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天很冷,黑得又早。我进家门就打开空调。屋子还没热起来,突然,门铃响起来。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围着一根大红围巾,手里拿了一本大册子。她说你一直不在家,都一年不见表了,就一直等着你下班,看看真实读数。我打开橱柜,她探下身,跪伏在地,围巾在地砖上扫来荡去。她打开手电射向表计。站起身,核对好数字,对我笑笑,麻烦你了。她跨出门去敲对家。还是没人,我问她要等的话可以进来坐等。她笑着说还有几家,完了再过来。
这是我二十多年前日常工作的翻版,从形式到内容,几乎没有什么改变。那天晚上,我做梦了。繁芜杂乱的梦,时而将我带回当初生活,时而又把我抛到现实。梦中故事情节虽然模糊荒誕,但我还是牢牢抓住了几桩亦真亦幻的小事,一口气将其记录下来,不仅纪念我早就逝去的青春,更着力发掘那些湮没在小街小弄里的传说和野话。
细细品味,那些远去的人和事,似乎直到现在仍散发着鲜活味道。
鸽子
女孩迅速把食指竖起,按到嘴上:“嘘!小点声,爸爸在休息。”
我连忙把抄表卡举过头顶,抖了几下,表示知道了。门口胡乱散放几双凉鞋和拖鞋,看不出男女,我挑了最大的拖鞋。门里门外温湿度没有区别,屋里唯一的好处,把楼道不明杂物的酸臭味道隔绝。
女孩把我让到北窗边的餐桌旁坐下。那是一室半一厅的房子。其他的房间,包括女孩小小的卧室,我只需稍稍探身就看个大概。楼道已经斑驳,室内却比楼道更破旧。我有点惊讶,养护工段长的家竟然是这样。
“你是爸爸的朋友?”
“呃,是吧。杨段长和我工作上经常接触。我们谈得来。”
“我爸可不爱说话。”
女孩端坐在方凳上,餐桌上摊了纸和笔。窗外雨丝飘到纸上,她有时一笔要反复描几遍。
“你在画什么呀?”那是一只白鸽的样子,我早就看出来。
“你们最不好了。”
“我们怎么啦?”
“嘘!你又大声了。爸爸在休息。鸽子受伤了,你们还让它送信。”
“好了好了,我们不让它送信。”
女孩头发自然卷曲,黑中带黄。她每次抬头看我,眼神都从挡在前面的刘海里穿出。
微雨里的黄昏来得比往日更快。女孩不开灯,眼睛凑到白纸跟前,铅笔贴住了她的腮帮。
“啪”,主色的蓝铅笔断了。她把铅笔放进卷笔刀,呼啦呼啦,笔芯出来了,但笔基本拿不住了。
我转头看看主卧室门,仍然紧闭。老杨跟我约了五点钟,我提前十分钟到,现在已经五点半了。虽然我在一点一点烦躁起来,但是仍然提醒自己,如果下次再要麻烦老杨,就一定带一盒彩色铅笔来。
画基本完成后,我还是吃了一惊。女孩画了一只死鸽子,背景是蓝天,蓝天里有些绿树点缀。一只受伤的鸽子正从天空坠落。女孩是以仰视的角度画出的。
她看着我,用平淡的语气教育我:“死很正常,只要不痛就行。”她用手把头发挽到耳后,盯着主卧室,和我一起静静等待。
我约老杨一起去的那户人家,住房管局房子,已经半年没有交电费。我去催了几次,他们说房子闹鬼,除非把鬼捉掉,他们死不交费。
有了鬼这个概念,我一开始就暗示老杨是否可以安排在大白天去。老杨三角眼斜睨一下,说天黑才能查个究竟。我只有靠老杨,不敢说话。
女孩这么漂亮的眼睛一定不是遗传老杨。卧室门还没有开,我就顺便问一句:“你妈妈还没回来吗?”
女孩不说话,扭转头去,默默用手指指墙上。
拥有美丽眼睛的女孩妈妈相片已经挂在墙上了,相片里,她正对着我们微笑。我顿时觉得身体里的一根筋被抽掉了,任何东西都变得软软的。
女孩没有开灯,除了我们桌子,其他都渐渐没入黑暗。突然,照片亮了一下,女孩妈妈笑得更加生动。对面卧室门打开了,电灯光线射出,老杨走出卧室,顺手灭了灯。女孩妈妈的脸模糊起来。
老杨把自己的头凑到厨房水龙头上,冲洗一下,对我说:“走吧。”
关上门的一瞬间,我瞥见女孩正把画贴到妈妈相片下。
老头和老太都吸着劣质卷烟。我注意到老杨悄悄把他们扔过来的烟捏到手心,点燃从胸口摸出来的烟。
产权不属于老夫妻的房子,就像公共汽车。这里掉一块,那里缺一片,随时间推移越来越破旧。家具不一样,整齐干净,甚至有一两件紫檀桌椅。
天几乎黑透了,他们都没开灯。借着南窗外射入的路灯光,老头说的话都带有鬼气。
“每到这样的阴雨天,我的心脏就吊到喉咙口了。”
“我们宁愿在黑暗里默默祈祷,也不愿在灯光下受罪。”老太补充一句。
“好了,现在开灯吧。”老杨把烟屁股碾碎在烟缸里。
老头老太对望一眼,抱定牺牲什么的决心,“我来吧!”老头拉了开关线,像拉响了雷管。我们做好了迎接电灯碎裂、开关爆炸、电线起火等灾难的准备。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坐了下来,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我和老杨研究起紫檀木的包浆。
老头的心似乎还没有彻底放下,与老太一直嘀嘀咕咕,不时看看天花板。抽第二支烟的时候,我感觉他渐渐放松起来。打起了趣:“鬼今天休息了呢。”
老杨拍拍屁股起身:“要么就是咱们阳气足,要么就是你们借口不交电费。”
“费”字的音还没有收尾。日光灯光线就起了变化,逐渐暗了下去,暗到只有白色的那根管子,瞬间,又极度爆亮,超过三四只正常灯管的亮度。我刚在心里想这不是正常的短路现象吗?突然,楼板里传来“咯—咯—咯”的声音,似乎是女人断断续续的冷笑声。
老头老太早忘了手上燃着的烟,烟灰落得膝盖一片灰白。“就是她!就是她!”老太开始阿弥陀佛念个不停。我坐在紫檀椅子上,有一种想往外逃的冲动,但是直不起身。
老杨根本不在乎什么光什么声音,一脚踩在饭桌上,伸手就把日光灯灯罩卸了下来。除了吊顶上钻出的两条线,什么都看不见。他没有跟老头老太打招呼就开始拆吊顶板。我托着日光灯,灯光忽明忽暗。两个老人看到我阴阳交替的脸,会不会也感觉恐怖?
突然间,我就想到了女孩妈妈的相片。在我脑子里,一明一暗。
“嗤啦”一下,电线在老杨手上撑直。日光灯一下子恢复正常亮度。老杨大半个身子探入吊顶内。呼啦呼啦的声音让我心惊,唯一看得见的他的脚在抽搐。老人们的脸几乎瘫了。老杨在跟什么东西搏斗。虽然我不往那个方向去想,但是老人们肯定那么认为。
暗夜里突然传来沉闷雷声,更显出吊顶里激烈动静。老杨捂着胸磕磕碰碰半自主滚下饭桌时,我心想完了,这个人被鬼掏去了心肺。但是,滚着滚着,老杨呼地站了起来。我这才看清,他的胸脯肥肥地鼓起两块来,他一手压一块,飞快跑到窗前,一掀衬衫。远处一道闪电。两个白影夺窗而出。
原來鬼是白色,长翅膀的。我几乎放松下来了。老头和老太却连窗户都不敢接近,盯着老杨背影,等待他转身。
回去路上,雨停了。老杨顺路拐进一个工棚,让施工人员准备些堵漏材料,天好就要把阁楼上的漏洞堵掉,把磨损的电线换掉。
我看着他弓腰上楼回家的背影,想起女孩贴在妈妈画像下面的那只鸽子。
“你知道吗?有时白鸽也会被误认为鬼的。”
“嘘!你这个人就是说不听,叫你小点声小点声,爸爸在休息。”
“这是你的暑假作业吗?”
“傻瓜才在暑假开始就做作业。”
女孩又在画白鸽。一看就有病。脚边点点滴滴还没上色,估计是血迹。
“人家画的白鸽总是丰满健康,为什么你的却不死即伤?”
“外表一定是真的吗?”
“不是。”
“真的一定看的出来吗?”
“不一定。”
我还是坐在老位置上,女孩仍在画画,有时我甚至认为时间错乱,这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我面前放了一杯凉白开,天很热,外面没有一点风。我喝一口水,汗就从背心上渗出。女孩瘦,宽大汗衫并不挺括地套在身上,隔着一层空气。她也想不到开电风扇。
午睡时刻,胃里集中本应参与思考的血液。我脑子开始迟钝。主卧室门紧闭着。
“咯吱、咯吱”,支撑我头的右手抖了一下,脑袋往下一沉。女孩正在打开我为她买的二十四色蜡笔盒。我没有惊动她。
“咯吱、咯吱、咯吱”,越来越清晰的声音传来,我四下找寻。很快,声源被我定位在主卧室。
当着女孩的面,我只能说:“你爸起来了。”
“没有。”
“似乎卧室里有动静了。”
女孩头都没有抬,“我说没有就没有。”
我微微转过头,“那就是闹鬼了。”
女孩把头转向了画像,手里抓紧了一支红色铅笔。
这是七月底的炎热中午,老式三五牌台钟无聊地发出单调节奏,但是,单调的声音顽固地把无形发条拧得越来越紧。女孩开始东张西望。我更加细心地观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房间就像一个黑洞,我们都在竭力躲避。
“我问你个脑筋急转弯。你同学小明的白鸽在你另外一个同学小玲家生了一个蛋,请问应该是谁的蛋?”
“那还不就是白鸽的蛋嘛!”
我想表扬一下她的聪明,可冲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把话压了下去。我又注意到她画上。
这是张一只大鸽子和一只小鸽子紧紧依偎的画。大鸽子卧在沙地里,扑腾开来的翅膀上点点鲜血滴下。小鸽子在大鸽子翅膀内,高仰着头,张嘴呼唤着。
“你的画让人不是太舒服。”
“我画得还不行。”她摇摇头,“伤病的痛苦就是画不准。”
“那是你还没有切身体会。”
“咔嚓!”她把一支红铅笔插进画中小鸽子胸口。红色铅芯和木头碎屑放射状铺满小鸽子整个身体。
我惊讶地看着她发抖的手、苍白的脸,听到她喉咙口拉风箱般的呼呼声。
“妈妈只剩下这么一点点,就这一点点。”刚才的铅笔屑,现在被滴下的泪水,渲染成一摊玫红。
“我被带出教室时,太阳光把双眼晃得一时睁不开。我就在想,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呢?虽然刚才教导主任神情奇怪地对班主任说了几句话,我还是有不是最坏结果的幻想。”
我认真地听一个十几岁女孩说话,却似乎比我还沧桑。
“妈妈已经认不出人了。他们把我推向她的时候,我居然有些抗拒。她失去了形状,一堆骨头拱起白色床单,床单起伏让我想起沙漠。”
我眼前也出现沙漠景象,只不过更为突出的是那些风化的动物尸骨。
“但是,当我在他们再三要求下,轻轻喊了一声‘妈妈后,妈妈睁开了眼,她那双大眼睛占据了脸的大半。看到我后,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就是落不下来。她嘴唇轻轻蠕动,我就猜是叫我小名。可我就是没有泪水。”
女孩现在眼里充满泪水。“妈妈其实并没有喊我的名字。她没有。她反复在说一个字:痛!他们轮流跟她打招呼,她紧闭双眼摇头挣扎。然后,护士给她打了最后一针。突然,一片红润飞上她苍白的脸,生机浮上来。她睁开眼,伸出手来握我搭在床边的手。但是,这个过程走到一半就结束,死灰在瞬间笼罩她全身。爸爸把我眼睛按住。等我睁开眼,白色沙漠完全覆盖她。”
女孩妈妈的相片端庄丰润,眼里带着宁静和希望,望不见痛苦和煎熬。似乎她的脸扭曲了一下,对过房门开了,光影抖动。
老杨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把门带上。女孩扭头进了自己房间。老杨看了看桌上的画,把皮带扎得更紧些。
娄江河水一路向东。沿河居民世代做着水上生意。在与国道的交叉口上,有一块凸起的三角地,一面临街,两面临水。上面有三家人家,分别开着面馆、杂货店和土菜馆。从上个月开始,他们都不交电费了。有个消息像病毒般传播开来。“三角地将要削掉,使娄江水不再蜿蜒而下。”
我和老杨骑车到面馆时,最后一批货车司机刚刚离开。场地上的扬尘还未落地,我感觉前景一片迷蒙。倒是老杨笃悠悠地东晃西晃,没有具体目标。
杂货店老板是箍桶匠,坐在门口干活,顾客跨过他的浴盆或者马桶,取走所需物品,感觉都是他手工制作出来似的。小刨子来回在平直的木板上细磨,木板就显出弯势。
老杨问箍桶匠:“一直拖下去?”
箍桶匠此时换了砂皮,在浴盆盆沿上,温吞地扫来扫去。
“好,你们拖下去我也管不着。不过电费总要交吧。”老杨拍拍我肩膀:“我兄弟靠这吃饭呢。”
箍桶匠指指土菜馆,“你们去问问他,他要答应,我们两家没问题。”说完,他把砂皮对折一下,换一面继续磨。
腥味顺着冲刷地砖的水向四面扩散,门窗全都敞开,知了叫声催干桌上的油渍和水渍。屋里找不到人。我推开后门,眼前正是娄江拐弯的冲积地,也是自然形成的饭店后院。我盯着行驶中的拖轮,感觉自己正在渐渐后退。把眼光收回、放宽,水道、拖轮、防护林,才又恢复正常。
老杨警觉地朝岸边的简易工棚走去。工棚发出的声音,奇怪而压抑。
女孩向鸽子插进去的情节实在太暴力。现实中鸽子的死,更残忍。透过工棚缝隙,雾气和油渍裹牢的白炽灯,只能发出一半功率的昏光。一只手紧握鸽子脖子,鸽子张开翅膀和双脚拼命扑腾,不到半分钟,鸽子挺直了脚、垂下了翅膀。老板脚下铁丝框里一堆死鸽子,都像睡着了。没有一滴血。
饭店老板并没有停手,空出一只手抓了一根烟扔给老杨。另一只手他又伸手去捉,活鸽子紧紧挤在笼子的远角,“咕、咕、咕”的声音像在放哀乐。
“都说水总要往东流,但也不能直通无碍吧。老天爷设计了这么个弯,你们要去裁直,脑子坏了。”
他是一个文弱的人,手上有了鸽子,才显出血腥。这是一个天然休憩地,东西往来车辆,顺手一拐,就进得来。水要往东,虽然不可阻挡,但河道曲折自有道理,最终落到小老百姓头上,就是天时地利。
很久以前,这里就有一个驿站。传说驿站里曾经有块御碑,碑虽早已轶失,但有些内容口口相传下来。比如说规定驿站必须建设配套设施。那些设施与现在的三个店也差不多,无非是提供实惠饮食和生活必需品。只是现在交通更加便利,以前客栈、旅社自然消退了。
日出日落,似乎一切都这么简单和顺当。抹掉三个店很简单,甚至拉直河道,改变千百年来娄江走向也很简单。但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回不来了。饭店老板左手用力一捏鸽子头颈,右手把烟蒂弹出窗户,落进娄江。
他转过头,盯着我们俩。“我知道可能自己的抗争最终不会起什么作用。”他夸张地举起鸽子,死了的鸽子在他手上晃晃悠悠。“但是,没有坚持到最后一刻,我们就有胜利的希望。”
我和老杨站在蒸笼似的棚子里,身子燥热,期待娄江上吹来凉风。可是没有,一点风都没有。等待拆迁的三家店老板,也在等待。
等待是一种煎熬。
我转身走出棚子。那兩家店的两个老板在不远处看着我们。箍桶匠放下了砂皮,面店老板解下了围裙。
老杨跟出来,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我把工地上的弟兄们喊过来吧。”
他的口气软软的,就像嘴上叼着的那根湿湿的烟。
我们都在哀悼鸽子。我脑子里盘来盘去就是这句话。
“干脆利落地死,病痛困扰地活。你选哪种?”
老杨吧嗒几下,把烟点透。“大家都知道折磨的痛苦,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会拼命求生。所以,你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回答。因人而异,人在不同阶段回答也会不一样。”
老杨看到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轻轻低下头说:“如果真要我选择,我选择前者,倒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我领教病痛折磨的全过程。”
我拍拍老杨的肩:“不要让你的兄弟来了。这里的事情,再考核我、处罚我,我也不管了。”
“你来这么早干吗?”
女孩的语气已远不如夏天生硬,甚至有点戏谑的味道。
“你爸爸不会又在睡觉吧。”
“你说呢?”
“看你这样的嗓门,他肯定早就起来了。”
“错!”女孩这个字像一颗子弹射出,瞬间击得我往后一仰。
“那我们还是小点声,不要吵醒他。”我做了个低声的手势。
“无所谓啦。你来肯定有事,正好他也可以起来了。”
窗外银杏叶都已经泛黄,一整条街的黄色在阳光下抖动。鸽群在房顶之上盘旋,鸽哨尖利的声音,提醒大家冷空气的前锋即将到达。
我抑制住兴奋的心情,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清新中带着甜味。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那些风雨中的酷热和冰冷,都将被我抛在脑后。一路上,似乎每个人都带着微笑,都在对我点头。我设想遇到老杨的情景,还有这个女孩,总之,他们都会高兴起来。
可是,女孩对我的事情,并没有表示高兴,却也没有感到不好。可能她还不懂。我在动脑筋,怎么跟她说明内勤比外勤来得高档。
“比如说鸽子吧,公园里的鸽子足不出户接受喂食,而信鸽一天要飞几百公里还要觅食,哪种鸽子生活更舒服?”
“那自由呢?要我在自由和舒服之间选择,我更愿意选择自由。”
“绝对的自由是没有的。它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
女孩扫了一眼主卧室的门。眼神回过来的时候,又扫了扫墙上的照片。
“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吧?”
“唯物主义是这样认为的。”
“那多可怕啊。出生前的世界一片漆黑,死后的世界永远黑暗。”
“所以好多宗教都提出今世修行,修炼到位,就可以灵魂永生。”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妈妈了。”
“你想念她了。”
“她是好人,所以她的灵魂并没有死。她要我照顾好爸爸。我觉得自己一直做不好。突然有一天,一只小白鸽飞到这个窗台,它侧脸看我,我也看她。我给它喂玉米,它天天同一时间飞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但是,有一次,我想去抚摸一下它的羽毛,它却惊恐地逃离,从此不再回来。”
“鸽子本性就胆小。”
“我由此想到,其实我们都是鸽子。爸爸是孤独的信鸽,妈妈是因病而亡的鸽子。我呢?就是那只惊恐的小白鸽,什么都不信任,什么都不敢做。小白鸽为什么要干涉信鸽的生活?它本来就已经很孤独了。”说着说着,女孩的眼泪落在餐桌上,她用手指反复捻这些小泪滴。
“你爸爸妈妈都是善良的鸽子。”
“小白鸽希望信鸽带来春天的好消息,带它一起成长。”
主卧室门一直没有打开,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但是,我已经不认为这是一个黑洞了,而是一个磁场,穿透并且吸引着我们的内心。
突然,大门却被钥匙打开了。一个小男孩拎着一袋油条、几袋牛奶,轻手轻脚走进来,把零钱交给女孩,然后把油条一根根摆放到餐桌上的瓷盘里。
女孩对他说:“把牛奶温一温。吃好就做功课。”
男孩对她做了个鬼脸。
我转脸看见那张相片下面,一束菊花黄得耀眼。
糟鹅
老旧楼房电表一般装在楼梯与一层的夹角里。自行车、破桌椅、旧锅碗等塞成小山。我在黑暗中打开手电,找到落脚点,然后踮脚在不明气味中粗粗读出电表数字,急忙逃出来。外面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差点撞上一个人。我定了定神。
“卫东啊!”
臃肿的身体随着我的叫声,慢慢转过来。他没有喊我名字,只是双眼不动盯着我看。还是老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在他肥厚的背上重重拍一下。他这才咧开嘴:“嘿嘿。”
卫东住在二楼,我跟他上楼。虽然我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眼前景象惊到。进门到卫东的床,只留一条通道。卫东父母在这条通道里忙碌,我打了个招呼,他们似乎没有听到,不断地从两边堆积如小山的杂物里拿下纸板、报纸、瓶瓶罐罐,扎好,拖到大门口。吸进飞舞的碎纸屑,我不住地打喷嚏,眼泪鼻涕长流。
卫东已经躺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我用手掸掸坚硬的床单,轻轻坐到床边。这个房间通向阳台。阳台也同样堆满破烂旧货。延伸到屋里,桌上、椅子被各式垃圾覆盖,散发霉臭味。我一时找不准话题,就问他有没有和小学同学联系。他摇摇头。再问以前街坊邻居的一些情况。他还是摇头。
我又开始打喷嚏。抬头、低头的瞬间,五斗橱上几个广口大玻璃雪花膏瓶吸引住我目光。瓶里装满水,一个个蛋浮在水里,像正在孕育的胚胎。
“是咸鸭蛋吧?”
“是的。”
“直接用盐水腌制能行吗?”
“怎么不行?这里学问大了。”卫东已经走到我背后,他说话声音变大变清晰,吓我一跳。我回头,注意到他本来木讷的眼神里被点亮了些什么。接下来,他详细说为什么放弃黄泥腌制、酱渍法和腌渍法,而用方便快速的盐水法。嵌在厚眼皮当中的细小双眼,诡秘地一眨。
“盐水腌制,容易控制。吃不準,可以随时取出来尝尝。”
“现在可以吃了?”问这话时,我唾沫分泌增多。
卫东转身爬上床,在巩俐大头像日历上仔细查找、数数。告诉我腌制只有一个月,要再过半个月才最佳。但是,他趴在床上,回头对我认真地说:“不过,尝尝也是可以的。”
他父亲把小方桌搬到二楼走廊转角,母亲放好饭菜。一碗炒青菜,一碗家常豆腐,四碗白饭。坐在共用通道边吃饭,我是第一次。楼层居民习以为常,上下楼经过问候很自然:“呦,吃饭啦。”
卫东在煤气炉旁掐算时间。十分钟后。火灭,开锅盖,蒸汽弥漫小屋。卫东一块纱布托牢青边碗,没到眼前葱香、麻油香四散。“三色蒸蛋!”两位老人朝当中看看,默默拿起碗,快速地吃饭、吃菜,就是不去动那盘蒸蛋。卫东等蒸蛋稍稍冷却,快速将碗倒扣在白瓷碟里,沉淀在碗底的鲜蛋液,如今变成一顶黄色帽子。乱刀切碎的咸鸭蛋和皮蛋形成一个敦实底部。一根丝线,飞快地切割着蛋的小丘。卫东各给我们夹两块在碗里。他父亲连连摆手:“同学吃,同学先吃。”
印章般的蛋块,黄、黑、白色泽清晰,线条粗放。三种蛋此时已融为一体。入口的一瞬间,咸蛋白的咸香混入麻油,变得硬香。原本肥糯的咸蛋黄被挤进鲜蛋液里,更加鲜咸、滑嫩。我用蒸蛋下饭,把一碗白饭改造得色彩丰富、味道醇厚。我的味蕾突然捕捉一些细微的更鲜美的元素,一点接一点地刺激味蕾,想要找寻,却转瞬而逝。
我在半透明蛋块里翻来挑去,似乎看见了一点暗红。“我放了火腿屑。”卫东平静地解释。“单位里手脚大,切下来的细屑都扔掉。我收集起来,家里做个汤、炖个蛋什么的,撒一点吊吊鲜。”
这个北方家庭突然出现在老街上的时候,我小学三年级。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留下来。卫东父亲在老街街角搭个棚烘山芋,他妈妈在边上搭个手,顺便收旧货。卫东负责把收来的东西搞平,不管是纸板还是铁罐。他们几乎不说话,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叮当、叮当的敲击声传出去很远。老街居民认定这是老实的穷困人家。一个阶段后,街角的棚子装上了门。烘山芋改成爆米花,摊头移到街对过,天天砰砰声和叮当声交织。卫东家稳稳占据老街两个角。
老街上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街道来人三下五除二,把两处棚子都拆个干净。几天里,没了平日声响。
一天清晨,我还在做梦,就传来拖拉机沉闷的轰鸣声。拖拉机久久不开过去,我烦躁地冲出老宅看个究竟。街对过,卫东咧嘴对我笑。他负责把机器吐出来的“米棍”断成一小段一小段,放入张三李四家带来的桶、罐、盆里。他父亲操作柴油发动机,旁边围了几个爆米花小贩,讨教转行窍门。他母亲收钱、配料。一家人在岁末的朝阳里,汗水涔涔。
他们重回老街的方式独特却有奇效。随之而来的,他们租到了大杂院里的一间公房。虽然“米棍”机在春节后就不再吃香,但是卫东父亲又摆上了油炸臭豆腐摊、大饼摊、豆浆摊等等。总之,他们家都做吃的,顺手收收破烂。不知不觉中,老街人离不开卫东家的食物了。
卫东坐在我前面的位置。他的功课几乎全都不及格。老师让我帮助他。我就常常以此为借口到大杂院去玩。有好吃的,我才进卫东家。卫东每次给我家里吃不到的东西,我吃得开心就给他讲讲功课。
有一次,天气刚火辣辣热起来。放学后,我俩一起回到他家。肚子有点饿。他打开碗橱,从最上层拿出一个磁茶缸,在我面前掀开,一股酒香飘出来。他用手指夹了一片东西给我,我直接用嘴接住,顿时,鲜味在我嘴里泛滥,仔细一嚼,脆脆的,比猪肚薄,在浓烈的香、醇厚的肥之外,回味中还有那么一点点臭臭的味道。他也吃了一块,显然在品味。
“糟的时间还不够。”
“这是什么东西啊?味道有点怪,但真是好吃。”
“用酒糟做的猪大肠,夏天吃清淡却杀口。”
我动足小脑筋,拿出牌做游戏,算二十四点,赢一局,吃一片大肠。输的没有吃。结果,一茶缸糟货几乎都落入我肚子。
童年对美食的记忆,糟大肠绝对名列前茅。吃完三色蒸蛋后,我怀念的吃食里又多了一道菜。自然朴实又具个性。抄表岁月简单无聊,碰上卫东不仅重拾友情,还让鲜味复活。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经常混在一起。
小学毕业,卫东几乎没读什么初中,就忙着替父母拉货、看摊。他的才能在做菜上慢慢体现出来。大杂院里喷香喷香的味道,定是来自卫东家小屋。我吃厌了外婆的“老三样”,就去卫东家蹭饭。那时,他已经掌勺。同样炒苋菜、炖白菜、红烧肉,卫东的就是有不一样的味道。比如红烧肉,他会先把肉放进锅里煸炒至出油、金黄。炖白菜,即使没有肉,他也会放些油渣,甚至肉皮进去。看他烧菜,过程也有味道。
老街拆迁。卫东家没要新房,去了城东老新村。我们搬去了城南,新村整洁,不许摆摊。朋友就是这样,在一起,关系不断;离开久了,渐渐失联。少言寡语、成绩不好、会做菜的卫东消失了。吃完三色蒸蛋,我记住了他家地址,我刚有一个数字BP机,而卫东家什么都没有,电视机还是九英寸黑白机,在屏幕前放了一块放大玻璃。
与我预料相差无几的是,卫东的确做了厨师。不是饭店、菜馆厨师,而是工厂食堂厨师。那家厂正好也在我抄表范围内。过不多久,我抄到那家厂,问了電工,摸到食堂找卫东。
一条队伍从打饭窗口排到门口。我刚往前挤几步,后面声音响了起来:“喂,喂,排队啊。”
我连忙退回队伍最后,问前面拿着钢精锅的中年男人排队买什么。他说买糟鹅,同时表现出既骄傲又对我有敌意的样子:
“这只鹅是我们食堂烧的,味道呱呱叫。现在,社会上的人也都来买。我们有时反而买不到。”
我显然就是社会上的人。食堂里人太多,卫东一时不知怎么找。我就索性排在中年男人后面。他警惕地看着一个人拎着三只鹅挤出食堂。“看看,看看,我说要规定每个人最多只能买一只的吧。社会上的人一买就是好几只。这是抢占我们福利呢。”
排在他前面的几个职工随即附和。说着说着就讲到糟鹅价格、门卫管理、工资奖金、厂领导腐败等等。但是糟鹅一到手,马上闭嘴匆匆离开。
排到前面,我笑了。切糟鹅的正是卫东。浆汁飞溅的时候,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的童年向我飞来,不可阻挡。
“要雌爿还是雄爿?”卫东戴口罩的声音更加瓮声瓮气。
中年男人要了雌爿。卫东把一条长长的鹅颈连鹅头搭给他。他付钱的时候对卫东说:“啤酒配你烧的鹅颈鹅头,不要太灵光啊!”
卫东看到我,有点惊讶。动作变迟缓。我主动说:“来个雄爿。”
食堂安静下来时,天几乎要黑了。不知不觉中,桂花香就飘了出来,蟋蟀不停地欢唱,陶醉在这花香里。卫东端上一盘干切牛肉、一碟油炸花生米,我把塑料袋里切好的半只鹅倒在一只椭圆红花盘里。啤酒是从小餐厅拿的。是他们领导喜欢的蓝带啤酒。我们互相碰了碰,喝一口酒,就一口鹅肉,谁都没有说话。鹅似乎生来就应该做成糟货,粗纤维肉吸饱汤汁,肥美鲜香。时间仿佛又回到那个夏天。只是我不会再出什么题目为难他,好自己吃独食。
“园林路上有家餐厅想让我过去。工资待遇是这里的三倍。”
“这个事情你要自己拿主意。”我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换我,我应该会过去。”
围绕这个主题,我俩居然拉拉扯扯说到了深夜。下中班的工人从澡堂出来,路过食堂,大声关照卫东:“明天多烧几只鹅,我们班长调走,大家聚聚欢送他。”
卫东发亮的眼神跟随了那帮工人很久。稳定的饭碗、熟悉的环境和人,让他纠结。
点火,烫锅,刷油,卫东把冷饭放进去翻炒。炉火映红了他的脸,越发显得肥大。他没有用蛋,临出锅时,从橱柜最里面拿出一个脏兮兮的酱油瓶,勾了一小勺入饭。饭整个就变了。油亮的酱油炒饭,没有其他内容,但咸中带鲜,鲜里有甜。
我们在厂门口分手,我向东,他向西。各自骑出十几米,卫东突然回头对我嚷了一句:“炒饭里放的是头抽。”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头抽,甚至对不上哪两个字。糊里糊涂感觉应该是好东西,就举起左手对他挥了几下。
中秋节快到的时候,苏式月饼突然销不动了。咬一口就扑簌簌往下掉馅和酥皮,甜得发腻的味道,大家有点心烦。广式月饼,那是真正的饼,皮扎实,馅紧实,走在街上,两口三口就能消灭,不留痕迹。生活节奏快起来,街巷破墙开店,外地口音潮水般灌入我耳朵。我正在与刚开出一家理发店的东北人核对电量,眼一瞥,大大的“糟鹅”牌子竖在对面一家新开饭店门前。
卫东穿了白色厨师服,戴了高帽子,在大大的玻璃橱窗里切糟鹅。走过的人放慢脚步,忙着打听长长的队伍是怎么回事。黑瘦饭店老板叼根香烟,不厌其烦地说着食堂秘方飞进寻常百姓家的故事。我觉得他说得有点像以前专供部队的午餐肉和压缩饼干。吃了糟鹅似乎就能进到火热车间现场。我对玻璃房里的卫东招招手,他没有看见。他拎起一块手巾,擦了一下汗,继续切。擦汗、切鹅、擦汗……这样的镜头竟然莫名在任何场合在我眼前闪现,我几乎怀疑自己眼睛病了。我真想抱着卫东哭一场,我们两个机械劳作的囚徒。
但是,这样的想法两周后就没了。那天晚上电视里出现一条社会新闻,国庆节市场供应丰富又充足,特色美食品种繁多,园林路上一家饭店推出时令佳品“糟鹅”,老吃客天天排队抢购。卫东肥胖身体占据画面一大半,背后不时闪现黑瘦老板身影。卫东说的那些话,甚至电视台的采访,充满了油腻铜钱味。这个软广告带来巨大现实效果。一时间,市民以餐桌上一份糟鹅待客来撑面子。一些单位印发敲着饭店和老板名字的“糟鹅票”。一些饭店悄悄试制糟鹅并借用卫东电视采访的话做幌子,亮出四个字:“祖传秘方”。
其实卫东说祖传秘方时,我觉得他有大漏洞。当时,他习惯地用毛巾擦了额角的汗。“我用的配方,是祖上传下来的。十几年前……”他顿了顿,“我尝试用清口的香糟做菜。”在记者追问下,他又挤牙膏般说:
“继承和改良都有吧。”
“是的,我用了特殊配料和方法。哦,配方保密。”
“家常菜烧得好更难。”
这个漏洞在于人们几乎在瞬间明白他完全没有根基,都靠自己摸索出来。糟鹅并不难做,效仿的人大胆尝试,毫无禁忌地打出自己的“祖传秘方”。只有我深切体验到卫东“草创作品”,一茶缸糟大肠。
每次经过园林路,我都会缓慢经过那家小饭店。随着气温降低,排队的人越来越少。第一个寒流袭来后,橱窗里一个个不锈钢盘里装满一爿一爿的糟鹅。戴高帽子的卫东傻傻地坐在墙角,毛巾从左手换到右手。老板走进来对卫东说了几句。胖子想要争辩几句,被瘦子坚决打压下去。一块牌子被竖在饭店门口:
“糟鹅特价供应。五折!”“五折”用红墨汁写,一时蘸得太多,各个笔画都往下滴,红色的泪。
坐在公园长凳上,我拍拍卫东肩膀:“哪能真像贾宝玉那样下雪天嚷嚷着吃糟货呢?反正天冷我是吃不下。”公园的颜色正在发生变化,放眼看去,绿的、黄的、红的,拉伸了树木间的距离。
卫东开始怀想厂里的日子。说了好长一段厂里的好,感觉就像一群热带鱼中的一条,混在里面,随波逐流,轻松自在。我有点后悔当初支持他投靠社会饭店。但是,卫东话锋一转,让我有点吃惊。
“厂里即使再好,我也不会回去。”他摸摸我放在凳子上的电筒和抄表卡,“这是最大的束缚,你现在主要精力都在这上面。”我低头看看这两样东西,隐隐感觉内心刺痛。
“我不会停留在一样菜品上。味道对我来说,就是方向。”
我喜欢吃卫东做的菜,現在,竟然又喜欢上他的腔调。电视采访镜头又浮现在我眼前,这次,却激发出我另外想法。
“上次仅一个电视新闻,全市老百姓就知道了糟鹅和你。要是把你的特色菜和电视传播相结合,你就可以自己做老板了。”
卫东听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可能当时还在思考饭碗的事情。等他静下来,认真对待媒体时,已经是一家前卫餐厅厨师长了。厨师长给这个餐厅带去了两道菜:八宝鲫鱼和五件子。电视广告轮番出现这两样菜,卫东操作的片段也播出,现场感十足。老百姓又是一窝蜂,跑去餐厅,就点这两样菜,配个把素菜,有时素菜都不要。吃不了还打包回去。
热播电视剧、精彩体育比赛间隙,这个餐厅的广告如期跟大家见面。地方台直接将中央台和省台广告替换,卫东胖胖的形象坚持不懈地在大众视野出现,渐渐成为知名人士。父母以卫东为例,教育我个人努力很重要。难道你想一辈子抄电表吗?我当然不想,但是,我不会做菜,似乎也不会做生意。
服务员问了我三次,我嗓子不由得大了起来,“你怕我付不起钱吗?”
餐厅老板赶过来,看看我点的菜,挥挥手让服务员去安排。“对不起,她是提醒您,点菜的量大了点,没别的意思。我们这就安排。”
砂锅端上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真的是好意。特大号砂锅里躺着一只整鸭、一只整鸡、一个蹄髈、一大块火腿以及若干个鸽蛋。虽说这是苏帮名菜,但是从我记事起,从未有过这样丰富的大砂锅。正在我对五件子发呆时,八宝鲫鱼上来了。鲫鱼是普通家庭鲜味的代名词。评话《七侠五义》里,白玉堂最喜欢吃的就是葱烤鲫鱼,肚裆、脊背、头和尾,他都各有吃法。我不怕刺,喜欢吃脊背,紧致鲜美。然而八宝鲫鱼却不是一般做法。特大号鱼盘里的野生鲫鱼肥硕宽大。高高隆起的肚子里名堂不少,用糯米紧紧裹住的,我能分辨出虾仁、冬笋、鸡头米、香菇、鸡肉、豌豆等。八样宝贝都是提鲜吊味的食材,我却对着它们毫无食欲,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黄酒。
卫东坐到我对面时,五件子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油脂,它将冷空气与汤水隔离,砂锅摸上去仍然微微发烫。而八宝鲫鱼完全冷却,凸出死鱼眼瞪着我。与卫东看我的眼神相似。
这两个著名的苏帮菜,我都没有好好品尝。卫东只会对我说菜如何选料、加工、烹饪,却不注意我有多么不自在。他夹给我的鸡、鸭、鱼等,我都没有理会。我观察到的是他在店里的地位,一群厨师和服务员围着他。他说的经验和技术,他们都认真记录,不住点头。他已经是这里的权威。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完全失败的造访,本以为大方点菜、潇洒买单即使不给卫东以冲击,也是对自己安慰。但是,从点菜开始就失败,最终卫东阻止了我付钱,我居然丢盔卸甲、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餐厅。太阳正照到我眼睛上,迷糊中我似乎听到卫东说了一句:“下次一定提前告诉我,我烧更好的给你吃。”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卫东是成功者。我拿起抄表卡和电筒,迷迷糊糊地笑着对自己说,“这是暂时的,一切都是过程。”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总感觉自己与卫东正在拉大差距。所以餐厅老板因欠下赌债潜逃,餐厅被查封的消息传来,我第一个感觉,竟是轻松。这真让我惭愧。为了弥补我的低俗,我放下一切,寻找卫东。
在贴了封条的餐厅门口,一群服务员和厨师守在那里讨要工资。他们把卫东看作与老板一样的角色,大力声讨。什么“厨霸”、“死胖子”等等脱口而出。“如果让我们遇见他,非把他揍成猪八戒不可。”
摸索到老房子二楼,老夫妻正在捆扎旧货。我问卫东在哪里,他们一个说出门了,一个说里面躺着呢。我沿着窄道搜索半天,连厕所都打开,还是没找到。下到一楼半转角处,卫东父亲说了一句,被我听到。“哎呀,走吧走吧,走了好啊。”我放慢脚步,咂巴其中滋味,没有结果。
寻到卫东老厂,电工们都在谈论此事。“这小子看上去憨,其实精得很。老板逃跑,他不跑,岂不是所有事情都要他来扛?”“有手艺,到哪里都有饭吃。”“这种事,在香港多了去。改天杀个回马枪,保你们目瞪口呆。”
我一直期待这个回马枪。可是,并没有到来。卫东就此消失。开头一年多,我抄表到老房子,总上去打个招呼。后来也就不去了。因为,老夫妻突然搬走了。
邻居看我是工作人员才告诉我,“他们卖光了所有东西,看来不像回来的样子。”连老人都走了。“走了好”又在我耳边回响。
后来,餐厅被一家电器商城覆盖;老旧楼房被列为危房拆掉了;卫东的老厂改制后,原来的厂长,现在的老板,把厂关掉,把土地卖掉。而我,也终于多次刷新脑袋里的城市地理概念后,不再抄表。
我一直是个后知后觉的人。直到多年后,一次晚饭后的独自散步,我猛然感觉到,卫东可能并没有离开。他制造了一些假象,然后换一种方式生活。我按以前他的生活规律去寻找,就像在水层里找油,或者油层里找水,跑错了层面。
我开始关注这个城市的餐饮业动向,似乎有了新发现。城市每个角落都有美味新创意。每个创意背后似乎都隐约有个胖子的身影。我认真地像履行职责一样去品尝,但结果都粉碎了幻想。
终于有一天,我一刀插进了想要得到的刀鞘。立夏那天,一家老牌卤菜店突然挂出“糟鹅”大牌子,这个红底金字招牌不仅竖在店门口,还不停地在电视里飘来飘去。结果,这个店整天都在排队。插队、吵架,甚至打架。派出所来人也没用。挤出人群的人像捧着鸦片,就差眼泪鼻涕长流了。
我隔着一条街默默地观察。情景重演,只是当初小店换成百年老店。广告里一句话,也露了马脚:“祖传秘方,传承创新”。哪来秘方?都是创新。店里斩鹅、称重、收钱一条龙服务。我看得有点心酸。特别是当我那天早上排到队伍里,一步步接近窗口时,我的眼泪被浓郁的糟香味熏了出来。但是,我告诫自己要克制。味蕾才是辨别的最重要标准。
“糟鹅是你们店自己做的?”
“废话。”
“以前怎么没有呢?”
“下一个,23块3。重新开发出来的呗。”
“哪位师傅研发的?”
“当然是我们经理啦。”
很长一段时间,经理的形象一直盘绕在脑子里。据说这是一位女经理。这就更丰富了我孤独夜晚的梦。我设想了多种多套与她见面的场合、对话和互动。固执的我,一直在美妙场景徜徉,待在里面几乎出不来。
我写了一封投诉信,把我记忆中的糟鹅味道原原本本写出来,而现在买到的糟鹅根本不是记忆中的味道。我把糟货的特点概括了几点,严厉抨击卤菜店味道任何点都没有达到。为防止达不到效果,最后我写了句:“信一式两份,另一份将寄往报社。”
我坐到经理对面时,才发现她已年过半百,但是保养很好,适度丰腴,细声细语。一开口,我就被绕进她的主观世界里。她不停地说自己怎么与其他熟菜店不同,选料、加工、秘方,这里面有一种精神,叫……
“请等等!”我说:“您看上去真年轻。”
经理圆圆的脸霎时粉了起来。她拉出去的话,一下子收了回来。“哪能啊,老太婆了。”不管怎样,面对二十出头的高大小伙子,她语气缓和温柔起来,职业套话消失了。
“您的糟鹅做得真好。”
她眉头皱起来,掩盖住惊讶。
“这味道让我回到童年,想起最初的美食。”
“投訴信是你写的吧?”
“是的。这是要引起您的注意。我有事要见您。”
经理脸色绯红。她小心地、不自然地问:“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找到我,什么原因呢?”
她一口咬定秘方是整理明清苏式食谱时发现的。我估计她的确在做这个事情,能把食谱名称、编撰作者和年代说得清楚干净。但是我坚信糟鹅与此无关。
“糟鹅只与一个人有关。”
“谁?”
“一个胖子。”
“唉……”
循着经理的线索,我在一周时间里,又找到了售卖八宝鲫鱼、八宝鸭、五件子、八件子等特色菜馆。
“都是一笔头生意。”那些老板对招牌菜十分认可,遗憾的就是这一点。
“人家卖了商品还有售后服务,他们就卖方子,教会了就再不理。”
“现在?找都找不到喽。”
“一招鲜烹饪工作室?或许改名了吧?目前全市登记的培训机构、公司等都查不到。”工商局窗口的小姑娘对熟人介绍来的,总是很细心客气。
我说声谢谢,走出工商局。盛夏烈日将香樟树叶烤焦,我闻到了树木和我共同发出的烟火气。卫东也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呼吸,他足不出户却将自己的想法和对美食的追求传递给大家。只有有心人才能理解他。或许他只是留给能够理解他的人机会。
那么,不再抄表的我,他是否已经考察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