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记者 宋欣园
修身为本,守住优秀传统文化之魂
——访清华大学教授钱逊
文 | 本刊记者 宋欣园
钱逊,1933年生,籍贯江苏无锡,曾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在国际儒学联合会、中国哲学史学会、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中国孔子基金会、中华孔子学会等诸多学术团体担任职务。著有《论语浅解》《先秦儒学》《中国古代人生哲学》《推陈出新——传统文化在现代的发展》《孔子的活法——〈论语〉里的人生之道》《〈论语〉读本》《〈孟子〉读本》等专著多部。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下称《意见》)日前正式公布,强调把优秀传统文化“贯穿国民教育始终”。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场所,是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与创新的重要载体,在优秀传统文化进教材、进课堂、进校园的进程中,我们该如何诠释、理解其精神内涵,从而内化为学生的文化素养,给予孩子们人生的滋养?
本刊记者就此采访了清华大学教授钱逊。
记者:《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是第一次以中央文件形式专题阐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作,《意见》对于目前中国的教育界来讲有什么重大意义?
钱逊:为整体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意见》既提出了原则要求,从总体上阐明了这项工程的重要意义、指导思想、基本原则和总体目标,又提出了具体任务举措,意义重大。对我们来说,也感到责任重大,且大有可为。其中,在顶层设计的层面上,把优秀传统文化“贯穿国民教育始终”作为工程的一项紧迫而重要的任务,值得深思。我们都知道完善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问题,在十八届三中全会关于全面深化改革的决议里已经提出了。近些年,社会各界对传统文化传承的参与面也很广,但在如何看待优秀传统文化的地位及作用、如何阐释其核心以及如何传承弘扬等问题上还存在着不同的认识。对于这项工作具体如何进行,也还有不少问题不清楚。这个文件,对于这项工作,肯定会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事业,会更快更好地开展起来。
如何对待中华传统文化的问题,实际上就是我们的文化立足于什么基础上继续往前走的问题。100多年来,对中西文化关系有过颇多争论,争论的实质就是我们的文化走什么道路的问题——是总体上在几千年传统文化基础上往前走,还是要另辟新路。我们要在这样的背景下来看今天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问题。要从整体上研究传统文化,找到民族精神中最核心的精神和价值追求。
记者:说起传统文化教育,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国学教育,您怎么看?
钱逊:我是从20世纪80年代才转到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上来的,当时已经快50岁了,这之前在清华大学教了28年的马列政治课,所以说这一领域内,我是个后进者,不能说有多深的研究。对于当前学界对开展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国学教育的不同看法,我想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关于“文化”与“学术”的区别。
我更倾向于讲传统文化教育。首先,如何理解“国学”呢?一种观点认为国学就是指传统文化,凡是中国传统的东西都可称之为国学,包括我们的传统节日、民俗、饮食、服饰等。另一种观点认为国学的“学”指传统学术。多数学者主张这种观点。学术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学术与文化又是不完全一样的,学术问题更多的在学界知识分子群体中影响深远,而文化则与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文化为民族之根,是每个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人生追求、情感样式的集中表达。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体现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和民族精神。这些,最集中的阐述是在学术经典中。范仲淹、顾炎武写出这样的名言,是他们毕生学习经典、身体力行、修身的结果。而普通百姓,可以没有看过经典,甚至不识字,但在长期历史的发展中,民族精神的文化基因早已融入骨血,世代相传潜移默化地孳乳着每个中国人的灵魂。传承优秀传统文化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就是要在全社会范围内,把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价值观传承,把民族精神发扬起来。要做到这一点,离不开传统学术的传承发展,但不可局限于学术。
学校的传统文化教育,也应该不只是知识的、学术的教育,主要应该是怎样传承国人的精神,如何培养、培育孩子们的君子人格,这也是立德树人的意义所在。因此,不要仅仅把视角停留在学术的层面上,思虑更多的应该是文化问题,更为确切的是中国文化朝哪儿走的问题,提高我们对自己的文化的自信。
记者:文化传承离不开经典,有学者指出学校传统文化教育的过程不在于传授了多少知识,而在于学生对经典理解的深浅,以及是否抓住了传统文化的精髓与内在精神。那么您认为中华传统文化经典教育内容的核心与精髓是什么?
钱逊:传承和弘扬中华文化,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要从总体上把握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以儒学为主干的中华文化最核心的精神就是人的修养问题。修身是中华文化的根本精神,也是人的立身之本,我们学习并传承中华文化的意义就在于此。对于如何理解传统文化教育的精髓,我主要从以下五方面来谈。
第一个方面,崇德。中国人历来重视精神层面的建设。人的生活有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之分,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历来是强调做人要把“义”、把对精神的要求放在首位,强调修身。
物质生命的基础是人的生物本能,和禽兽没有根本区别;精神生命的基础是人的社会生活,是人不同于禽兽,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之处。所以,成为堂堂正正的人,就要“义以为上”,以精神生活的追求为生命意义之所在。首先立志于追求为人之道,把精神生活的追求放在物质生活追求之上,以精神生命的追求来引导,节制物质生活的欲求。这是成为真正的人的根本要求,为人之道的第一要义。
第二个方面,叫“群”,或者叫“乐群”。指明群己关系,即个人和群体的关系。人是具有社会性的,每个人都不能离开社会而独立存在。中国传统文化强调,个人要放在群体之间,把自己作为群体的一分子来考虑。要将个人的发展,与小至家庭,大至国家、民族、全人类的发展统一起来,“群己统一”。在群体的发展中求个人的发展,同时也履行个人对群体的一份责任。荀子说:“力不如牛,走不如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义”和“群”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所在,是为人之道的核心要求。
第三个方面,贵和。《论语》说:“礼之用,和为贵。”以和为贵不是单纯的美好心愿,是以对宇宙的根本认识为基础而提出的根本价值观,以各得其所为最高目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前句是根本的价值观,后句是待人的根本态度。要求我们处理一切问题要承认有差别,在承认差别的基础上各得其所,求得和谐。
第四个方面,叫“礼”。前面所讲的一切价值和精神都是抽象的,得落实到日常言行中,这必须得有规范。中国有句老话,叫“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没有规矩就做不成事情。前面所讲三点要落实到行动中,在中国就是要靠礼的规范。这也是中国所特有的。同时,随着时代的发展,对于传统礼仪,要分情况进行区别对待,需要建立适应于时代和社会要求的新的礼,实现守礼传统的创新性的发展。
第五个方面,叫“耻”。这也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特点。《论语》中孔子弟子问孔子,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士?孔子第一句话就是“行己有耻”,即做事要有羞耻心,要有底线。“行己有耻,有所不为”就是自我约束,是建立在内在的道德良心上的真正的自律,更是重建中国人的道德自觉、文化自觉的根本
中国人没有宗教传统,但不是没有自我约束。中国人自己的约束在哪儿?就在“行己有耻”上,有了羞耻心,就会知道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一旦做了就会丧失做人的资格。中国人讲究凭良心办事,这种自我约束完全出自于内心道德的自觉,不是靠什么上帝或其他外部世界的约束。
这五点,从不同方面、不同角度反映了传统文化的自身特点,从对人的本质认识、对世界的认识,到中国人的行为规范与道德基础,提出根本的为人之道,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核心内容是完全一致的,重要的是要把传统文化赋以新的内容。比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具体内容,顾炎武讲的时候是明末清初,现在就要有新的内容、新的体会,就要和实现民族复兴的中国梦联系在一起。像“礼”,现在讲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相结合,“礼”和“法”要相互结合起来,这样将传承与弘扬传统文化与整个时代大局、社会要求紧密联系在一起。
记者:为把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开展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应该从哪里入手?如何在学校中落实?
钱逊:儒学是中华文化的主干,其基本精神就涵盖在《论语》之中。我在谈到传统文化教育问题时,往往以“读《论语》,学做人”为主题与老师、学生展开交流。读好《论语》是建立素养的基础,这一点对于青少年的成长尤为重要,我希望每个人意识到,读《论语》的目的是将学到的东西用到自己的修养上去,领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德、精神生命是大于物质生命、个人与群体价值统一”的思想,从而得到民族精神的洗礼。
《意见》从核心思想理念、中华传统美德、中华人文精神三个方面,对传统文化进行梳理,萃取精华,提炼符合当今时代的思想观点,并作出当代性的阐释。《论语》中包含了儒学的全部基因。《意见》所提到的这些内容我们都可以从《论语》中找到源头。读《论语》,可以把对这些内容放在传统文化的整体中来看,理解的更深入、全面,避免碎片化。
学校进行传统文化教育,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师资培训。现在的老师热情很高,也很辛苦。但他们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受到相关的教育,所以在进行传统文化教育时有许多困难,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意见》中提出要对全体教师做好传统文化的培训,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
教育部门也好,民间学术团体也好,要注意教师的培训。教师的培训也可以从读《论语》入手。建议教师们能做到人人读《论语》,不是为教而学。首先是自己学做人,把《论语》的思想、精神用于提升自己。自己学好了,自然知道怎样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