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沾沾
连南瑶族自治县“军声”的语言活力与濒危状况*
丁沾沾
连南瑶族自治县的“军声”是明代驻军形成的粤语方言岛。本文主要采用问卷调查、个人访谈等方法,调查了连南瑶族自治县“军声”的语言活力和使用者的语言态度,并对调查结果进行细致的统计分析,指出连南“军声”无疑是一种濒危方言,且不同村落濒危程度不同。文章最后从人口的迁入与迁出、语言认同感、使用人口比例三个方面分析了连南“军声”濒危的原因。
“军声” 粤语方言岛 语言活力 语言态度 语言濒危
连南瑶族自治县位于广东省西北部,东北与连州市毗连,东南与阳山县接壤,南接怀集县,西邻连山壮族瑶族自治县,西北与湖南江华瑶族自治县交界。目前全县辖7乡镇:三江镇、三排镇、大坪镇、香坪镇、涡水镇、寨岗镇、大麦山镇,县政府设于三江镇。
连南境内方言资源十分丰富,除了瑶语,尚有多种汉语方言,如客家话及“四会声”“军声”“石蛤塘土话”等。客家话是连南境内主要通行的汉语方言,使用广泛;“军声”则仅分布于寨岗镇阳爱村、官坑村和金光村,属于粤语的性质*邹晓玲、丁沾沾:《粤北洞冠水流域的“军声”》,《文化遗产》2011年第2期。,明显处于弱势地位。由于使用不同方言的人群交往日趋频繁,处于弱势的“军声”自然成为濒危方言*曹志耘(2001)指出“在多种方言交错分布的地区,由于不同方言之间交往的日趋频繁,处于弱势的方言很容易成为濒危方言”。曹志耘:《关于濒危汉语方言问题》,《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1期。。
“军声”也可称为“军话”“军家话”等。关于“军话”的定义,潘家懿指出:“军话是我国南方某些地区的一种含有官话成分的混合型方言。由于流行范围小,使用人口少,而且都处在其他优势方言的包围之中,因此语言学界称它为‘官话方言岛’或‘军声方言岛’。”*潘家懿:《军话与广东平海“军声”》,《方言》1998年第1期。丘学强提出军话是“散布于粤、琼、桂、闽等地的具有‘方言岛’性质的汉语方言,它们因与明代卫所里的军户关系密切而得名”。*丘学强:《军话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页。黄晓东在潘文和丘文的基础上重新对“军话”进行定义:“军话是历史上驻军或军屯而形成的汉语方言岛。”*黄晓东:《汉语军话概述》,《语言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3期。三者定义虽不完全一致,但足以告诉我们:军话与历史上的驻军有关系,且时至今天均以方言岛的形式存在。
连南“军声”的形成与明代驻军有关,时至今天成为粤语方言岛。明朝洪武二十四年(1391),班、梁、蒋、颜、邓、徐等姓(俗称“五骑六姓”)的族人从南海、番禺、顺德前往连州平乱,之后在当地扎根,世代居住下来。据《班氏族谱》(1995年重修)载:“班博,尚志公家属,乃明朝骑都尉武官,驻粤南海,于明洪武二十四年,与蒋、邓、梁、颜五姓先祖一同带军来驻连州。平定瑶乱后,永乐二年,奉命分设三屯三所,头所通儒屯,设所黎埠枫化林;二所马槽屯,设所军洞讯地;三所酒楼屯,设所于七拱,均隶属连州守御所卫千总管辖。”《蒋氏族谱》也有记载:“廿四年分发,由南海带军来连,分途剿抚,随终于军中。其长子祖昇公时为百户所,永乐二年与同事邓、颜、梁、班各旗,奉檄屯种阳山荒田,共垦得田七千三百三十八坵。”《班氏族谱》中的二所马槽屯军洞即今天的阳爱村,这些明朝军人及其后裔所讲的方言被称为“军声”。
连南“军声”主要分布在寨岗镇的阳爱村、官坑村和金光村。阳爱村位于寨岗北部,距墟镇7公里,居住着班、蒋、邓、梁、徐、黄、王、钟、曾、吴、欧等12姓,其中班、蒋、邓、梁、徐姓居民讲“军声”。官坑村也位于寨岗北部,距墟镇2公里,居住着李、罗、古、颜、梁、曾、钟、陈、黄、陆、范、董等14姓居民,其中颜、梁两姓居民讲“军声”。金光村位于寨岗境内东北部,原名马鞍,距墟镇5公里,居住着李、罗、钟、朱、曾、颜、邓等9姓居民,其中颜、邓两姓居民讲“军声”。*寨岗镇志编纂委员会:《寨岗镇志》,2010年,未公开出版。连南“军声”分布情况如下图所示:
本文主要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调查连南“军声”的语言活力及使用者的语言态度,分析其濒危程度及原因,预测其发展前景。与连南寨岗镇相邻的阳山县黎埠镇也分布有“军声”,但使用人数极少,本次调查并未涉及。
图1:连南“军声”分布情况
本次调查主要通过实地发放问卷的方式,并辅以个人访谈、隐匿观察等。我们一共发放325份问卷,其中以当地“军声”母语者为调查对象的问卷220份,有效回收215份,语言活力和使用者语言态度的统计基于此类问卷;以村里外来媳妇为调查对象的问卷105份,有效回收105份。详见下表:
表1:调查对象
对于连南“军声”的语言活力,我们根据实际调查的情况,并参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濒危语言特设专家组《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2003)*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濒危语言问题特别专家组,范俊军、宫齐、胡鸿雁译:《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民族语文》2006年第3期。提出的评估指标,进行分项叙述和分析。在样本统计时,若有些条目出现缺失现象,计算时剔除缺失值。
1.连南“军声”的代际传承
语言是否代代相传是评估语言活力最常用的指标。对于连南“军声”的代际传承情况,可以从不同年龄层的人是否都会说“军声”、“军声”说得是否地道来考察。调查结果如下:
表2:是否会说“军声”及“军声”说得是否地道
根据调查,连南“军声”的使用者涉及各个年龄层,且绝大部分被调查者都觉得自己讲的“军声”很地道,可见,“军声”的代际传承至今尚属正常。由于这些被调查者基本都是“军声”、客家话兼用,有时也用广州话、普通话,所以部分人觉得自己的“军声”不是很地道。少数孩童因随父母常年在外,已经不会讲“军声”,只讲客家话或广州话。
2.连南“军声”绝对使用人数占当地总人口的比例
连南“军声”仅分布在寨岗镇的阳爱村、官坑村和金光村,具体数据如下:
表3:连南“军声”使用人口
据第六次人口普查,连南瑶族自治县总人口约为13万,而“军声”使用总人口约为3025人,仅占该县总人口的2.3%,比例极低。如果将范围缩小到寨岗镇,该镇总人口约4.7万人,“军声”人口仅占该镇总人口的6.4%,所占比例也是极低的。从这个角度看,连南“军声”应该属于严重濒危型方言。
3.连南“军声”现存语域的走向
(1)家庭域
连南“军声”最主要的使用场合是家庭,这是最稳定和最普遍的场合,使用率非常高。相对而言,对父亲、对兄弟姐妹、对孩子的使用比例为90%左右,高于对母亲(83.7%)和对配偶(79.2%),这是因为不少母亲或者妻子是从外地嫁入的,母语并非“军声”。数据如表4所示。
性别对于家庭内“军声”的使用也有一定的影响,如表5所示。
从表5可以看出,虽然男性、女性在家庭内部的“军声”使用比例相差不大,但无论是对长辈、平辈还是晚辈,女性使用“军声”的比例都略低。
在家庭内部,年长者一般更倾向于使用“军声”,尤其是50岁以上的老年人,与家庭内不同辈分的人交流基本都是使用“军声”。年轻人相较使用“军声”的比例略低,如表6所示。
(2)交往域
“军声”使用领域除了家庭内部以外,在部分社交场合也会用到,但范围有限。
表4:家庭域“军声”的总体使用情况
表5:家庭域“军声”的使用情况的性别变异
表6:家庭域“军声”的使用情况的年龄变异
表7:交往域“军声”的总体使用情况
从表7可知,如果双方都是“军声”母语者,则基本都使用“军声”,比例高达98.6%。如果与其他非“军声”母语者交流,使用率较低,不到30%。到镇上、县城购物或到镇政府、县政府办事使用率更低,不及15%。与陌生人聊天时也仅17.6%的人会使用“军声”。
由表8可以看出,女性在外跟他人聊天,或到镇上、县城购物,或者到镇政府、县政府办事,使用“军声”的比例高于男性。
从年龄看,各个年龄层的人对外交往时“军声”使用比例相差并不悬殊,大体来看,年老一辈要比年轻一辈使用比例略高。
(3)教育域
“军声”在教育域使用比例不高,学校老师教学、学生课堂读书或回答问题等几乎都不使用,约50%的被调查者课间跟同学一起玩耍时或思考问题时会用“军声”,如表10所示。
表8:交往域“军声”的使用情况的性别变异
表9:交往域“军声”的使用情况的年龄变异
表10:教育域“军声”使用情况的总体情况
表11:教育域“军声”使用情况的性别变异
从性别上看,教育域“军声”使用比例男性和女性无明显差别。
(4)个人域
连南“军声”在个人域使用比例也较高。对于个人域的考察,我们是通过问题“您自言自语最常用什么方言?”,选择“使用‘军声’”的比例高达86.2%。个人域“军声”使用情况的社会分层变异如表12所示。
从表12可知,个人域“军声”使用比例男性高于女性,年老一辈高于年轻一辈。
4.连南“军声”对新语域和媒体的反应
当今社会经济迅速发展,广播、电视、网络等现代媒介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媒体基本以汉语普通话为主。粤北连南地区的广播、电视节目除了使用普通话以外,也有不少使用广州话,不过“军声”未进入此类新语域。根据问卷统计结果,被调查者平时收看的电视节目语言为普通话和广东话,其中观看普通话节目的比例为53.8%,广州话为46.2%,普通话节目观看人数略多。从这一点来看,连南“军声”的语言活力值为0。
表12:个人域“军声”使用情况的社会分层变异
评估一种语言或方言的活力,要综合多项指标。连南“军声”在代际传承上是比较安全的,基本各个年龄层的人都会使用,但使用人口占当地总人口的比例极低。从使用语域来看,“军声”在家庭域和个人域的使用比例比较高,“军声”母语者在外互相聊天时也基本都使用“军声”,但在教育域、交往域(跟陌生人聊天、到镇上或县城购物、到镇政府或县政府办事)等使用比例很低。此外,电视、网络等媒体也均不使用“军声”。可见,连南“军声”在本族群内使用比例很高,具有较强的语言活力,但对外使用比例较低,语言活力值不高。
语言族群成员对母语的态度积极与否,直接影响到该语言的传承与推广,方言也如此。为了考察连南“军声”使用者的语言态度,我们设计了如下题目:①您觉得什么话听起来最舒服?②您觉得什么话最有用?③您有“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的想法吗?④您觉得小孩子应该学习“军声”吗?⑤您觉得嫁入本村的外来媳妇是否需要讲“军声”?⑥您觉得“军声”是否有必要保护起来?调查结果如下:
表13:您觉得什么话听起来最舒服?
从上表可知,大部分被调查者都觉得“军声”是最舒服的,所占比例为58.3%;普通话次之,占24.5%,这说明超过一半的“军声”使用者对自己的母语有较深的情感。
表14:您觉得什么话听起来最舒服之年龄变异
从上表可明显看出,18岁及以下这一年龄层中选择“军声”听起来最舒服的人数比例最低,仅35.2%,19-30岁的年龄段中有50%认为“军声”听起来最舒服,31-50岁中选择“军声”的比例为74.3%,51-70岁选择比例为76.7%,71岁及以上为60.6%。数据显示中老年人对“军声”的情感更为强烈,而年轻人对母语的认同感较低。
另外,由表14也可看出,中老年人都认为“军声”听起来是最舒服的,白话次之,选择普通话的极少,50岁以上的年长者没有人选择普通话听起来最舒服。而18岁及以下的年轻一辈对普通话的认同感较高,选择普通话听起来最舒服的人数较多,比例为47.7%,高于“军声”。
关于“您觉得什么话最有用”,43.1%的人选择普通话,所占比例为最高,“军声”第二,比例为35.8%。
这个问题不同年龄层的人答案也不尽相同。年轻一辈中(18岁及以下、19岁到30岁)选择“军声”最有用的人数比例均不超过20%,而年长一辈中选择比例略高,均在30%以上。相反,年轻一辈中选择普通话最有用的人数比例为65%以上,而年长一辈中比例较低。如表15所示。
表15:您觉得什么话最有用?
关于“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80.8%的被调查者都表示有这种想法,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的人仅占8.5%。从年龄层上看,年老一代这种观念更为强烈,年轻一代则相对薄弱。如表17、18所示。
关于小孩子、外来媳妇是否应该学习“军声”,调查结果见表19、20。
表16:您觉得什么话最有用之年龄变异
表17:您有“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的想法吗?
表18:您有“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的想法之年龄差异
表19:您觉得小孩子应该学习“军声”吗?
统计数据显示,96.5%的被调查者都认为小孩子应该要学习“军声”,其中66.5%的人觉得应该刻意跟小孩子多说“军声”,尽量使孩子们学会,也有30%的人觉得虽然应该让小孩子学,但是不用刻意教,尊重孩子的语言选择。
表20:您觉得嫁入本村的外地媳妇是否需要讲“军声”?
对于外来媳妇是否应该学会“军声”,56.4%认为应该且必须学会,30.3%认为应该学,但学不会也没关系,另有13.3%的人觉得无所谓。
关于是否有必要保护“军声”,数据如下:
表21:您觉得“军声”是否有必要保护起来?
调查显示,91.9%的人都认为有必要保护“军声”,7.1%的人持中立态度,只有1%的人认为“军声”没有必要保护,可见绝大部分被调查者是很重视“军声”保护的。
整体来看,绝大部分使用者对“军声”的保护与传承较为重视,但是也有少部分人持无所谓或消极态度。
1.濒危状况
第一,从共时上看,连南“军声”的濒危趋势呈现出地域不平衡的特点,即有的地方衰变速度快,有的地方衰变速度慢。语言活力越高,衰变速度越慢。连南“军声”分布于寨岗镇阳爱、官坑、金光三个村,其中阳爱村“军声”的语言活力显著高于官坑、金光两个村。下面我们将三个村“军声”在交往域、教育域、家庭域的使用情况进行对比。
先看交往域。如果是“军声”母语者相互聊天,三个村“军声”使用比例都很高,无显著差别。但在其他场景下,特别是与不讲“军声”的人聊天时,阳爱村与其他两个村差异较大,如下所示:
表22:交往域“军声”的使用情况的地域变异
阳爱村“军声”母语者与非“军声”母语者聊天时,“军声”使用比例较高,与本村非“军声”母语者交谈时为55%,与其他村非“军声”母语者交谈时为30.5%,远远高于官坑村(9.2%和7.5%)和金光村(15.1%和3%)。原因在于:阳爱村使用“军声”的人占绝大多数,“军声”处于优势;而官坑村和金光村“军声”使用人数较少,处于劣势。
再看教育域。阳爱村和官坑村的老师教学、学生课堂学习“军声”使用比例均为0,没有差别。不过阳爱村的学生课间“军声”使用比例很高,有62.5%,而官坑村为0;思考问题时,阳爱村使用比例为62.5%,官坑村仅21.5%。由于金光村回答此题者甚少,样本数量不具有统计学意义,故忽略不计。
表23:教育域“军声”使用情况的地域变异
从上表可看出,阳爱村的被调查者在课间休息、思考问题时使用“军声”的比例均为62.5%,与官坑村差异显著,这是因为阳爱村是“军声”集中地,“军声”的使用人口超过70%,阳爱村的学生们习惯了用“军声”交流,在学校也会使用“军声”。而官坑村“军声”势力不及客家话,官坑村的学生在外一般使用客家话,思考问题偶尔会用“军声”。
三个村家庭域“军声”使用情况如表24所示,大体趋势是阳爱村使用比例最高,官坑村次之,金光村相对较低。
表24:家庭域“军声”的使用情况的地域变异
由上述分析可知,阳爱村“军声”的语言活力更高,濒危程度较低;而官坑村、金光村“军声”的语言活力较低,濒危程度更高。可见,连南“军声”的衰变速度并非整齐划一,这种不平衡性反映了“军声”衰退的客观规律,恰好是历时演变在共时层面上的映照。
第二,从历时上看,连南“军声”一直处于衰退的状态中,未来也极有可能继续衰退下去。连南“军声”的历时衰退首先表现为使用人数的减少。我们可以对比2011年和今年的数据:
“军声”户数“军声”人数“军声”人数所占本村总人口的百分比阳爱村2011491户1907人84%2016约420户约1800人72 3%
(续表)
说明:2011年“军声”人口数据摘自邹晓玲、丁沾沾(2011)*邹晓玲、丁沾沾:《粤北洞冠水流域的“军声”》,《文化遗产》2011年第2期。
2011年,连南“军声”使用人口总数约为3337人,2016年约为3025人,减少了300人左右,降幅约10%,且三个村“军声”使用人口数量均呈下降趋势。
其次,“军声”的衰退还表现为年轻一代和年老一代对于“军声”的使用情况及语言态度不同。前文我们已详细统计过不同年龄层“军声”使用情况及语言态度,在此仅选择“18岁及以下”和“51-70岁”两个年龄段进行对比,数据如下:
18岁及以下51-70岁对父亲/母亲使用“军声”的百分比84 8%/81%97 9%/95 7%跟本村不说“军声”的人聊天使用“军声”的百分比25 2%35 3%跟其他村不说“军声”的人聊天使用“军声”的百分比15 5%20 8%到镇上、县城购物使用“军声”的百分比15 2%12 5%跟陌生人聊天使用“军声”的百分比27 8%20 8%自言自语使用“军声”的百分比74 7%87 5%认为“军声”听起来最舒服使用“军声”的百分比35 2%76 7%认为“军声”最有用的百分比16%33 3%持有“宁愿祖宗田,不卖祖宗言”想法的百分比74 7%95 8%
除了“到镇上、县城购物”和“跟陌生人聊天”年轻人使用“军声”的比例略高以外,其他场合均是51-70岁的年长者使用“军声”的比例更高。在对待“军声”的态度上,两代人差异较大,特别是“认为‘军声’听起来最舒服”一项,年轻人仅有35.2%,年长者有76.7%,表明年轻人相较长辈来说,对“军声”的认同感降低了,方言情感相对淡薄。这种观念的转变,极有可能导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放弃使用“军声”。
第三,连南“军声”虽然是濒危方言,但仍具有较为顽强的生命力。虽然连南“军声”的使用人数仅3000人左右,且交际功能有限,但不可否认其有顽强的生命力,短时间内不会消亡。调查发现,连南“军声”在家庭域的使用比例极高,特别是对父亲、兄弟姐妹、孩子,比例均为90%左右。对外交往时,“军声”母语者之间也几乎一律使用“军声”,比例高达98.6%。此外,80.8%的被调查者都持有“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的想法。说明在“军声”族群内,“军声”的语言活力较强,且“军声”使用者的方言保护意识较强,大部分人会主动跟小孩说“军声”,希望小孩能将“军声”延续下去,调查结果显示67.6%的人会刻意跟孩子说“军声”,让孩子学会。
在调查中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现象,虽然客家话是粤北地区的强势方言,也是寨岗镇的主要通行方言,官坑和金光两村也是客家话为主,但在阳爱村,客家话的地位却不及“军声”。据发音人介绍,阳爱村有10多户讲河源话,有约100人讲客家话,但这些人在村里一般讲“军声”,河源话、客家话仅在家庭内部使用。可见,虽然“军声”在整个连南地区处于弱势,但在阳爱村却处于强势,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2.濒危因素
语言(方言)濒危原因多种多样,我们将主要从人口的迁入与迁出、语言认同感及使用人口比例三个方面分析连南“军声”日渐濒危的原因。
第一,人口的迁入与迁出。人口的迁入与迁出对方言使用有着较大的影响。连南“军声”社区人口的迁入主要表现外来媳妇的嫁入。阳爱村、官坑村、金光村都有不少来自外地或外村的媳妇。这些媳妇的母语一般为客家话或粤语,也有闽南语、瑶话、湖南话等,嫁过来后多数会习得“军声”,但也有少部分没能习得或者不愿意习得“军声”。外来媳妇“军声”习得情况如下:
听、说都很熟练听懂,会说一点儿基本听懂,不会说听、说都不会百分比60 8%27 7%11 5%0
从数据可知,绝大部分外来媳妇都能习得“军声”,但值得注意的是,不同年龄层的媳妇“军声”习得情况有差异。老一辈的外来媳妇一般都能习得“军声”,使用也较为频繁,但年轻的外来媳妇“军声”习得水平相对较差,使用频率也较低,她们更多使用客家话、白话或者普通话。这些外来媳妇对“军声”的使用影响极大,主要表现在:其一,外来媳妇带来的外方言直接进入家庭的日常语言交流,并且占了较大的比例;其二,母亲对儿童语言的影响很大,儿童一般都会首先习得母亲的方言。
我们可以看两个家庭个案:
一是管坑村颜ZM一家。YZM,60岁,家庭成员及方言使用情况如下:
YZM妻子儿子儿媳大孙女小孙女YZM军军白军军妻子军军白军军儿子军军白军军儿媳白白白白白大孙女军军军白军小孙女军军军白军
在YZM家中,YZM的儿媳跟全家人(包括两个小孩)都使用白话沟通,两个小孩虽然也会说“军声”,但跟妈妈交流时使用白话。
二是阳爱村徐ZF一家。XZF,33岁,家庭成员及方言使用情况如下:
爷爷奶奶爸爸XZF弟弟XZF妻子弟媳大儿小儿爷爷军军军军军军军客奶奶军军军军军军军客爸爸军军军军客军军客ZF军军军军军、客军军军弟弟军军军军客军军军ZF妻子军军军客客客客客弟媳军军军军军客客客大儿子军军军军、客军客客客小儿子客客客客客客客客
在XZF家中,XZF的妻子及弟媳虽然习得了“军声”,但一般多用于跟长辈交流,XZF的妻子在与平辈、晚辈交流时用客家话,弟媳与平辈交流时用“军声”,跟晚辈也用客家话。XZF的大儿子会说“军声”,但跟母亲、叔母、弟弟沟通时使用客家话。小儿子完全不会说“军声”,只会说客家话。
由此可见,由于婚姻,特别年轻一辈的婚姻,正成为改变“军声”族群家庭交际用语选择的又一个重要因素。这些外来媳妇的进入,带来了自己的方言,不仅影响到家人之间日常交际,也直接影响到儿童的语言习得、“军声”的代际传承,无疑会动摇“军声”的正统地位。
连南“军声”社区人口的迁出主要表现为年轻一代赴外地求学或工作,并在外地定居。这些在外定居的人每年基本只有节假日才会回家,有的甚至只是春节时回去数日,他们的孩子由于长年在外,基本不会说“军声”,或者“军声”说得不太地道。据一位访谈者介绍,他的三个儿子均在外地,有的在广州,有的在佛山,儿媳也均为其他方言区的人,因此几个孙子都不太会讲“军声”,主要讲白话。
第二,语言认同感。在双语或者多语环境中,语言使用者的语言意识、语言态度直接关系到语言的使用情况,对语言的活力有着重要影响。“军声”使用者对“军声”认同感的强弱也是“军声”濒危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统计结果显示大部分“军声”使用者对“军声”的认同感较强,比如58.3%的人认为“军声”听起来最舒服,91.9%的人认为“军声”有必要保护起来等,但同时有两个方面不容忽视:一是大部分人虽然对“军声”有较为深厚的感情,但也都客观地意识到“军声”的交际功能有限,在“您觉得什么话最有用”一题中,仅有35.8%的被调查者选择了“军声”,其他人则选择了客家话、粤语或者普通话;二是年轻人和中老年人对“军声”的认同感差异较大。调查发现受访者一般年龄越大,对“军声”的认同感越高;年龄越小,对“军声”的认同感则越低。否定“军声”的功用,对“军声”认同感低,则会影响“军声”的使用,降低其语言活力,致使其走向衰亡。
此外,随着电视、网络的普及,普通话以其绝对强势影响到连南“军声”社区的各个领域,调查中我们发现大部分18岁以下的年轻人,对普通话的认同度超过了“军声”、粤语和客家话,数据如下:
“军声”客家话白话普通话其它您觉得什么话听起来最舒服?35 2%2 3%14 8%47 7%0您觉得什么话最有用?16%3 7%14 8%65 4%0
18岁及以下的年轻人中,47.7%的觉得普通话听起来最舒服,35.2%的觉得“军声”最舒服,选择客家话和白话的较少。关于“什么话最有用”,普通话的选择比例最高,占65.4%,“军声”占16%。表明随着推普工作的大力开展,普通话也越来越深入人心,特别是在校学生,接触普通话的机会更多,对普通话的认可度也更高,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军声”的进一步衰退。
第三,使用人口的比例。语言(方言)作为一种交际工具,其存在的前提条件是有一定数量的人群使用。在一定的区域内,若有多种语言或方言并存,则语言(方言)的通行程度与使用人口数量密切相关。一般来说,使用人数越多的语言或方言,交际功能越强,语言活力值越高。连南瑶族自治县境内,使用人数最多的汉语方言无疑是客家话,“军声”使用人口仅3025左右,占全县人口的2.3%,处于明显弱势。因此,“军声”虽通行于本族群内部,但对外交流时却较少被使用。连南县城所在地三江镇通行的方言为三江话(属客家话),寨岗镇主要使用的汉语方言为当地客家话,故“军声”族群对外交流时一般是以客家话为主,有时也会使用白话、普通话等。
综上所述,一方面连南“军声”无疑是一种濒危方言,主要表现为使用人口少,对外交流时语言活力值极低,交际功能日渐萎缩等;另一方面,由于“军声”族群有较强的方言保护意识,对自己的母语有较为强烈的认同感,故“军声”至今仍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但可以预见的是,由于讲“军声”的年轻人方言意识相对淡薄,特别是在校儿童,对普通话的认同感更高,不少家庭也愿意后代学习普通话,儿童是未来的代表,他们的语言使用及语言态度对于“军声”的传承至关重要,从调查来看,儿童“军声”习得情况、方言保护意识等不及老一辈,因此未来“军声”会持续衰退,发展前景不容乐观。至于“军声”具体何时会消亡,现在尚难以预测,我们要做的是积极将其记录下来,分析其社会功能衰退的原因及途径。濒危方言是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语言资源是不可再生的,“一种语言或方言一旦消亡,便永远消亡,不可再生,也是人力所无法挽救的”*曹志耘:《关于濒危汉语方言问题》,《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1期。,值得我们重视和保护,因此对连南“军声”的记录与保护十分紧迫而必要。
[责任编辑]庄初升
丁沾沾(1982-),女,湖北襄阳人,文学博士,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后。(广东广州,510275)
H17
A
1674-0890(2017)02-109-12
* 本论文曾先后在第八届土话平话暨第四届濒危方言学术研讨会(2016年11月 贺州)及第十二届客家方言学术研讨会(2016年12月 广州)上宣读,感谢与会专家的宝贵意见。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庄初升教授的悉心指导,在此致谢!文中纰漏概由笔者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