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风景

2017-04-25 10:04李天斌
雨花 2017年4期
关键词:荒草水井人世

李天斌

荒野小寺

墙倒了,只剩下半截破壁挂在风中;楼顶早就不见了,只剩下天空和野草;菩萨和香火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只黄鼠狼在曾经的大殿里出没;就连进入寺庙的石阶,也被蔓生的荆棘遮住了,一座寺庙的过去全都被遮住了。说到底就是,它已经不再是一座寺庙了。

不过,虽然看不到一座寺庙的影子,但人们仍然称之为寺庙,作为一种事物,一旦存在过,毕竟就留下了回忆,即使再如何卑微,终究也不好否认。更何况,作为一座寺庙,它毕竟跟一般事物不一样,跟人们的日常走得很近,所以虽然现在走得远了,但那两颗彼此呼应的心,却一直保持着联系。

寺庙很小,真正的荒野小寺。因为小,又置身于荒野,所以就显出了有点寂寞的味道,至少也是远离尘世中心的。可以想象,即使是香火鼎盛时,在它周围,也只是花鸟虫鱼草木竹树跟它搭伴,还可能会有一只自荒野而生的狐狸,隐在草丛里瞧着它,一份荒芜,早在一双诡异的眼睛里如草般早早地就生长起来了。不断往返的香客,热闹也不过是表面的,他们到寺庙来,无论是来祈福还是许愿,都一定是人生出了岔子,都是内心的无助般的荒凉。总之,景与人,都寂寞,从一开始就寂寞了。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磐音”,现在是,即使是钟磐之音,也隐入荒草丛中了。寺庙一路走过来,走着走着就像一棵草凋谢了,只是它到底都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时间使它凋谢的?还是它自己原本要凋谢的?还有就是,它因何要来到这个尘世?因何又要从这个尘世消失?一切都像个秘密,即使是那只狐狸,也不可能知道答案。躺在一堆荒草丛中,一座寺庙最后的心事,当然就更寂寞了。

好在寺庙毕竟也还留下了一些东西。譬如寺名的传说,尽管有些模糊,有些不确定,想象起来却都是美好的。说是石牛寺的,总会想起寺庙门前的一头石牛,到夜里变成真牛到山下小河饮水的场景;说是灵龟寺的,总会想起这寺庙或许便是一只乌龟的化身,月圆之时,就会有一只灵龟在那里吞吐月色;说是腾龙寺的,总会恍惚看见在寺庙上空正有祥龙盘绕;说是狐仙寺的,总会想起某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在此经历一场美丽的人妖生死恋……总之都是美好,都暗喻了一座寺庙在日常里的位置。又譬如遗物,或者是一对石狮子,或者是某块石头雕砌的香案,再或者就是一些砖瓦碎片,虽然都残缺不堪,但曾经的庄严和威仪,还隐约地透出微光,提醒着某种不可小觑的存在。

好在寺庙虽然小,毕竟也还算人世的遗迹。尽管几多破碎,但在偌大的一个荒野,大凡有人走过,尤其是精神上有点别异之处的,都必定要被其诱惑到此站一站,甚至还会有多年后某个人生同样出了岔子的人特地来到这里想要寻觅精神的慰藉,于是,较之于那些草木,一座寺庙终究显出了它的与众不同,—不论如何,它的荒芜都因为再次沾染了俗世的气息而有了光芒。只是,到这里的人并不会知道,此时他们更像那只一直隐藏在荒草背后的狐狸,在那忽闪忽闪的眼睛里,一座荒野小寺的前世今生越加扑朔迷离起来。

河边断桥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说的是孤独花自开,无人赏识。一朵花,独自在驿路上,在断桥旁,生命破碎的景致,让人堪怜惋惜,也让一截断桥的意象,几多婉约,几多惆怅。

当风雨过去,世事难觅,河流还在,桥却断了,并且断了很多年,有一截被流水卷走了,剩下的一截,一直都还在。又或者是,两截都断了,只隐约地留下桥的痕迹,恰似两双隔世的眼睛,一直隔河对望,一直幽怨至今。

一截断桥,或者位于名山大川里,或者置于荒野小河边,前者因为生前的名声,往往余音尚在,即使如今折断了,仍然能以一己之枯色点染那山川锦绣;后者生前寂寂无名,折断后亦寂寂无名,好在虽然落寞,却也自有代谢,自有古今。

不过,既然断了,就是被废弃了。作为弃物,就好比昨日黄花、美人迟暮,即使有很美的意象留存,毕竟也都是破碎,都是荒芜。即使再如何淡定从容,再如何去留无意,都有来自时间的沧桑,引人叹息。还有就是,不论是曾经的风生水动还是默默无闻,现在都入了寂寥,入了时间的泥潭;是非成败,转头皆空,皆成为虚无。

一条河流亦如此,或者有名,或者无名,但它一直都在,人世于它,可有可无;一座桥在或不在,都跟它无关。桥在时,它最多是抬起头,看一看桥上的风雨,看一眼后便又低头赶路而去;桥不在时,最多落下三两声叹息,一转身便又离这总是阴晴圆缺的尘世而去,—似乎是人世的决绝,又似乎是尘世之外的淡然,总之,一条河流,就这样一路走来,又一路走去,总之是无惊无险、宠辱不惊。

不过,不管它是否曾经拥有辉煌的历史,是否只有贫瘠的一生,一条河流终究紧紧吸引了人们的眼睛。有历史的,可以抬头想一想那千秋风雨的瑰丽,没历史的,就看看两岸的苍苍芦苇,或是低头拾起一枚光滑圆润的石头,—一条河流的人世修为,总是离心最近,最能靠近我们的肩头,较之于那空洞无物漂浮不定的風,更能贴近我们的肉体和精神。

而一截断桥,似乎也因为一条河流获得了不朽。甚至是,在桥身折断后,这一份精神的皈依就越加清晰了。或许在繁华和热闹褪尽时,一座面目全非的桥,突然就在一条河流的世界里看清了人世的真实—在人世的尽头处,并无一物,并无丝毫的挂碍,一切的念想与执著,都是作茧自缚,尘埃之累。

这不,一截断桥,不论风雨轮回,不管世事变迁,都紧贴着一条河流,作为河流的某个精神标签,风不可以改变它,雨不可以改变它,一切时间都被它视为过客,它只默默地立在那里,在内心的原处,当你看见它存在时,它早已经不在,早已经身无一物,心无一念。

这样一想,便觉得关于破碎,并不一定都是衰败,都是祭奠和挽抚,它更有可能是对于人世和心灵的某种提醒,提醒我们要静静地安放自己的肉身和灵魂……

村头弃井

多年后,水还在,作为“井”的概念却已经消失。随着人迹远去,道途湮没,一口废弃的井,就远在时光和人世之外了。

一口水井,它原本要跟一个村子一起生死的,有井就有村子,有村子就有水井,水井是村子的根,村子是水井的魂,彼此相依相偎,经历生死,共看春秋。原以为这便是时光里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静好岁月了,原以为这便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有情有义了,谁也没有料到,多年后,这一切竟然都像一张薄薄的纸,只经时光之手轻轻一揉,就皱了,就目光暗淡,好梦成非了。

现在是,村子在一头,水井在一头;水井被村子抛弃了,村子被人抛弃了。水井没有人迹,村子也没有人迹,只有一簇簇的荒草,从井沿边,从瓦檐上,从每一块石头下生长起来,仿佛约好似的,一上来就以流水汹汹的架势,把所有关于人的记忆淘洗得一干二净。于是,在这一头,水井望着村子;在那一头,村子望着水井,彼此都唯有怅惘。在于事无补的目光里,一切都已经破碎,不再有拾掇的可能。

一只乌鸦落到井边,“呱呱”地叫几声后,便飞走了,清寂的声音落在水上,仿佛掷下的小石子,似要敲打沉寂的往事和梦境一般。一只乌鸦也知道这里只剩下荒芜了,已经无济于事了,—这不,它分明是仓皇似的逃离了,在林木森森处,我们只看见它摇晃不已的一孑尾翼,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失控的情感如树叶般凌乱。

杂草从四周包抄过来,每一棵草都充满恨意。只不知那恨意,究竟因何而生?是缘于情与情之间的罅隙?还是受制于时光的胁迫?抑或是愤恨于自己同样荒芜的命运?总之是说不清了,一切事物到这里,都只剩下混乱和迷茫。光滑透亮的石板路,也早已经苔痕遍布,变得暗黄。古井两边的树林从高处层层叠叠地紧逼下来,从来没有谁发现它们有如此的不顾一切;树叶之间,藤花缠绕,似乎生死不离的缠绵,又似乎纠缠不清的闹腾。

清凉的井水,却依然静看天地风云,甚至是,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靠近一个乡村的质朴的颜色。虽然被一层层的荒芜紧紧覆盖,但在不曾改变的容颜里,在某个刹那,我们一定能感觉到时间似乎又退回到原初,一定能触摸到一个村子和一口水井曾经一起经历的人世温情。

不过,这些似乎都是假象;尤其是,当你一抬头,竟然就看见了一只兔子,它正蹲在杂乱的的藤条上,一双蓝色的眼睛在金灿灿的夕阳里漂浮不定,一双长长的耳朵竖在风中,像是在凝听什么,—它甚至并不在意你的撞入,你突然就觉得,果真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迷离斑驳了,一个村子和一口水井的故事,正被一只神秘的兔子以寓言般的形式说出,并从十指之间滑落,觅不到踪影了。

旧时屋基

房屋早不在了,雕龙画凤的门窗和石栏不在了,即使是一堵残剩的墙壁,也在风中下落不明。就只剩下空空的屋基,也被泥土深埋着,要不是那几个固执地要从荒草丛中抬起头来的石础提醒,压根就不会发现这里曾有人世的气息荡漾。

没有什么人证物证可以证实这屋基的生卒年月,也许它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民国,或者稍远些的清代,再或者更远的明朝,再更远的就不敢妄加猜测了,毕竟一切都已经无迹可觅,再加上时间越是遥远,越能映衬出人世的脆弱,所以我们宁愿就停在不远处,唯愿那走远的一切,还在离我们并不算远的地方。

沿着荒草寻过去,一排排屋基一字排开,依稀可见昔日的繁华,只不知在这里住的是达官贵人,还是布依平民,但不论是谁,都一定是人世的欢喜热闹,一定是如今“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叹息,是人世的不堪和破碎。

屋基上面,还伫立着一长排坟墓。昔日红罗烛帐处,如今已是荒塚白骨,人世最强烈的落差,在此如火如炬,灼灼分明,真正的“荒冢一堆草没了”,让人近距离地触摸到生死变异间的脆弱。

倒是还有一棵古树没有离去。一棵古树的岁月,已经不着痕迹。可以猜想的是,它一定见证了从繁华走向零落的过程,又或者是,它便是曾经的人世所留下的魂魄,在此守候曾经生死相依的时光?

那么,在这里上演的人世,又是因何走失呢?又最终走向了哪里?—人世疼痛的话题,当它落在这旧时屋基上,似乎就有些沉重了。这破碎的、满目疮痍的人世景致,当它切入到人心的疼痛处,它就是你于荒芜的时间里慢慢打开的一扇窗,在那里,似乎有生命秘而不宣的真相呈现,又似乎没有,总之都是空茫,都是缥缈。

残砖剩瓦亦是有的,只是远远地看不到,必须要走向荒草的深处方能踩踏。它们也早破碎了,立于飞檐翘壁上的时光,已经從梦境里消失—我相信它们一定在做着一个破碎的梦,当一切都如齑粉一样散碎,我相信它们的梦境,一方面如覆水难收,一方面却又美好难觅,它们不仅仅是身子破碎了,心也破碎了,所有的都破碎到无影无踪,并心伤情怯了。

风从一开始就停留在屋基的上空了。风比那棵古树还要老,当这些屋基还没出现时,风就在此等候着一场人世的繁华,然后又目送一场人世的零落了—风早就先知先觉了,人世的来去早在它的眼里一览无遗。

风吹过屋基,吹过坟墓,吹过那棵树,还不断地吹向那些荒草,风吹物动,尘起叶落,—我相信,这一定是风自始至终的姿势,一种拥抱众生也漠视万物的悲悯和冷酷,在这里,生命可以诞生也可以凋谢,人世可以繁华也可以零落;在这里,所谓的荣枯代谢,更为奇诡,也更为接近尘土,一丝一毫,朦胧难辨却又厘厘分明。

更奇诡的是,看似尘埃落定的坟墓,有一天因为一场新的拆迁突然就消失了,人去楼空的旧时屋基,一下子又耸立起了新的高楼,重新迎来了人世的繁华,生与死的交换更替,直叫人心生喜悦的同时,更多的便是恍惚,而关于屋基,旧时今时,似乎便是那恍惚中的一座灯塔,仿佛要照亮尘世与时间一直隐藏着的某个秘密了,—尽管那秘密,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被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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