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事件”本可避免的台湾之痛

文周军

“二二八事件”本可避免的台湾之痛

文周军

二二八和平公园内纪念碑

1947年爆发的“二二八事件”至今已经70年 作为对中国现代史上有重大影响力的事件 “二二八”对海峡两岸的不同个体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其背后有着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白云在风中轻轻飘散 倾斜的大地一点点露出真容。上海东方航空公司直飞桃园机场的MU5007航班机翼下的一切都那么清澈。

飞机刚停稳 我就按捺不住好奇紧随人流涌向舱门。期待很久的一个平民视角的台湾自由行 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第二天一早 我的第一个行程 就是坐“捷运”到中正纪念堂站 再步行约10分钟 参观“二二八国家纪念馆”。除了之前探访的位于台北市凯达格兰大道3号“二二八和平公园”内的“台北二二八纪念馆” “二二八国家纪念馆”设于台北市南海路54号 原址是1931年落成的两层砖楼的“台湾教育会馆” 2006年7月 教育会馆被核定为“二二八国家纪念馆”馆址2011年2月28日 耗时近4年、耗资7000多万新台币整修的“二二八国家纪念馆”正式开馆。进去以后跨入1楼门厅 最招眼的是百合花 墙沿百合花怒放 廊柱百合花环绕 各处指示牌上画的也是百合花。百合花简直成了展馆的标志物 烘托出整个展馆的主调 宁静、优雅而忧伤。

一

纪念馆1楼的去处 主要是多功能展演厅 很多重要的追悼仪式都在这里举行。2楼为“二二八事件”受难者主题展室和特展室。展室一幅铭牌引起我的注意 它说的 正好是我想说的 历史曾经幽暗难明/恐惧亦曾深深笼罩/但民主为光源/照进尘封的档案/揭露真相/铭刻历史。

可能因为大陆客对“二二八国家纪念馆”没太大兴趣 整个展馆静悄悄的 几乎就我一个游人。我静静地走、静静地听 展室四围挂满巨幅画像 受难者栩栩如生地环视着我 我仿佛在他们中间穿行 跟他们的灵魂进行对话。

关于“二二八” 最常见的描述是 1947年2月27日黄昏 “台湾省专卖局台北分局”叶得根、傅学通、盛铁夫、钟延洲、赵子健、刘超群等查缉员会同警察大队警员蔡厚勋、何惠民、张国杰、张启梓 在台北市太平通 今延平北路 的天马茶房前 今延平北路、南京西路交叉口 骑廊下查获一名40岁卖私烟的妇女林江迈 于是将林身上的香烟、钱财全部没收。林表示生活困难 哀求至少归还其经过合法缴税的公烟 但查缉员坚持不肯。双方争执过程中 林江迈前额被擦破 疼痛难忍。围观的民众看到查缉员蛮不讲理 林江迈受伤 义愤填膺 纷纷上前围殴查缉人员及密报人秦朝斌 打伤查缉员赵子键、警察张启梓 焚毁专卖局卡车。

几名查缉员见势不妙 分头奔逃。穿国防色中山装、留长发的傅学通慌不择路。永乐町距天马茶房500米。家住永乐府对面的陈文溪 在永乐一市场管理清洁 与专卖局素无瓜葛。7时许在永乐町三民加工店门口 陈文溪与其他两人在水门町下行走 迎面碰到逃窜的傅学通。傅学通见后有民众追赶 前有路人阻挡 慌乱之中开枪示警 流弹意外误伤陈文溪 延至隔日不治身亡 前后仅半小时。

怒火中烧的民众见专卖局职员枪杀无辜 更加愤激 涌至附近的台北市警察局 要求查办肇事人员。

二二八事件宣慰与平反

马英九在台北“二二八”和平公园球体碑向受难者鞠躬 2012年2月28日

第二天上午 事态并未平息。更多的群众开始围攻专卖局 同时 大批请愿民众聚在长官公署前广场 今中山南路、忠孝东路圆环 要求“严惩杀人凶手”。其间 公署卫兵开枪20余声示警 当场打死2人、多人受伤。民众越发愤怒 开始四处追打外省人。下午群众占领位于新公园 今二二八和平公园 内的台湾广播电台 今台北二二八纪念馆 向全台播发事件消息。

彼时 被蒋介石任命的台湾省行政长官兼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总司令陈仪未能妥善处理 骚乱遂蔓延全岛 他表面上对“二二八事件处理委员会”做了一些让步 如解除临时颁布的戒严令但事实上他对蒋介石隐瞒政府官员贪污事实真相 并将台湾人民污名化为日本皇民 影射台湾人民受共产党思想影响 产生“有组织叛乱行为”“独立等叛国”“对于奸党乱徒须以武力消灭”“有政治欲望之人士 高唱大台湾主义 冀达台人治台之目的”为理由 暗中指派台湾省党部主委李翼中带着其密函飞往南京面见蒋介石 “这封密函决定了台湾的一场悲剧”。

3月8日晚上起 奉命来台的整编第二十一师主力抵达基隆 从福州运来的宪兵第四团的两个大队亦乘海平轮登陆基隆港。同时 第二十一师的另外3000名官兵也在高雄上岸。其后一个星期 号称“绥靖清乡” 实为全台滥捕滥杀随即展开 不少台籍精英分子以及基层百姓在此期间丧命。一直到3月17日中午12 35分 国防部长白崇禧奉令带领蒋经国、冷欣、吴石等10余名随行者 搭机由南京明故宫机场飞抵台北松山机场进行“宣慰” 抵台后 在南京就已印好的10万张《国防部宣字第一号布告》正式发布 “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改省政府制度 台湾警备总司令以不由省政府主席兼任为原则 政府及其他事业机关之职业 凡同一职务或官阶者 无论本省或外省员 其待遇应一律平等。参与此次事变 或与此次事变有关之人员 除煽动暴动之首犯外 一律从宽免究……”但是 宣字第一号布告在发布时 当天却没有得到长官公署的配合散发。

事件的许多细节至今存在诸多疑问。即以事件的直接导火索林江迈事件而言 惯常的说法是林江迈系因贩卖私烟而被查缉员殴打。但林江迈幼女林明珠 时年10岁 回忆却说 那天 她放学后一如往昔跑到天马茶房 照例捧着烟盒四处兜售 林江迈则是在离她十几米外。这时 一个配枪的阿兵哥身影靠近了她 拿起烟盒里的烟 右手夹着点燃的烟 左手放进口袋准备掏钱 以国语问她 “多少钱 ”而受日本教育只会讲日语和闽南话的林明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没想到 围在一旁的地痞混混见状鼓噪 “有人呷免钱的烟 ”并且大声呼唤林江迈 “阿桑 有人欺负你女儿喔 ”

一群人立刻拥上 与阿兵哥拉扯林明珠手上的烟跟着散落一地 就在语言不通及旁人起哄下 冲突愈演愈烈。这时 阿兵哥掏枪想要吓退围堵他的人 一举起枪 尖锐的枪管刚好顶到了急着冲上前找女儿的林江迈的头顶一注鲜血立即顺着她的脸流下 围观者更加沸腾。被大人拉到一旁的林明珠听到有人呼喊 “阿桑 你流血啦 还不快倒下 ”“阿山仔 外省人 打人喔 ”……

最关键的事件伤亡数据 迄今也还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即使当时报道事件发生的报纸 也是含糊笼统地说是1000至数千而已 而亲身经历此事件的林木顺和王育德 也只不过说是“据私人统计”“据传闻”不下1万人。亲历事变的著名本省籍人士丘念台曾如此解释 “地方当局透露 外省籍同胞被暴民杀死几千人 而民间却说事变期中台民死伤近万。根据我的调查访问 双方实际伤亡数字 不及上列传说的十分之一 乃至不及百分之几。他们为什么要夸说死亡数字呢 难道死多了人变成为有理的一方 这种故作夸大的做法 大概是乱世变态心理的表现吧。”

二

可以看出 专卖局缉私人员的行为属于恃强凌弱的暴力执法 而台湾民众的行为则属于抗暴自卫和反对恶劣政治 有其正义性与合理性。但是 一旦群体性事件爆发 由于参加者人数多、成员复杂、自发性强、冲动性强 就很难要求每一个人、每一个步骤都中规中矩 合理合法。披露的史料告诉我 这只是历史的一面。历史的另一面是 “二二八”同时也是一次流产的政治变革。

变革的动力来自台湾民众。一方面 国民党统治腐败无能 “劫收”狂潮席卷全岛 社会经济状况急剧恶化。恶化到何等程度 举一个例就够了 国民党接收后 台湾刑事发案率一年内剧增26倍之巨。深受其害的台湾民众 怎么可能不大失所望 另一方面 国民党接收台湾后 对本地人公然歧视和排斥。《行政院二二八研究报告》对此论述颇详 就政治上言 日据时期台人无论在行政上、专业上及技术上均难获公平地位。台湾光复 不少台人抱有幻想 认为此后应可自治 当时有些知识分子以为台湾光复后将由台人治理台湾 他们甚至以为谢春木可为省主席其余有声望之台人均可领导台湾。

台湾知识分子的参政热情因此空前高涨。台湾光复后的首届参议员选举30个席位 角逐者竟多达1180名。他们以为“祖国”真的把他们当自家人 事实很快击碎了他们的一厢情愿。

长官公署9个重要处会18位正副处长中 只有1个副处长是台人 县市长中 只有3个是台人。其他官营机构台人甚至欲求小小主管都不可得。更令台人尤其台湾知识分子深感羞辱的是国民党接收后 立即宣布汉语为唯一通用语言 原来习用日语的绝大多数台人尤其台湾知识分子 几乎一夜之间沦为文盲 个人上升通道随之中断。

这就可以理解 为什么1947年1月1日 《中华民国宪法》颁布实施后台籍政治精英会力主县市长直选 推行地方自治。他们无非是想突破政治垄断 为个人、也为所有台湾父老争取更多公平发展的机会。

有这样普遍的社会心理做基础“二二八”自不难迅速转向 从最初的民众暴动 迅速转向政治变革。“二二八事件处理委员会”宣传组长王添灯宣布的“三十二条处理大纲” 政治方面的第一条 即为“制定省自治法 为本省政治最高规范”。

另有如下要求 县市长直选 县市参议员同时改选 除警察机关之外 不得逮捕人犯 宪兵除军队之犯人外 不得逮捕人犯 禁止带有政治性之逮捕拘禁 非武装之集会结社绝对自由 言论、出版、罢工绝对自由 废止新闻纸发行申请登记制度 即刻废止人民团体组织条例。

但是 民众的诉求 并不曾进入政治中枢的视野 而遭遇当局层层阻截。情治机构尤其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在呈送蒋介石的情报中 极力扭曲事件的性质 渲染事态的严重性。譬如 称暴动者多属前日军征用之海外浪人 全省约有12万人。又称参与者并非单纯要求政治变革 而怀有叛国、独立、夺权之阴谋。中统局局长叶秀峰 即据此建议蒋介石加派劲旅3师赴台。

事实上 从一开始 “二二八”就被情治机构尤其“保密局”台北站全面渗透。最成功的案例 是奉“警总”之命加入“处委会” 担任治安组组长同时也是“忠义服务队”总队长的许德辉 化名高登进 。“处委会”及整个民间一举一动 尽在其掌握之中。后来被列为“叛国罪证”的《三十二条处理大纲》所附10项要求 亦有特务参与其中。事后 凡属极端行为的鼓动者 以及“处委会”部分重要人员 竟在时任“警总”参谋长柯远芬后来被广泛征引的两句名言 “对敌人宽大 就是对同志残酷” “宁可枉杀九十九个 只要杀一个真的就可以”的血雨腥风中得到

三

在民众一方 其实最怕决斗。道理很简单 手无寸铁的平民拿什么跟国家机器决斗 “处委会”到处解释“二二八” 恳请各方了解真相 消除误会。但所有解释都归于无用。

3月8日 陈仪的下属张慕陶发表讲话 “愿以生命担保中央决不调兵”实际上这一切都是缓兵之计的欺骗。“二二八”爆发后一个礼拜 驻台湾宪兵第四团团长张慕陶 向南京的宪兵司令张镇拍发的密电中报告 “此次台湾暴乱 其性质已演变为叛国夺取政权之阶段。外省人被袭击而伤亡者 总数在八百人以上。地方政府完全失却统驭能力 一切由民众控制。暴民要求 不准军队调动……”

“二二八”之劫 亦可称作台湾历史上空前的精英之劫。粗粗列举 即有如下诸位

王添灯手迹 二二八国家纪念馆内

台湾第一位哲学博士和留美博士林茂生 抗战后协助接收台湾大学 并创办《台湾民报》 台湾高等法院法官吴鸿麒 吴伯雄之伯父 省参议员王添灯 省教育处副处长宋斐如 大公企业董事长陈炘 台北市律师公会会长李瑞汉 台北市参议员、医师黄朝生 台北市参议员徐春卿 台北市参议员陈屋 台北市参议员李仁贵 医学博士施江南 《台湾新生报》总经理阮朝日基隆市参议会副议长杨元丁 伊能静的外公 嘉义市参议员、台湾著名画家陈澄波 嘉义市参议员、医师潘木枝嘉义市参议员、医师卢炳 高雄市参议员黄赐 高雄市参议员王石定 屏东市参议会副议长叶秋木。

“二二八”是台湾近代史上最惨痛的悲剧。此后 在长达40年的政治禁锢中 该事件成为一个不可触及的政治沉冤。直到1987年“解严”后 透过民间及官方的努力 促成一波波历史真相揭露。1989年 由侯孝贤执导的很多素材取自于台湾作家蓝博洲创作的纪实文学《幌马车之歌》的电影《悲情城市》开舆论先河 影片先行参加第四十六届意大利威尼斯影展并荣获最佳影片“金狮奖”的殊荣 这段掩埋在台湾历史之中的事件才逐渐大白于天下。

次年2月 “立法院”首次为“二二八”受难者起立默哀1分钟 1992年 由赖泽涵任总主笔的《二二八事件研究报告》出炉 1995年2月28日“二二八纪念碑”在“二二八和平公园”落成。4月7日 “立法院”通过《二二八事件处理及补偿条例》 对受难者赔偿抚恤事宜提到议事日程。截至2015年8月 审理通过的赔偿金申请近2300件 赔偿总金额约72亿元新台币。

1996年 “行政院”通过设立2月28日为“和平纪念日” 并为法定假日。争议仍在继续 但是共识也正在形成 随着台湾地区民主的成熟 “经济增长、失业率、社会福利”等取代“统独、省籍矛盾”等议题成为选举的焦点 “二二八”已经很少在选举场合被提及。2006年 马英九将此事件解释为“官逼民反” 并代表国民党认错 表示将“二二八纪念日”降半旗 甚至将为“二二八”视为“国殇”也不为过。

据介绍 曾经历独裁统治、军人虐杀国家的普遍做法 是成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或“真相正义委员会” 调查被拘禁、凌辱、非法处决等人权侵害案件 使人民了解苦难的真相 并为检察官的起诉提供基础。柬埔寨、阿根廷、智利、秘鲁、印尼、捷克等国启动司法调查 追究加害者罪行 韩国、西班牙、墨西哥等更致力于寻找被迫害失踪者的遗体 完成人道的最后一里路。但“二二八”的真相远未澄清 不仅死亡人数不清 更没有对加害人的追究。“转型正义”仍然在路上。

极端之来 如水银泻地 哪会有中道立足的空间。这 或许是参观“二二八国家纪念馆”给我的最大启示。

作者在台北六张犁戒严时期政治受难者纪念园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