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
我在浙南某地考古,一天180元也招不到人。
这十多年,我一直在浙江从事田野考古发掘工作。我偶尔认为自己挺喜欢考古工作的,当然,烦心事也从未少过。
每逢新工地开张,到处找民工,讨价还价,吵吵闹闹,最是烦人。过去的农村有活力,田间地头尚有农活,雇佣农民工并不难,如今形势不同了。
昨夜在工地,收听电台自娱。有位女子向主持人诉苦,她说,我挺喜欢我男朋友的,但他有个毛病,初次约会时他吻我,我没拒绝。后来,他得寸进尺,竟然动手动脚。唉,你说这种男人,我是该爱他呢,还是该离开?广播里的主持人快人快语:“姑娘,别说了,你说的全是废话,问题在于你不够爱他。”
这个八卦有人生大智慧——如果爱他就要接受他的全部。像我这么乐于自我反省的人,听完故事,真是苦命,我怀疑本人是否真如平常所标榜的那样热爱考古工作。
我首次独立领导考古队,是在2003年的嵊县乡下。考古的生产工具,与庄稼人类同——农业机械化,农业现代化,长远来说,乃大势所趋,短期看来,种地工具依然是锄头铁锹。抡锄头的活儿,原则上以工地附近的村民充任。
前来工地打短工的男工每天25元,女工20元。按当时的标准,工资已不算高,但村民乐意来,尽管也要费点口舌。电视台的纪录片,乐意這样描述考古工作:考古工作者,整天蹲着,手持小毛刷,照着古物看来看去、刷来刷去。——在老农民看来,这简直不能算体力活。
我每至一地,也乐意这样说:“这活儿挺轻的,就像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看过来看过去,实在看不下去了,再动下锄头”。现代人上过太多回电视片的当,并不那么容易轻信。比如,暑期持续高温,他们说,“这么热的天,让我站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这点钱我也不干”。
是啊,如果他们付我每天25元,请我伫立太阳底下,我也不干。
这只是打比方。随着经济发展形势大好,如今民工薪酬早已不是每日25元,就我的经验所及:2004年,民工日薪约30元;2005年前后约40元,男女同工同酬;然后,50元、60元、80元、90元……年复一年,水涨船高。2016年,我在浙南某地考古,一天180元也招不到人,勉强来了几个人,全是外省的打工仔。
我不反对涨价。杭州的房价,十年内翻了十倍不止。人力不应该比房价低,翻十番也能接受,我只是反对工资越涨,民工越不好找。
如今的乡居者,四十岁以下的人已不可多得,就算有,也不干农活,拿锄头的机会,与手持刀枪的概率相当。愿意来工地考古的,以六七十岁的男子为主,要不,就是赋闲在家的中年妇女,这就是考古队又名“三八六O部队”的典故出处。偶尔也有毛遂自荐的八十老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能负责?原则上,我绝不接纳年过八旬的劳力。
我为此苦恼。再过十年,等这一茬人过去,锄头可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了。就这点有效劳力,讨价还价跑掉一批,看考古队自带被铺租住农家以为我们是江湖骗子不愿甘心上当的,再跑掉一批。最后,总算有少数无畏的勇士,以为反正闲着无事,终于答应给考古队做几天再说。
谢天谢地,工地开张!人们前来观摩工作,看到考古活儿,果然有说有笑,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更怪的是,这些陌生人跑大老远、赔许多钱,小心挖地,专拣一些破破烂烂的陶瓷片,白送人也不要。对!光凭这一点,考古工作者不像骗子。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渐渐地,更多的人前来打探,纷纷表示愿意加入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事业的队伍。终于有一天,我大声宣布:“工地人数够了,不要了,等我们下次再来这边考古,再说吧。”
其实这些年,我主要从事大范围流动作业的抢救性考古发掘,铁路、高速公路修建到哪里,我们就追随到哪里。打一枪换一炮,这次挖完了,铁路公路通车了,谁还会再去老地方考古,根本就不会再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