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文献的重新发掘与梳理
——以近代“新剧”为中心*

2017-04-22 02:56
文化遗产 2017年2期
关键词:新剧话剧戏剧

赵 骥

戏剧文献的重新发掘与梳理
——以近代“新剧”为中心*

赵 骥

长期以来,话剧史的研究一直缺乏对史料的重视,本文从戏剧文献史料着手,通过对相关史料的梳理,重新考证、还原了早期剧人的杂闻轶事和社会生活状况、新剧舞台演出的技术呈现、演出内容以及表演效果。作者指出戏剧文献是找寻真实的戏剧历史的线索,是话剧史研究的基石,对其进行重新梳理和发掘工作至关重要。

新剧史 新剧文献 剧人生活 戏剧真实

长期以来,新剧的研究,过多依赖于个人的回忆资料,而忽视了历史文献的价值。

1907年是中国话剧的开端,其全部的佐证几乎都来源于当事人的回忆。*详见《话剧运动五十年史料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版。由于中国留日学生演剧,纯属偶发性事件,国内的文字鲜有记载。而日本学者对于当年春柳社在日本的那场演出,则极为重视,留下的文字远较国内学者为多。时至今日,春柳社依然是日本学者所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们留下的诸多文字,又成为今天研究中国早期话剧起源的史料和史实。于是,中国话剧源于1907年,中国话剧源于日本,便一直成了中国话剧史的真理。

近年来,民国新剧史料的不断发掘与重视,为我们重新认知新剧的发轫,提供了文献的支撑。朱双云的《新剧史》中,便有1899年上海圣约翰大学、徐汇公学的学生演剧活动;有1900年南洋公学的学生演剧活动;有1904年上海南洋中学和民立中学的学生演剧活动;有1905年汪优游创办的文友会的演剧活动;有1906年上海的沪学会、群学会及朱双云和王幻身等人创办的开明演剧会的演剧活动;有1907年春正月,任天树、金应谷组织的益友社的演剧活动的记载。

这些记载,均早于春柳社在日本东京的演出,为何未能成为中国话剧起源之开端?

史料之匮乏,不等于历史之不存在,认知之片面,不等于历史之真实。

重视话剧文献的工作,是话剧史研究的基础性工作。

对于中国早期话剧史的研究,由于长期不重视文献,不少结论性的论断都有待进一步的商榷。举例而言,新剧在中国话剧历史发展进展中的作用与地位,究竟如何?一直以来,是否定的声音占主导的地位,“商演为主、仅有幕表、粗制滥造”等等,不一而足。然翻检当年的《申报》,却会有不同的发现:新剧的商演,似乎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民鸣社的《西太后》一剧竟连演了92天;笑舞台的“三生有幸”成为坊间追捧的“热播剧”;《新剧考证百出》让我们知道新剧文明戏的舞台上莎士比亚的剧作也占有一席之地;《新剧考》至少在文字记载的层面最大限度地“复原”了新剧的舞台演出……

这一切都归功于戏剧文献的记载,这些文献亦成为复原新剧历史真实性最为有力的佐证。

戏剧文献在很大的程度上复原了早期新剧剧人社会生活的原貌。

朱双云是我国早期新剧运动的开拓者之一,然而关于他的生平记述,却知之甚少。《上海话剧志》中有关朱双云的词条,明确地写着“生卒不详”。*李晓:《上海话剧志》,上海:百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页。而朱双云的《新剧史》中,有一则朱双云的《自序》:“双云行年二十五矣,少有大志”,落款是“癸丑夏月”。据此可知朱双云的生年是1889年。至于其卒年,《申报》则有明确的记录,殁于1942年。其生前好友李元龙在悼念朱双云去世的文章中,明确地记载:“于三十一年春逝于北碚”、“溘然长逝于北碚乡寓,时中华民国卅一年三月三十一日凌晨六时也”。*李元龙:《生平备受良朋惠,至死难忘隐痛深,朱双云客死北碚》,《沪风》1946年第1期。两则文献,有关朱双云的生卒年,清晰了然。

朱双云的《新剧史》书中,常自称“小子”。“小子”一词,并非谦词,而是朱双云的别署。据郑逸梅《南社丛谈·南社社友姓氏录》载:“朱树鹤,字双云,别署朱八小子,上海人”。郑先生天假年寿,阅历丰富,虽强闻博记,亦难免出错。“朱八小子”果真是朱双云的别署?笔者在1946年的《是非》杂志上,找到一篇署名铨公的小文,说朱双云的笔名是“牛八小子”,*铨公:《朱双云的猪头三脾气》,《是非》1946年第5期。并说明朱双云起这个名字,是为了对应当时的戏剧大家冯叔鸾先生所起之笔名“马二先生”。此后,笔者又在徐半梅先生的《话剧创始期回忆录》中,找到了朱双云的笔名“叫牛八小子”之记载。*徐半梅:《话剧创始期回忆录》,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第97页。据此,笔者以为郑逸梅老人的回忆可能有误,而徐半梅和铨公的“牛八小子”,更加符合朱双云笔名的寓意。

通过大量的戏剧文献,有关朱双云的身份亦得到重新认知。

一般而言,由于《新剧史》一书的首创,朱双云先生仍中国新剧的创始人之一的定论似无可厚非。然而通过对大量戏剧文献的梳理,笔者却有新的发现,朱双云先生对于中国传统的戏曲亦大有建树。笔者在翻检民国时期的期刊时,分别从《蜜丝》《戏剧画报》《戏》和《社会月报》等杂志中,辑录出朱双云从未正式出版的《菊部珍闻》一书。*按:该书已由笔者校勘,已于2016年10月由北京学苑出版社出版。

关于《菊部珍闻》一书之来历,据朱双云自己说,是与贵俊卿、孙菊仙、夏氏兄弟、周凤文、曹辅臣等人的交往中,“耳濡目染,则于梨园珍闻,尤尽得无遗”。然后“摭拾其中遗闻轶事,书成此编”。由该书的“弁言”可知,此书最早著于民国十九年的秋年。可见,朱双云与戏曲界的交往甚密,对于梨园掌故的记载亦甚详。

《菊部珍闻》一书,包含了诸多梨园的轶闻趣事,是我们今天了解梨园内部变迁的重要文献。书中提及“九皇会”、“武昌会”等,表明早期的梨园拥有与道教极其相似的组织机构,宗教的色彩较为浓厚。“抱牙笏”一词是戏园后台经理的代名词,“应行”、“六场通头”、“倒堂”则记载了早期戏班内部分工不甚明细,演员不仅要会本行当全部的戏码,而且对于伴奏的乐器,亦要样样精通,所谓吹拉弹唱,无所不能。至于场上的龙套,起先也是并无专职,无论角色大小,“遇有闲暇,一律扮演龙套”。可见早期的梨园,尚无名角与普通演员之间分明的泾渭,名角制也许是京班南下海上,成为海派戏剧之后,才逐渐形成的制度。

除了梨园内部的诸多杂闻野趣之外,《菊部珍闻》还记述了早年上海市民社会中戏剧活动的情形,比如上海滩第一个剧评人是谁、梅兰芳和王凤卿在沪待遇之变化、“伶界大王”谭鑫培在上海被喝倒彩一案的真相等等,都是梨园中的“珍闻”。朱双云在《菊部珍闻》的跋语中道:“吾之所闻于鞠部者,已尽于此矣。虽寥寥数十页,或由经验而来,或为亲目所睹,或为个中人所口述,敢自矢无一语之虚造,无一言之剽袭。”*朱双云:《菊部珍闻》,《社会月报》1935年第7期。据此跋语可知,朱双云与戏曲界的交往,非同一般,他不仅是我国新剧界的创始人之一,更是我国戏曲界的一位重要人物。

朱双云辞世后,其好友李元龙对朱氏的生平回顾中,就涉及到朱双云从事戏曲工作的经历:“君从事于平剧业务,乃又着手于平剧剧本之修辑编订,自《桃花扇》《梁红玉》等剧本出版,上江一带,争相演出,观者遂无不知有朱双云其人者。”*李元龙:《哀朱双云》,《万象》1942年第5期。

朱双云在汉口经营标准平剧时期,曾先后创作了《林则徐》《岳母刺字》《卧薪尝胆》《碧血黄花》《平壤孤忠》《汪精卫卖国身死》等剧本。这些剧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带唱腔的改良戏曲。

据旧闻所载:

在长江一带的吃戏饭的人,无有一个不知道朱双云,无有不知道“猪头三”。他的办戏馆,无论办前台,办后台,都很有经验。他在前台还会撰广告,他在后台,缺少角色时,还会代戏,真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物。如果没有猪头三脾气,他早已成了一个事业家,猪头三脾气,就断送了这一个很好的人才。

他每办一戏院,如果生意不佳,他一定会用尽方法,使他叫座;但到了生意一好,他的猪头三脾气就来了。他要捣蛋了!他第一步工作,必定与后台一位最红而最卖座的角儿闹别扭,从此天天闹翻,直至戏院关门而后矣。

关了门之后,他必定肯埋头苦干,重行创办一所戏院,角色非常整齐。开幕之后,当然有相当盛况,但如果一帆风顺,那末,老朱的猪头三脾气又要发作,又要送一家戏院关门。关门之后,再去筹办。他的一生,只有两件事:即开戏院与关戏院耳。*铨公:《朱双云的猪头三脾气》,《是非》1946年第5期。

以上诸条,倘若在日后重新编写《上海话剧志》时若为编纂者所掌握,那么有关朱双云的词条,一定会重新改写。

早期的新剧,由于技术条件之限,当时尚没有声像之载体,故而当时新剧舞台的呈现和一般剧人的日常生活,究竟若何,只有能通过文献的记载,才能反映当时情况之一斑。

1914年6月由中华图书馆出版的《新剧考》,是新剧研究的重要文献之一,全书共收录了《空谷兰》《恨海》《肉券》《家庭恩怨记》《马介甫》《社会钟》《梅花落》7出新剧,详实地记载了早年上海新剧舞台演出的情况,是研究新剧运动不可多得的文献,成为我们今天了解新剧舞台最直接、最真实的史料,故而特别重要。

一直以来,在话剧史的研究中,对于新剧的式微,都将商业演出归咎为直接的罪魁祸首,然而《新剧考》一书,则为我们呈现出新剧舞台演出的另一番景象。书中所记录的新剧演出,均可从《申报》的演出广告中,觅得其历史的踪迹。

与精美的布景相对应的是,新剧的商业演出都十分重视广告宣传,把吸纳观众放在了第一位。“观众就是上帝”虽然没有在当时成为新剧商演的名言,但在新剧家心目中,观众的确就是上帝,为了对待上帝,新剧家尽其所能、不遗余力地打造新剧的商业演出。因此当年刊登于报刊上的林林总总的新剧演出广告,似不应成为新剧商业化的“罪证”,而恰恰为我们今天了解新剧演出史,提供了最为可靠的线索。

郑正秋是上海文明戏商业运作最为成功者之一,他选择了最应对市民胃口的素材——家庭戏,这类题材满足了一般市民的兴趣好受,更满足了女性观众的胃口。徐半梅在总结新民社成功经验时说:“为什么以前的人都容易失败,至多只能演三五天,而郑正秋能够长期演下去,使无锣鼓无唱词的戏剧也得到许多观众呢?这全是剧材问题。已往的人往往弄得一班向来听惯京戏的观众嫌着枯燥无味,便唤不起兴味来,尤其是占重要地位的妇女观众更觉扫兴,自然大家摇头,不愿多看了。郑正秋完全不来这一套,他不用什么慷慨激昂的色彩,做着说教演说的变相。他一上手便把家庭戏来做资料,都是描写家庭琐事,演出来不但浅显而妇孺皆知,且颇多兴味。演戏的人也容易讨好。于是男女老幼个个欢迎”。*徐半梅:《话剧创始期回忆录》,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第52页。新民社上演的新剧,“浅显明白,颇为一般社会所欢迎。”*朱双云:《初期职业话剧史料》,重庆:独立出版社1942年版,第13页。上演三个月以来,不仅获利丰厚,而且还得到上海滩新闻媒体的关注,《申报》自由谈编辑王钝根、《中华民报》编辑管义华、《时报》主笔包天笑等,经常在报端发表文章,为新民社摇旗呐喊,营造声势。

新剧不仅在演出内容上对市民社会有着极强的针对性,而且在对待观众的问题上也尽其所能地面面俱到。郑正秋在新民演剧社初创之际,为了取得良好的商演效果,他租赁了上海当时最好的剧场——兰心大戏院,时称“博物院路的外国戏园”。为了招揽观众,郑正秋对新民演剧的首场商演,可谓煞费苦心。他在新民演剧社首场公演的广告中,不仅详细的说明了当晚的演出内容*按:《申报》1913年9月3日广告,“初五夜戏目:头本家庭惨剧《苦鸦头》,薄命女遇薄情郎;《三婿争婚》,死里逃生之新娘娘;《野鸡嫁野鸡》,走脚夫还金得贤妇。初六夜戏目:二本家庭惨剧《奶娘怨》,嫁得呆丈夫又遇恶公婆;《奸夫冤》,淫荡妇变做真节妇;《泼妇收威》,假痴癫劝醒雌老虎。”,更向市民观众详尽地说明外国戏园的具体方位,开演的时间,相关的注意事项等:“博物院路外国戏园演剧,七点半开门,八点开演,小孩莫带。届时戏园之南在大马路抛球场有人擎灯领路,戏园之北在外白大桥有人擎灯领路,戏园之西在北京路邮局门前有人擎灯领路。”*《申报》1913年9月3日广告。就连散场之后,观众如何回家,郑正秋也周全地考虑了:“且与黄包车特约,散戏之后等在门口售票处、楼外楼、图画剧报馆、共和春番菜馆。”*《申报》1913年9月3日广告。

《新剧考》一书中,详尽的“本事”和每幕的“事实”,不仅揭示了新剧舞台演出的生动内容,更为重要的向我们暗示了上海早年的新剧演出拥有文本支撑的事实。这一文本,也许与我们今天话剧的剧本还大相径庭,相去甚远,但笔者认为这些“本事”和“事实”,很可能就是日后话剧剧本的滥觞或雏形。长期以来,新剧演出没有剧本,一直成为新剧没落的重要原因而倍受诟病。《新剧考》一书,或许能为新剧在中国话剧发展历程中的地位与作用,做出一种无声的解释吧。

由于“外国戏园”场租昂贵,在取得了首次演出的轰动效应之后,郑正秋便将新民演剧社的演出场地由兰心大戏院,搬迁至外滩的谋得利*按:《申报》1913年9月15日广告,郑正秋首次以“新民演剧社”的名义刊出广告,演出地址则由原来的“外国戏园”迁至英大马路东口第三号门牌的谋得利。。从此,谋得利成为了郑氏新剧演出的大本营。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郑正秋当时演出的兰心剧院,并非是今天坐落在上海长乐路、茂名南路口的兰心,而是位于今虎丘路128号广学会大楼及背后圆明园路209号真光大楼的第二代兰心。笔者在上海图书馆张伟教授的帮助下,从A.D.C.剧团百年前在上海兰心大戏院的演剧特刊上,终于找到了一张第二代兰心剧院的“真容”(图1),特此引用,以杜讹传。

图1:兰心剧院

笑舞台是上海新剧“甲寅中兴”之后最主要的商演场所,先后由民兴社、和平社新剧部、新中华剧社等新剧团体入驻笑舞台。笔者提供的这几幅笑舞台演出的剧照(图2),与《新剧考》书中“场中情景”的记述大体一致——舞台布景精美,人物众多,场面宏大。从而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新剧考》一书特殊的史料价值,亦为我们今天重新认识新剧的舞台呈现,提供了第一手的史料。

图2:笑舞台演出剧照组图

早期新剧演员在舞台上的表现究竟怎样,一直都是话剧演出史中最为或缺的空白。探其原委,还是史料之贫乏。笔者迄今尚未能搜集到最为直接的有关新剧演员舞台演出的第一手资料。但通过当年报纸上刊登的剧评,抑或能从侧面反映出新剧演员之风采。

1914年2月18日的《申报》,刊有瘦鹃的《志〈情天恨〉》一文,对于剧中优游、怜影等演员的表情、语言、化装等,均有评价:

是剧主要人物为陈伯和及张棣华,以优游、怜影饰之,真是旗鼓相当。第二幕伯和、棣华相见时,怜影做得最令人忍俊不禁,背立向壁,不肯回头。低鬓浅笑,粉颊生微□,描摹女郞娇羞状态如画。优游俯首含羞,神情亦佳。及既行相见礼毕,则立返其身,小儿女乍见时情景,难为他们体会得出。

客舍一场,精彩更多。当啖饼、啜茗及中夜转侧时,传神于不言之中,其妙处匪言可喻。瘦鹃纵秃吾笔,亦不足以描写其万一。诸君可翻《恨海》第二回观之,或能领会一二耳。

及伯和堕落后,优游之化装极佳,活像是个乞儿,而其动容语言复妙绝,在座者莫不叹赏。棣华闻耗,怜影则低头饮泣,真有柔肠寸断之概,长跽于地,乞父设法。声声凄恻,吾为之泣下。

末一幕伯和病卧医院一场,吾真忍泪观之。喂药时怜影之表情,直妙到极点,回眸四顾者再,然后香口含药,就病者口。如是者凡二度,温存体贴入微,此君直聪明绝项人也。诀别时两人相持而语,语语打入吾心坎。心为之酸,泪为之落。吾今临楮草兹剧谈,犹数数低徊,不能下笔。

及伯和既死,怜影更做得悲惨之至,宛转哀啼,恸不欲生。断发后数语,直句句是泪,语语是血,其神态亦妙。

1913年10月5日的《申报》,刊有丁悚的《剧谈》,评论新民社的《家庭恩怨记》,其中便有对新剧大家郑正秋(药风)舞台动作、内心活动的细致描述:

药风饰王孝仙,受屈自尽时,执刀踌躇,瞠目而视。妻哭于旁,不觉手刀堕地。绐妻离去,旋又拾刀决死。心中千回百转,都于神情中表出。人都拍手于其痛哭之处,余独拍手于其无言之处。盖其妙在神髓,非可以俗手例之矣。

感梦一幕,为全剧最高、最妙、最精之处,非药风体贴不到此。铸清亦尽心从事,僵立直视,迷离恍惚,烛影黯淡,全场凄寂,黑影幢幢,若真有鬼出现者然(能加以黑色之假壁,更妙)。或谓此幕涉于迷信,余谓不必作有鬼观。幻想入梦,安知非心理作用耶。

新剧《梅花落》是当时上座率颇高的一出新剧,郑正秋的新民社演出之后,在上海的市民社会中引起较大之反响。《申报》从1914年3月4日起,至3月7日,连续4天刊载该剧的评论文章,对剧中的演员、剧情等,均有详细的评述:

怜影之圆珠,举止动容,并皆佳妙。第一幕酒肆中,歌《惟我同胞》一阕,真有呖呖黄莺花外啭之致,一曲清歇,大足令听者移情。跌雪一幕,瑟缩号寒,倏起倏仆,描摹冷态,妙到毫颠。雪中低唱《梅花落》一曲,声凄以惨,若断若续,至令人心恻,如夜半听杜鹃哀啼也。

无恐之常勃德,候爵逐侄一场,言语冷,形容冷,做得极好。雪中救圆珠,体贴入微,的是慈善家本色。求婚一场,欲语不语,半吞半吐时,出之以微喟,自呼可怜,不肯明明白白说出本意,直到圆珠微有允意,然后说出来,做得恰到好处。

优游之柯林森,确类一戴绅士假面具之阴险小人,花园中窃窥常侯爵与圆珠订婚,时而扬其眉,时而睁其目,神情绝妙,前后言语态度,无不酷肖柯林森之为人。……

素素之冰娘,一副伶牙俐齿,一张善于献媚的面庞,活现出交际社会中一个有城府的女子来。*瘦鹃:《志新民社第一夜之〈梅花落〉》,《申报》1914年3月4日。

怜影之圆珠,无懈可击,说话俱极得体,做工亦有精神。闻柯林森言侯爵坠山受创时,关心夫婿,神色仓皇,急得妙。被赚入古塔后,痛骂柯林森,谓人心之毒,毒于毒蛇猛兽,骂得妙。明知被赚而不流一滴泪,不作一乞怜语,镇静得妙。见弃于侯爵时,玉容不变,撤钏珥以还侯爵,谓侯爵赐吾之物,今即还之侯爵,不愿携以俱去,高敖得妙。哭诉李公佐一番话,不蔓不支,亦说得妙。

无恐之常勃德侯爵,表情大佳。闻圆珠与柯林森鼓琴,掉头微喟,不作一语;闻圆珠随柯林森俱去,亦掉头微喟,不作一语,确是气极时情状。与圆珠决裂一席话,咄咄逼人,一味冷笑,做得亦好。

药风之李公佐,演得极有精彩。忠告常侯爵,出语隽永,耐人寻味。为圆珠辩白,痛诋常侯爵,句句入彀。初饮药后,立而不仆,力持常侯爵,言圆珠无辜,摇摇欲坠者屡然。后仆地复转侧,久之始不动。绝妙神情,吾为之叫绝。

冶儿之常克朔亦极妙,献媚常侯爵,拒绝柯林森,说话颇有趣味,大博座客欢。

天厄之李尔巽,头头是道,问常侯爵、问医生、问圆珠,俱极细心,□类泰西侦探家。*瘦鹃:《志新民社第二夜之〈梅花落〉》,《申报》1914年3月5日。

初三夜,新民社续演九、十、十一、十二本《梅花落》,自圆珠受鞫于法庭始,至出狱后寻父被救,将入音乐会为止。诸子演得俱精神奋发,一丝不茍,殊惬人意也。

怜影之圆珠,在法庭上发狂,描摹狂态,历历如画。见侦探、见警兵即问:“是谁中毒?中毒者,即汝否?”复突然奔出法庭,确是发狂时情景。在监狱中一场,见葛兰逊不哭,而一道及父母与腹中之儿,则揾泪啜泣,直将孝女、慈母,一手演出,哭得不错。出狱后在雪中抱女寻父一场,为最有精彩处,说得无一语不悲惨,做得无一处不凄恻。瘦鹃看《情天恨》曾下过一回泪,到此不得不下第二回泪矣。一见轮船局中人,言及前数日曾有旅行船至,兜头便间:“汝见吾阿父未?”孝女情急,自流露于不自觉。而此一语中,亦正含有无限思亲之泪。及一闻船已去,立向后而仆,晕绝于地。观此一幕,可令人油然而生孝亲之心。

无恐之常勃德侯爵,到底不弱。闻圆珠在医院中生女,屈指沉思,无语揾泪,绝妙神情,不知道他如何体会得到。见李公佐下泪,为之揩拭,己亦在旁陪泪,做得到家。闻圆珠出医院时,遗有二书,一与监狱中医师,一与医院院长。连问有第三封信否?问得甚妙。

素素之冰娘,饮药一场,饶有神采。药发□后,侯爵问以何药,则低头微笑,含娇不语。盖犹以为是情天不老液,而非毒药也,其情态极佳。饮药后捧心颦眉,辗转于地,中毒时确有此状态。*瘦鹃:《志新民社第三夜之〈梅花落〉》,《申报》1914年3月6日,第7日略。

上述文字,真实地再现了早年新剧舞台演出的情景,是早期话剧史研究不可多得之史料。若能对《申报》中之相关资料加以整理,早期话剧史的研究定能推陈出新。

早期新剧剧人的社会生活境况,是话剧史研究中又一空白点。笔者从众多的民国戏剧文献中,梳理出相关的记载,亦能大体上勾勒出剧人社会生活之轮廓。

话剧之滥觞,并非是事先计划好的。更多的戏剧活动,出自于当时市民社会中一帮戏剧的爱好者,而日后如火如荼的话剧商演,起先亦并无预埋的商业动机。《戏杂志》刊行于1922至1923年间,前后共出9期。其中的“新剧”栏目中便留下了早期上海市民进行话剧启蒙运动的真实记载。从“尝试号”开始,《戏杂志》连载《二十年来新剧之变迁史》一文,文中有诸多关于上海市民从事话剧萌芽时期活动的记载,是今日话剧史研究的重要史料。该文开篇即道:“诸君知中国新剧发源于何时乎?新剧发源之时代,盖已二十余年……中国式之新剧,如今日所演者,其发源之地,则为徐家汇之南洋公学,时为前清庚子年。”这一有关话剧起源的明确记述,却一直未被话剧史的学者所重,不知何故。

关于早期上海市民自发组织的新剧活动,《戏杂志》有详尽之记述:“城内城隍庙内老同志(即每日在邑庙豫园茶馆内吃板茶者)如朱云甫*按:朱云甫即朱双云。、王蕙荪*按:王蕙荪即王幻身。辈之开明派(即在仁和里演剧之开明学会)与画师金应谷等所组织之益友派,因朝夕相见于茶馆,早已化干戈为玉帛,彼此早有跃跃欲动之势,拟再现身于舞台……过其戏瘾。当时朱云甫、汪仲贤及任公等,遂假茶馆开临时会议,一致赞成以朱云甫国文略有根底,被推掌理主任一切文牍事宜,任公善于交际,公推管理外交事务。继由汪仲贤规定名称,称曰‘一社’,殆以一心一德为宗旨耳。但此临时发起之团体,能力薄弱。一演之后,即行消灭,又如迎神赛会中之一日大老官然。一社命名之意,盖亦做一日是一日之消极主张耳。”*《戏杂志》,1922年创始号。

早期的新剧活动,起初并非有完整的计划和组织,大抵是出于个人的爱好,志趣相同之人在一起进行简单的商议,便组织起一个临时的组织,其内部的分工协作亦十分有趣:

一社内部招集社员之法,颇为奇特,至今思之,犹觉可笑。法用数寸长之白纸,上书“某日假某处开会一叙,某某君鉴”等字样。该项纸条即由交际员任公按户分送,其状似发报丧条,又似党人散放票布。*《戏杂志》,1922年创始号。

早期的新剧演出,作为一项社会活动是如何进行实际运作的,一直是戏剧史研究中的空白,这方面的资料亦不为戏剧史学者所重视。然认真翻检戏剧史料,却能发现其中有不少有趣的记载,并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反映出当时新剧演出活动中,经费层面的细节是如何运作的:

一社演剧地点,系假座石路天仙茶园,由交际主任任公前往接洽。任公本系外行,不谙借座办法,既无进身之阶,又不知谈判时措辞云何,乃于该园夜戏开锣时徘徊探伺,招一案目名炳如者,至间壁普庆里内,告以借座之由,并托伊向前台接洽,询问代价。炳如当即允诺,约以翌日仍在原处听信。翌日前去,炳如回说日戏借座代价至少一百九十元。其索价虽昂,然较丹桂已减三分之一。复经全体议决,借用天仙为临时剧场。但向戏园借座,例须先付定银。其时所收会费,仅每人一元,会员五六十人,即完全收足,亦仅敷会中开支,万难移作包戏之用。后由炳如独力担任,代负完全责任,惟有交换条件与任公面订,订明演剧之日,茶资及手巾小账,每客增取一角,以酬负责之劳。经济所限,虽欲不勉强承认,不得也。*《戏杂志》,1922年第三号。

早期的新剧团体,大多都是临时的组织,一演而散,演出亦不为获利,仅以个人兴趣爱好为重。“一社”之后,朱双云又组织了“仁社”。

一社演剧以后,团友即四散。盖此种团体均系临时组织,万无持久之理。其间有沈景麟、陆申麟二君,见一社结果之甚佳,亦复技痒,欲另立一临时团体,以过戏瘾,乃往朱云甫、任公二人许,求请加入。朱任二人许之,朱君为之题名“仁社”。*《戏杂志》,1922年文艺特刊。

也许是戏剧这个特殊行业的关系,从事戏剧活动的剧人,似乎一开始便处于一种争逐名利的氛围之中。尽管最初的新剧还未步入商演的“中兴”时期,尚处在一种自娱自乐的阶段,新剧的先行者们便开始了追名逐誉的争夺战了。这些不为一般史籍所重的“趣史”,在民国早期的戏剧文献中,为我们留下了清晰的踪迹。例如,朱双云成立的开明会,与金应谷成立的益友社之间,便有着“干戈”相见的历史,只是因为对新剧共同的爱好,才化敌为友;朱双云和任公是“一社”和“仁社”主要干将,然而他们之间的矛盾则与“一社”、“仁社”的过程相始终,几乎无日不争吵。负责文案的朱双云每日争吵,动辄将笔砚置于地,欲拂袖而去,然一经同僚好言相劝,便又重新舞文弄墨了。他出言刻薄,遭人嫉恨,他的同伴为了报复,居然去厕所里掏出大粪,欲涂抹其身。若不是朱双云行动迅捷,及时抽身,早就“遗臭万年”了;早年到上海来谋求发展的“新剧伟人”王钟声,为了生存之计,竟然用白开水兑入色素,充当药品,蒙骗市民;而新剧界的神秘人物任天知在汉口以骗术敛财,败露后躲入俄国驻汉口的领馆,遭债主围堵,又化装易容出逃;日本留学回国的徐半梅囊中羞涩,买不起兰心剧院正厅的戏票,只能购一张廉价票,躲在楼上过其戏瘾;少年时代的汪优游从老城厢跑到租界里去看戏,因回来得晚,被关在了城门之外……如此这般鲜活的社会生活,倘若没有戏剧文献的支撑,我们今天无论如何也是无法相像当年剧人真实的社会生活。

小结

总之,戏剧文献的重新发掘和梳理,是研究早期话剧史的重要环节。戏剧文献是找寻真实的戏剧历史的线索,是还原戏剧艺人社会生活的基础。诚如董健先生所言,追求历史真实就是追求真理。戏剧的真实在于戏剧文献,值得我们追求。

[责任编辑]黎国韬

赵骥(1966-),男,江苏南京人,史学博士,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副研究员。(上海,200040)

* 本文得到201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早期话剧文献与话剧史考证研究”(项目编号:16BB024)的资助和“上海高峰高原学科建设计划”(项目编号:SH1510GFXK)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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