帽。地上都是汁和籽,两只绿头苍蝇飞了过来,在西瓜籽上爬来爬去。
小泥鳅很奇怪:“這不是粪缸苍蝇嘛,不去吃臭屎,怎么也来吃西瓜了?”
胖子说:“不会这个西瓜也臭了吧?”
铁蛋扫了他一眼:“臭你个头,还不是你的臭裤衩套了下,把粪缸苍蝇都招来了。”
卷毛说:“怪不得刚才吃瓜的时候总感觉有一股骚臭的味道,刚才还纳闷呢!”
“有吗”,胖子提起右手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脸无辜地说:“没有啊!”
小树林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小泥鳅笑得最厉害,摇头晃脑地笑得气都喘不过来。
“笑个屁啊”,胖子说着拿起石头上的西瓜帽,用力套在了小泥鳅的头上。小泥鳅的头小,西瓜帽盖住了眼睛,他用手去摘,被胖子死死地按住。小老三从后面走过来一下子扯掉了小泥鳅的短裤。小泥鳅看不见,一手捂着裆,一手去拨胖子的手,嘴里乱骂人。被小泥鳅骂了的人,就上来抓他的手,还有人扳开手去拨弄他的小鸡鸡。
铁蛋从不参与进来。他只在一旁看热闹,笑嘻嘻地看。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于是让大家停下来。
铁蛋指着小泥鳅头上的西瓜帽说:“我们今天来玩一个新游戏,用芦苇秆顶着西瓜帽潜水,看谁潜得时间长、游得远?西瓜皮是要漂在水上的,就像一个完整的西瓜,谁要是被岸上的人发现了,谁就输,怎么样?”
大家都说好。
可是,哪来那么多西瓜皮呢?
刚刚还在骂骂咧咧的小泥鳅一下子抱住了头上的西瓜帽。
卷毛说他有办法,拉了小老三往垃圾堆的方向走。很快回来了,各自捧着一叠西瓜皮。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胖子嫌脏。小泥鳅说:“又不是让你吃,脑子有毛病。”
折了芦苇,在西瓜上穿了个洞,特意往河的上游跑了段路。下水的时候,特别小心,生怕弄坏了西瓜皮,又怕给大人发现了。
河埠头的人多了起来。洗澡的、淘米的,田里回来洗农具的,还有来船上看西瓜的。他们今天的谈论话题只有西瓜。
眼尖的人看到了上游漂过来了沙地西瓜,大大小小的一堆,很多,浩浩荡荡的样子。一只水鸟从树上飞下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停在最前面的一个大西瓜上。开始的时候,它的头不停地左右转着,警惕地朝两边看。大概站的位置不够正中,又稍稍往后挪了一些,然后一动不动了。水鸟昂着头,将军一样威武,像北洋舰队的邓世昌站在“致远”号的甲板上,尖尖长长的嘴巴像一把指挥刀,远远地朝着横在河面的西瓜船。水鸟并没有安静很久。它开始用嘴巴啄西瓜皮,看上去漫无目的,这里几下,那里几下。它很快发现了芦苇穿过的那个洞,它用嘴啄了几下,空空的,于是伸进去啄。芦苇管堵住了,西瓜皮突然颠动起来。水鸟吓了一跳,张开翅膀振了几下,没有飞走。它又回到了先前警惕的样子。它绕着洞转了一圈,试探着再次把嘴伸进洞里。西瓜又一次震动起来。这次水鸟没有收回嘴巴,反而更进去了点,它确定里面一定有东西。西瓜猛地重重地往上抬了一下,水鸟惊着了,一拍翅膀飞走了。
岸上的人已经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水里的西瓜上,他们猜测上游的西瓜船一定发生了意外,以致有那么多的西瓜滚到了河里,他们相信之后还会有这样的西瓜不断漂来。铁蛋家离得最近,他娘已经回家拿了晒衣服的竹竿,占据埠头最前边的位置,等着西瓜来。好几个女人都学了她的样,回家拿了晾衣竿。
铁蛋娘拨了好几下没把西瓜拨过来,就蹲下身子,用竹竿头斜着去挑,挑了几下,挑起了半个西瓜皮。就在西瓜皮离水的一刹那,一双手忽地伸出了水面,并抓住了铁蛋娘的竹竿。岸上看着的人都吓了一跳,铁蛋娘慌忙扔了竹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铁蛋甩了甩头上的水,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卷毛问过铁蛋:“为什么水鸟会停到你的上面?”
铁蛋想了好一会,说:“可能,它觉得我这个西瓜最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