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

2017-04-25 10:01姜耕玉
雨花 2017年4期
关键词:藏羚羊黄土

姜耕玉

居住就是和平与自由,防止伤害与危险,也是守护每一物种的天性。

——题记

土林金黄

这里只有祥云朵朵的天空,没有时间。

冈底斯山并不是我想象中那般巨石高耸之姿,巍峨雄视之度。也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处处可见岩石风化的痕迹,尘埃荡然无存,只留下满地碎石块躺在寂寞中。车子在北坡地势平缓的山脊行驶。沙坡上植被稀疏,只有一种叫樟郎草(藏语音译)的蕨类植物,枝叶坚硬、多刺,以仅存的苍绿点缀着世界屋脊的荒芜。时而可见三两只旱獭奔跑,它听到车声便钻入土穴。司机查达说,它们每年10月钻入洞穴里死去,六七月又会活过来。坡谷中偶尔飞过一对黑鸟,表明这里有另类生命延绵。

车子驶入干枯的峡谷,我有点倦怠。突然,车子急转弯,一道高高兀立的灰黄的岩壁迎面而来,同车的日本驴友荻原和东一郎不约而同地尖叫了一声。我还未来得及辨看,车子却从狭窄的壁隙间穿了过去。查达只顾施展车技而忽略了旅人的观赏,却也给我留下了难忘的瞬间记忆。那分明是一道天开的门,我敢说倘若在岩壁刻上“别有洞天”,必然会使内地许多风景区的这类景点大为逊色,因为它确能使在大荒里跋涉的旅人获得奇异和惊喜之感。

一股黄土气息浓烈地扑面而来,仿佛进入遠古世界,头顶却是一轮新鲜的太阳。

两边土山古拙而精致,金黄地蜿蜒着,形态奇特,巍然壮观,这便是茅刺沟—札达沟40公里土林。据说这里最早是一片海,是海枯石烂之后形成的模样。地质学解释:土林成因于百万年的地质变迁,原先质地松散的粉砂岩,经流水浸蚀后破碎与沉积、切割与重组,形成酷似黄土的岩壁。它分为砂岩与砾岩,结构致密而坚实,往往成了粉细砂岩、粘土岩的保护层,同时也成了美的装饰。或凸起于山顶,或镶嵌于山体,或横铺于侧壁,或疏立于山前,与软岩层交相辉映,构成独特多姿的自然造型。这是经过无数次自然淘汰而留下的东西,是土石的精华,还是宇宙与历史留下的一堆废墟的奇观?

查达习以为常,见我们有观看的兴趣,还是放慢车速。我先是感到新奇,继而便是惊叹,竟生一种莫名的亲在感。每每以摄影为借口请求停车,稍作亲近和观赏。近看岩壁上一抹抹陈年流痕,稍远点儿看,土林却显得错落有致,宛如一幅幅油画,揣摩和想象,全在黄土般的真实感受之中。

那些形似寺塔和各种佛像、菩萨像的泥塑、壁画,比比皆是。佛像憨厚,菩萨慈悲,都挂着太阳的笑容。也许因为这里靠近西天,我陡生怪想,寻找起唐僧西天取经的踪迹。但总是找不到完整的四人组像。而形似唐僧、沙僧的却不止一处。在茅刺沟右侧巨幅岩壁上有两个人物,酷似二僧。不过都是披着金黄的袈裟,一个端庄,一个露肩。在二僧两边,则有似天女散花、吹笛、献舞之状的壁画。二僧似乎已到了天界。怎不见孙悟空、猪八戒?可能是他俩欲火未断,情缘未了,没有能够与师傅一同抵达。我自问自答,查达朝我笑笑。

山前峭壁支立着一块块厚重的岩柱和尖圆的顶端,似一群直立的企鹅,拙态可掬。足下流沙,是一道废溪,流水声早已不知消逝在何方。我又滞留在一座山崖前,这里岩裂壁缺,尽是断岩残崖。而最完整并占据显赫位置巍然耸立的岩柱造型,整个柱身被岩壁包裹,底座是土山伸出的凝重的灰黄色岩块,岩壁稍有残缺,略露一斑黄锈,整个柱身显得十分坚固,尤其是柱身上半截和顶端,像淬了火的铁块刚劲挺拔,青灰色。荻原问我:“它像什么?”荻原在中国留学,习惯用汉语交谈。我琢磨着,岩柱高高凸起的顶端,呈现为深褐色,并被厚厚的锈衣紧箍,似尘封千年的尤物。东一郎没等我回答,就抢着说:“像人类的命根子—生殖崇拜!”我也重复着说:“太像了,生殖崇拜!”再仔细看,发现柱身有与中层相连带的挣破锈衣的部分,顶端似破锈而出的龟头直刺蓝天。这是历史还是上苍给予人类生命的深刻写生?何等雄伟悲壮?西天佛国竟有此生命的壮观,我不自觉更亲近了这片土林。

札达沟山体变得平缓舒展。坡顶上一座座屋脊形土丘与圆锥形土丘,均为一道道竖棱儿覆盖的岩壁。在太阳映照下,山体纹络明暗有致,色调金黄,似空阔中连绵的粮囤,排列严整又如一个个罗汉链接西天。接着,有的似茅舍,还有长者站立门前,或两人对坐闲饮,有的似草垛、耕牛,似农耕时代自给自足、天人合一的画面。再往前走,历史仿佛前进了几百年。那边连续不断的柱状岩壁,似古城墙,时有古城堡凸起。因为景点稀疏单一,坐在车上就可以观赏。查达也加快了车速。

车子从札达沟登上山坡,又在坡上绕过几道弯,下坡就是象泉河。河床干涸,长满青草,留有辙印。车子下坡时,我就看到对面河岸下有许多土疙瘩有序地排列着,恍若一道泥塑长廊。渐近看,似有和尚、喇嘛、高僧,也有牦牛、藏人,或立或走动,或跪拜佛像,形态各异,大巧若拙。若说是大自然的杰作,却见刀工,河床堆积似刀刻留下的土屑,有的塑像还未完成,仿佛在示意这一出自天工之手的手泥塑长廊,真是绝了。这幅青灰色河岩的风俗壁雕,已透露现世气息,岸上就是札达县城东北的绿化兵营与黄土寺庙。象泉河两岸土林起伏延绵,位于山脚下的札达县城不多的房屋建筑,远看也消失在土林的雄伟与廖廓之中。

这一带土林中有多处人类早期洞窟遗址,确实分布有不少岩画。古格王国都城遗址仍保存不少佛像、壁画。有趣的是,这座都城就是建在象泉河畔的土林中,位于今天札达县城西20公里处。第二天一早,我和荻原、东一郎专程去了这里。这座土山与其它土山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山体大些,高峻些。两侧悬崖,背后连着陡窄的山体,正面为开阔的坡地,为兵家所用之地势。崖下溪道直通朗钦藏布,即象泉河。远看像一头睡狮,不过这头狮子不会再醒来。

我们三人沿着唯一上山的通道,一边走,一边观看洞窟遗迹。只见山路上下一片片密集零落的土疙瘩,已被堵塞的洞窟,尤显洞穴模样,残壁依然坚固。据说整座城堡由445座洞窟组成,其中有28座佛殿。细看错落有致,这些洞窟佛殿大都倚山叠砌,层层相接。当年的暗道隘口,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山顶王国的宫殿—议事厅与王族居住的夏宫,还有坛城殿,依然在山顶立着。殿顶壁画中21幅供养天女的图案是古格最具代表性的形象,可以想象当年古格的王者气象。而今,这座城堡几乎成了一堆废墟。山顶与山下挑眼的几座佛殿的红白墙壁,倘若不是经几番修缮和刷新,恐怕也早已破落坍塌,山顶也该是一片断壁残垣。只有已经失去颜色的倒塌的宫殿佛窟,才显示历史悠久的真实。我说不清楚当时的感觉,那遍布城堡的洞孔及断壁残垣,是满目疮痍,还是回归黄土山的原本特质?

这座残留的城堡,记载着一个曾经辉煌了700年的古格王朝的覆没。王国700年的历史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仅存一张王朝家世表,还有几座佛殿残存的雕塑、壁画,以及白殿、坛城殿的斗角飞檐藻井式木架构穹顶的建筑。一个王朝的覆没,几乎是一个时代的文明的毁灭,连这片土地上古老的象雄文明也消失了。在遗址附近,可以发现十几户人家守着原有上千人居住的城镇,而这十几户并不是古格王国的后裔。10万之众的古格人,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今仍是个谜。

古格王国得名于德祖衮所占据的象雄。这位有着吐蕃与象雄两个王族血统的开国王子,以崇信和弘扬佛教为立国之本,并为古格历代君臣一以贯之。札达境内殿宇林立,佛塔高耸。托林寺周围大量残存的佛塔、洞窟、寺庙遗迹,可见佛教盛世之一斑。托林寺建造于公元996年,古格王是德祖衮之子阔热睿智,法名为意西沃。据传,他为了弘法让位出家,实则仍握大权。在藏族宗教史上享有盛誉的仁钦桑布,后人称为“洛钦”,就是意西沃派往印度访师学法的高僧之一。仁钦桑布是最受重用的高僧,他具体主持了托林寺等许多寺庙的修建与“火龙年大法会”等蜚声全藏的佛教活动。11世纪中后期,古格成了西藏藏传佛教复兴运动的中心。托林寺因槌落地之声“托丁”而得名,“丁”发生音转而为“林”。“托”意为高空,“丁”意为飞翔。即使说,托林寺是盘旋在空中的寺院,堪称诗意佛寺。古格王国的天空,是佛的天空。佛是能飞行于天空的供奉菩萨,她们头戴花冠,上身或袒露或紧身短袖,善乐能舞,满身香气,故又被称为“香音之神”。你看那占据古格王国制高点的城坛殿壁画上的天女们飞翔的姿势,还有在东嘎石窟中的飞天,与新疆、敦煌等地的石窟艺术一样,都是上体仰起,两足翘起,膝部微曲,再配以天衣、帛带飘动之势,便显示出各种各样的飞翔身姿。

然而,佛并没有保佑古格王国平安无事。佛对人事纷争、仇恨与残杀,常常显得无奈。700年间与古格王国一直对立的拉达克王国,开国王子是德祖衮的长兄,占据芒域,今克什米尔南部。权力与世袭尊严酿成兄弟两国的世袭怨恨。据《拉达克纪年史》记载:16世纪末,拉达克王僧格南杰(已非衮家后裔),愿把妹妹嫁给古格王,以表示求和,却遭到古格王的拒绝和辱骂。僧格南杰不能容忍古格王对他家族荣誉的侮辱,从而加剧了世代仇恨。拉达克利用西藏内部教派之间角遂与争斗的混乱,对古格宣战。战争持续了15年,直到古格王国发生内乱。由于僧主引来葡萄牙传教士,王朝内部政治势力发生严重分化与对立。公元1630年,古格末代王赤扎西巴德重病期间,喇嘛和暴动的百姓包围了王宫,拉达克乘虚而入,致使强大的古格王国遭受灭顶之灾。后人在遗址众多洞窑里发现有不计其数的无头干尸,已经变成木乃伊。这是被拉达克人所杀,还是为古格人自相残杀,尚无定论,但这一事实足以说明复仇与杀辱的惨绝人寰,甚至导致一个时代文明与历史的毁灭。佛的天空完全被人类的刀光剑影和血腥气所占领。

真没有想到佛国世界也演示着这么惨重的悲剧,大佛们同样历尽苦难的沧桑。

我们逗留在佛像前,看到佛的仁慈的笑容,仿佛带有几分尴尬。人类为什么不能至真至善,失去对佛的虔诚?

尤其令我震惊的是,“文革”之火也烧到了这僻远的边地,有些佛像壁画被红卫兵“破四旧”破了。不知何因,文物部门没有修缮,却倒保留了完整的历史感,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比如,白殿西侧护法金刚的左臂残缺,圆瞪的怒目反显得更有神韵。红殿正堂弥来佛、如来佛、释迦牟尼诸神缺席,尚见弥来佛的露出黄土的腿脚置立像座,倒也给人一种诗意与调侃。似乎佛们并未因为遭受人类的亵渎而失去神意。

荻原和东一郎依然双手合十拜佛,我本不信佛,这时却也虔诚地面对诸佛。

古格王国700年匆匆,空空。這座城堡成了一堆荒败的废墟,却也回到700年前土山的本色,回到放牧姑娘的视野之中。唯象泉河两岸草木青青,年年岁岁疏疏密密。这里仍听到水流的声音,古格王国也是消逝在这水流声中,但水流没有记忆。只有那些陈迹斑斑的砾石,留在河滩与城堡门前的石子坡上。

札达的落日很迟。回到住所,吃了晚饭,我独步小镇外。夕阳下古高原呈现一派神秘的美丽。

废圮的白色佛塔,破落古寺剥落的红墙,废河边稀疏古拙的陀林,都在夕照里裸露黄土的古朴,并不显得庄严。这里寺多人少,僧去寺空。古老的佛们怡然依托黄土,安然苦渡或者沉睡不醒。佛与人类一样,或者说佛是人的一部分,都是由黄土捏成的,天生注定离不开黄土。这时,我眼前又浮现出茅刺沟土林中那些形似佛像、菩萨像的宽厚与慈悲的容颜,那种与太阳和黄土一样真实的笑容,无疑带有我心灵的幻象。佛们尊位庙堂,以特有的神性受人们信仰。而佛们回归黄土,只是我心灵的写照。我恍若觉得这里没有历史,抑或历史的沉淀,只是一种回归人类始初的真实。谁说虚幻,我分明触摸到久远的黄土的本真和亲近。由于对落日里土林的神秘感觉尤为深刻,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札达落日似浑圆的暮钟

黄土敲响回家的钟声

那哭着笑着蓬垢着的灵魂

纷纷若蘑菇之云

我找到了安置灵魂的地方

白玛的祈祷

在可可西里边缘居住的藏人中流传着一句话:人类作为后来者,对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野生动物,应该有最起码的尊重。

白玛祖祖辈辈敬畏和善待高原上每一物种。她走过路口玛尼石堆,从衣袋里掏出一颗白石子摆放在堆上,这是原始的白石崇拜。有些玛尼堆上还摆放着牛头羊头,是作为一种祭供,也是沿袭了早期苯教的牦牛崇拜。白玛来到高坡上,站在玛尼堆前,恭敬地向藏羚羊头叩拜。这是有人从盗猎现场捡来的,表示藏羚羊崇拜。这只死于盗猎分子枪口的藏羚羊,又高高地抬起了头,在风中歌吟。

白玛对这片土地上的物种的亲昵和保护,既是宗教信仰,也出于朝夕相处相依的朴素感情。阿爸说藏羚羊是大雁的好朋友,大雁飞到哪里,藏羚羊就跑到哪里。她从小为了看到藏羚羊,常常赶着羊群追着大雁走得很远,晚上总是阿哥骑马找她,为她护航而归。夏季,藏羚羊母子相随,悠闲地徜徉于水草丰盛的湖畔。她坐在湖边静静地观看,偶尔也有藏羚羊抬头好奇地看她。她朝它友好地笑笑,它便若无其事地又俯向弯弯的水草。她面对湖中与藏羚羊在一起的倒影,从来没有发现自己这么漂亮。她快乐得想唱歌,但又怕惊动藏羚羊。她呆呆地看着藏羚羊母亲领着可爱的小崽吃草,游戏,真正着了迷。每次她总是悄悄地离开,但回头看时,藏羚羊还是站在那儿静静地望着她离去。她感到藏羚羊临风翘首的姿势很美。她没有让羊群进入湖边,因为那是属于藏羚羊的领地。她只想走近看看,而不想进去打扰它们的宁静的生活。

她静候在经幡飘拂的天葬台,在向天空期盼地凝望时,眼角悄然增多的鱼尾纹,更显出饱经沧桑的凄凉。突然,她肃然起敬,轻声自语:“白鹰,白鹰—”狗瞧瞧天空什么也没有,便疑望主人。她低头抚摸着狗说:“他在天堂!他在天堂!”这时狗才会意地摇了摇尾巴。七年前她丈夫在反盗猎斗争中遇害时,她痛苦欲绝而发生精神错乱,狗与她形影不离。即使她用棍棒驱逐,让狗离开她,狗避过势头,又回到了她身边。这一段日子,狗的眼眶里一直是湿润润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道白渍。

她遭受着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承受的苦难。最初的震骇,是阿哥之死。那时,可可西里枪声四起,藏羚羊大片大片地倒下。白玛一家自此失去了平静,厄运也降到了这些守护藏羚羊的善良的藏人们的头上。白玛送阿哥离家去参加反盗猎活动,当时偷偷拭泪,脸上却露出微笑。为此,阿哥还欣慰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这竟成了兄妹俩的绝别。她悲恸大哭,连续几天泪流不止,眼前尽是阿哥的影子。一次,兄妹俩在镇上看见一位哈萨克姑娘,她那好看的帽子因插上猫头鹰的羽毛而显得格外美丽。她羡慕地看着,阿哥却似乎不屑一顾,欲拉她走。一直注意阿哥的哈萨克姑娘像看出了什么,便大胆地走过来。阿哥冷淡地转身走了,她就向她解释说,装饰帽沿的羽毛是从猫头鹰经常飞过的地面上捡到的。说完,便含着泪走了。阿哥知道错怪了哈萨克姑娘之后,就急忙去找她,但那姑娘不见了。他抱住头后悔莫及。每逢节日,他都要到镇上去痴痴地寻找,但那位哈萨克姑娘再也不见了。这一幕刀子般刻在白玛的记忆中。她甚至想到哈萨克姑娘如果知道了阿哥的心,她也会赶来参加祭礼的。阿哥在天堂看见她一定会很高兴。

风吹着她散乱的头发,她苍白的脸上略有点儿笑意。丈夫知道她是坚强的女人,他报名参加反盗猎武装组织“野牦牛巡山队”,是在她泪水未干之际。她开始听了确实眼睛发亮,精神也跟着振作起来,但很快眼神又变的迟疑,呆呆地望着丈夫。她害怕再失去他。她的这种深情而无奈的眼神,已成为可可西里的悲剧表情。四年之后,她最害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已没有了眼泪,眼神也变得迟钝了,但时而还闪忽着光芒——她记忆中刻骨铭心的事,支撑精神里美好的东西,尚未健忘或模糊。

高原七月,屋顶插着的一竿竿风马旗在晚风里飘舞。丈夫拖着疲惫的身子跨进门,她赶紧接过他抱着的两只小藏羚羊,问:“喂了吗?”他坐下说:“再熬点粥吧。”她轻轻抚摸小羊羔,看到毛发未干的身上还沾有血迹,有一只眼睛欲睁未开,又说:“刚从猎杀现场捡回,可怜!”他无力地“嗯”了一声。她发现他脸色阴沉,似受了不小的刺激,便倒了杯热奶茶递到他手中说:“先撂开那些,歇歇吧。”她没问他什么,只顾忙着煮饭熬粥,款待丈夫晚餐,当然也让小羊羔美餐了一顿。他却总是直愣愣地坐着,吃饭也心不在焉。

“唉!仅仅迟了一步……”他后悔地捶捶脑袋。

“你们把活着的都抱回来了,是吗?”她安慰他。

“我们到达现场,只见少数活着的。唉,仅仅迟了一步……”他又捶脑袋,忏悔起來。

白玛给他夹菜,劝他先吃饭。

“那些羊眼睛都睁着,死不瞑目……”他又说。

“哎,它们的冤魂,我会为它们祈祷。”她应和着说。

他身子有点颤抖,她贴近他,见他眼中含着泪。她把他搂在怀里,为他拭泪,却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也往下掉。她知道丈夫是有泪不轻弹的硬汉子,这次他实在不忍看成千上万的生灵被暴戾杀戮的惨景,只是不想说出来,让她伤心。他的心被畏惧与怜悯、忏悔与自责撕裂着。

外面刮起大风,从矮小简陋的窗户里射出的灯光,在荒原上微弱的闪烁。他虽平静了许多,但妻子仍感觉到有一种骚动不安在他体内潜伏着。她让他躺下,温柔地安抚他,他也紧紧搂住她。这一天夜里,俩人一直是紧紧抱着的。白玛没想到,这竟成了夫妻俩最后的一夜,也成了值得永远纪念的可可西里之夜。六天后,丈夫在追击盗猎团伙中牺牲。

白玛每次来到坡上都要呆很久,常常是狗拖住她的裙角催她回家。这些年她把失去亲人的悲痛,都寄托于佛祖与对佛祖的虔诚之中。乡亲们为丈夫举行隆重的天葬仪式时,都说那天点燃起的松柏香烟特别旺,召来多年未见的白鹰带走了他的灵魂。她与阿爸都信,丈夫与阿哥一样,功德圆满,灵魂升天。每当她在这里静静立着,手里静静地转着转经筒,闭着眼睛或仰望天空,就仿佛看到他们进入了天堂境界。惟此时此境,她才感到心灵最大的慰藉,因而她总会久久地沉浸于这种慰藉之中而不愿离开。

可可西里经过一夜的狂风疏雨,迎来平静的早晨。巴颜喀拉山雪峰一片洁白灿亮。

我看见白玛穿着一件簇新的黑藏裙,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奶瓶。那条狗蹲着轻轻叫唤,两只小藏羚羊蹦跶过来,向她抬起小头颅,亲昵地窜来窜去。这两只小崽是在巡山队的大儿子带回来的。她给小藏羚羊喂奶,全神贯注,晨光映在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沧桑间跃动着生机和几丝慰藉。仿佛这荒远冷漠的世界最生动的就是她那怜爱的目光。

我喜欢藏羚羊一尘不染的黑眼睛与那孩童般的纯真眼神,江河源头因有它们临风翘首而纯净清澈,不会枯寂;茫茫荒原因拥有他们而显示原初的真实美丽。我在一首诗中曾写道:“当一群藏羚羊倏地过冈/整个大地都灵动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到青藏高原看见藏羚羊的感觉。辽远的荒寂之中有了这一群群天真机灵的物种,就呈现出一派家园的静寂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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