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飒飒
(山东省艺术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论李开先《改定元贤传奇》的审美价值和文化意义
甄飒飒
(山东省艺术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李开先的《改定元贤传奇》六种,是确定现存明人所编元杂剧选集中最早的版本。《改定元贤传奇》不同于其他明刊元杂剧选集,它在复古派统治文坛,“汉诗唐文流布天下”的时期诞生,开时代文艺审美风气之先。作为来自山东的明刊元剧选集,《改定元贤传奇》是对山东戏曲文化血脉的保护与传承。《改定元贤传奇》的编订体现了编者独特的审美文化视角,体现了元杂剧从“舞台”走向“案头”的戏曲文化审美趋势。这部杂剧选集具有引领时代审美风尚的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文化意义。
李开先;《改定元贤传奇》;戏曲;审美
《改定元贤传奇》是明代李开先所刊刻的一部杂剧选集。李开先(1502-1568),字伯华,号中麓。明世宗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太常寺少卿。嘉靖二十年(1541)被罢后,家居近三十年。于故乡修造园亭,建藏书楼。所藏书,多词曲,有“词山曲海”之称。《改定元贤传奇》现存六种剧目,马致远的《江州司马青衫泪》、《西华山陈抟高卧》,乔梦符的《玉箫女两世姻缘》、《杜牧之诗酒扬州梦》,白仁甫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和王子一的《刘晨阮肇误入天台》。
除了《元刊杂剧三十种》外,现存的元剧选集均确定是明人所编,共有九种。这些本子如臧懋循《元曲选》、赵琦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等,是学界研究元杂剧的重要资料来源,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很多研究者从曲文特征、版本样式等各个方面对明刊元剧进行了梳理和研究,对现仅存六部杂剧的李开先《改定元贤传奇》的研究更是如此。但这些研究往往忽略了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即李本出版背后隐藏的时代审美文化风尚的重要特征。九种明刊元杂剧问世的背后与明代中后期经济、文化、社会心理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下审美文化风潮转变有着密切的关系。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论述《改定元贤传奇》重要的审美价值和文化意义。
从刊刻时间来看,绝大部分明刊杂剧出现在明万历中后期,这个时间段是明刊元剧出版的高潮期,刊刻精良、影响深远的本子如《元曲选》等就是在这个时期面世的。
根据杂剧刊本的序言和相关资料,有五种能确定具体的刊刻时间:陈本《古名家杂剧》(万历十六年,1588)①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戏曲志浙江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社,2000年,第683页。另李志远《<古名家杂剧>编选者考》(《文献》2013年第4期)一文,对《古名家杂剧》编者提出新说,认为非陈与郊,而是王骥德,但此新说对戏曲刊本时代并无影响。、息机子本《杂剧选》(万历二十六年,1598)、黄本《阳春奏》(万历三十七年,1609)、臧本《元曲选》(万历四十三、四十四年,1615、1616)和孟本《古今名剧合选》(崇祯六年,1633)。
陈与郊(1544-1611)曾任万历年间太常寺少卿,万历二十四年(1596),上书乞归故里。王骥德(约1542-1623)的《古杂剧》前有陈与郊的序言,所以陈本与王本成书时间相去不大。《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本因有赵琦美在万历四十二年至四十五年间(1614-1617)的校跋,可知成书稍晚于《古名家杂剧》和《古杂剧》。继志斋是明代南京著名的刻书坊,万历(1573-1620)中期建成,其刊刻的《元明杂剧》成书约在万历中后期。
李开先,嘉靖二十年被罢后,家居近三十年。《改定元贤传奇》应成书于他放归之后、辞世之前,即完成于1542年到1568年之间,在明刊元剧选集中成书最早。
从出版时间来看,李开先的《改定元贤传奇》不过比其他版本早了五六十年左右,但这个时间差距中所隐含的社会文化背景却是不能忽视的。因为明代的文艺风尚在万历中后期发生了巨大的变迁,新旧交替、震荡剧烈,前、后七子引领的“复古运动”统治明代文坛数年之后声势渐消,阳明心学和公安三袁引领的“性灵说”澎湃涌动,新的社会思潮和文艺风尚的出现促使人们在审美趋向上发生了巨大转变。
(一)李开先曾在《改定元贤传奇》序言中称:“夫汉唐诗文布满天下,宋之理学诸书亦已沛然传世,而元词鲜有见之者。”①卜健:《李开先全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1704页。他所处的时代是正值前、后七子高歌“复古”,力复“雅正”的交接年代,谈诗论文是当时文坛的主流,学唐尊汉是文学审美的主调,“明代复古诗论最显著的特点是回顾传统。复古诗论家希望在创作的整体成就方面攀及古代诗歌的盛世,于是要学习古代的诗人诗作。”②陈国球:《明代复古派唐诗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页。所以,很多人视词曲为“末技”、“小道”,不予重视。在复古派领导文坛时,元杂剧这种元代新兴的土生土长、来自民间的充满“蒜酪”、“蛤蜊”之味的非诗文的戏曲艺术,是不能被时代审美主流所容纳的。
到万历中后期时,文学界和思想界的大环境已然改变了。一方面“后七子”中的王世贞等复古派代表作家“文学创作越来越不加检束”,“思想状况和心态”发生了变化,“使复古运动自行趋于解体。”③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37页。另一方面解放个性、破除陈规的阳明心学与公安三袁的文学“性灵说”剧烈影响着思想界和文坛,李贽等人肯定人的私欲,追求个性自由的言论剧烈冲击着传统观念,促使社会思想和风习发生着重大转变。这个时期打破了人们对汉唐诗文规矩式的审美“模式”,促使读者审美心态发生转变。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曲”这种文艺形式的价值被进行了再次评定。王骥德在《曲律》中指出:“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而“快人情者,要毋过于曲也”。④⑥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王骥德曲律》,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12页,第232页。
(二)同时,万历中后期也是传奇戏曲勃兴繁盛的时期,“文人士大夫积极参与戏曲活动已经成为一种时髦的社会风气,达到‘举国如狂’的地步”⑤郭英德:《明清传奇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3页。。“今则自缙绅、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为新声者,不可胜纪。”⑥“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乐,以其聪明寄之剩技”,“吴中缙绅留意音律”,“俱工度曲,每广座命技,即老优名倡,俱皇遽失措,真不减江东公瑾”⑦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27页。。在文人心中,戏曲的价值和地位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此时,临川派的汤显祖(1550-1616)、吴江派的沈璟(1553-1610)、吕天成(1580-1618)、王骥德、汪廷讷(1569?-1628)等明传奇的“大牌”作家登上了传奇创作的历史舞台,因此佳作频出,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沈璟的《双鱼记》等,基本上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以明传奇为代表的戏曲作品,带动了时代的审美潮流。戏曲受到各阶层的喜爱,蔓延全国,成为全社会的文化活动。
随着传奇的风行,作家们对艺术风尚渐渐有了不同的理解和追求,促使他们向更早的戏曲艺术——元杂剧中去探寻戏曲艺术的本源,这更诱发了人们对元杂剧的兴趣,从而深入发掘元杂剧的魅力,肯定它的价值。“一代之兴,必有鸣乎其间者。汉以文,唐以诗,宋以理学,元以词曲”。①息机子:《杂剧选自序》,见蔡毅编:《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425页。“后《三百篇》而有楚之骚,后骚而有汉之五言也,后五言而有唐之律也,后律而有宋之词也,后词而有元之曲也。”②陈与郊:《古杂剧序》,见蔡毅编:《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423页。论曲者从文学流变的角度来肯定元杂剧的价值。而面对着“年来专尚南音,而北剧俱废”③于若瀛:《阳春奏序》,见蔡毅编:《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427页.,“南曲盛行于世,无不人人自谓作者,而不知其去元人远也”④臧懋循:《元曲选自序(二),见蔡毅编:《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439页.的状况,编选者们为使今人意识到元剧之美,纷纷选择元杂剧中的精品刊行于世。所以明传奇的勃兴之期,也正是《古名家杂剧》、《元曲选》等杂剧选本问世之时。
所以《改定元贤传奇》的价值首先就表现在它超前的审美文化意识,它的诞生具有超时代性的特点,李开先早在“复古”派大行其道之时,就意识到了元剧之美,并能刊刻元词,欲将其美示于世人,这是一种“为天下先”的审美观念。这种非主流的超前审美观,促使《改定元贤传奇》能成为现存最早的明刊元剧选集,具有了时代性的意义。
除了《改定元贤传奇》的时代审美特性外,还必须意识到,明刊元杂剧选集的地域特性。杂剧刻印潮流表现出了“南重北轻”的特点。江南地区是明代刊刻元曲的重镇。黄正位是安徽人。赵琦美是江苏常熟人,王骥德、孟称舜是浙江会稽人,陈与郊是浙江海宁人,臧懋循是浙江长兴人,继志斋是南京著名的刻书坊,息机子本选者不知籍贯如何。除《改定元贤传奇》外,几乎所有编者都出身于南方,仅有李开先一人来自山东。
九种明刊元剧集中出现在江南地区不是一个偶然现象。明万历中后期,江浙地区经济发达,市镇发展速度较快,“江南市镇的发展在明代嘉、万时期形成第一个高峰”,⑤⑥范金民:《江南社会经济研究明清卷》,北京: 中国农业出版社,2006年,第1066页,第1069页。而且这个高峰的形成与江南地区商业活动的异常活跃有着密切的关系,“新增加的市镇绝大部分就是随商品贸易和商人活动发展起来的”⑥。经济的繁荣刺激了城市文化消费,市民阶层对文艺作品有着较为强烈的需求。臧懋循在刊行《元曲选》时,“刻元剧本拟百种”,但因“蒐辑殊不易”,且资金不足,“空囊无以偿梓人”,“乃先以五十种行之”,⑦臧懋循:《寄黄贞父书》,《负苞堂集》,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83、84页。待资金回笼后刊行了剩余的剧目。这正说明了在经济高度发达的背景下,江浙地区对元杂剧等文艺作品的强劲的购买能力。而且,江浙地区同时也是明代出版印刷业的中心之一,活跃着众多著名的商业性的书坊,如金陵富春堂、世德堂和刊刻《元明杂剧》的继志斋等,其中富春堂和继志斋以刊刻戏曲而闻名,继志斋“所刻元、明两代剧作,有出处可查者现仍存二十八种”⑧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 江苏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社,1992年,第752页。.,名家名作有汤显祖《紫钗记》、张凤翼《红拂记》、高濂《玉簪记》等。书坊的存在为图书的刊行与流通提供了巨大的便利。“吴会、金陵,擅名文献,刻本至多,巨帙类书,咸会萃焉。”⑨⑩①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5页,第59页,第57页。而且江南的书刻不仅数量可观,质量也较为上乘 ,“所见当今刻本,苏常为上,金陵次之”⑩,“其精吴为最”①。同时这里也是明代后期传奇创作的中心地带,在文艺上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出现了多位明传奇的代表作家,如籍贯吴江的沈璟、嘉兴的卜世臣、余姚的叶宪祖、会稽的孟称舜、常熟的徐复祚、吴县的李玉等。戏曲活动受多方面的影响,在江浙地区极为活跃。经济、出版、创作中心地区的地域性重合,促使了江浙地区成为明刊杂剧选集出版的中心地带。
而与江南地区这样大规模且集中出现的杂剧选集相比,为数不多的北方元剧选集《改定元贤传奇》的价值就显得更为重要,它不仅是北方文士对元剧保护及传播工作的极好证明,更有助于山东戏曲文化血脉的传承。
山东地区的戏曲艺术在元、清两代都有着不错的成就。在元代,山东东平是与大都、真定等齐名的六大元杂剧中心之一,有高文秀、李好古、张寿卿等重要作家,以黑旋风李逵为主角的《黑旋风双献功》、《梁山泊李逵负荆》等梁山剧是山东剧的重要特色。在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天下驰名,为清代戏曲中出类拔萃之代表作,并为他赢得了“南洪北孔”的美誉,南北平分秋色。而在明代,除了李开先的《宝剑记》颇有声誉外,总体来看,明传奇的重心始终是在南方,名家名作纷纭而出,山东戏曲创作稍显沉寂。所以《改定元贤传奇》对于山东地区戏曲艺术的接续与发展而言,有着重要的意义,它是由元及清的戏曲创作发展过渡环节中重要的一环,是对元杂剧艺术的保护,也是李开先本人留下的重要的精神财富。
《改定元贤传奇》剧目的选编,表现了李开先独特的审美文化视角,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李开先高雅的戏曲审美品味。《改定元贤传奇》内的剧目,并非传世的“多寻常之作,胭粉之余”,后来问世的曲集也都有重选。这正是这套戏曲选集重要的价值所在。
剧目 选本陈抟高卧《元刊杂剧三十种》、息机子本、阳春奏、《元曲选》、脉望馆本梧桐雨《古杂剧》、《元明杂剧》、《元曲选》、脉望馆本、《酹江集》青衫泪脉望馆本、《元曲选》、《古杂剧》、《柳枝集》两世姻缘《古名家》、息机子本、《元曲选》、《古杂剧》、《柳枝集》扬州梦《古名家》、《元明杂剧》、《元曲选》、《柳枝集》误入天台①《古名家》、《元曲选》、脉望馆本、《柳枝集》
《改定元贤传奇》六种中不乏名家之作,如白朴、马致远、乔吉等,这些剧作在当代也备受推崇。这充分说明了李开先高超的艺术鉴赏力和他对元曲独有心得的见解。《改定元贤传奇》对李开先而言,是一个精选本,“乃尽发所藏千余本,付之门人诚庵张自慎选取,止得五十种。力又不能全刻,就中又精选十六种”。②卜健:《李开先全集》,第1704页。若十六种存于现世,或可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从杂剧选刊的时代超越性和对杂剧作品的审美品位来看,《改定元贤传奇》都是划时代的作品。
(二)体现了元杂剧“案头化”的文化趋势。在万历中后期,明传奇的发展进入了勃兴期,“南曲诸腔终于完全取代北曲杂剧,占据了戏曲舞台演出的领袖地位”③郭英德:《明清传奇史》,第37页。,这使元杂剧很难在现实中进行演绎,“始犹南北画地相角,迩年以来,燕、赵之歌童舞女,咸弃其捍拨,尽效南声,而北词几废。”④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王骥德曲律》,第30页。
所以这一时期元杂剧的大规模刊行也基于它已然无法在舞台上演出的这一现实原因。传奇受到了大众的喜爱,走在戏曲审美的潮头浪尖,而艺人为迎合大众需要,专练南曲,北腔尽废。戏曲这种开放型的文艺形式,如果没有观众的支持,不能呈现在舞台上,等待它的只能是慢慢消逝的命运。所以也只能通过刊刻杂剧选集来保存元杂剧的美,适应人们对元剧审美方式的转变,元杂剧“案头化”势在必行。
而《改定元贤传奇》的问世就意味着元剧从“舞台”走向“案头”的趋势开始了。它不是简单的剧目收录者,而是元杂剧审美文化特征改革的先行者。作为明刊元剧之始的《改定元贤传奇》中所载的《陈抟高卧》剧与元刊剧本①元刊剧本指《元刊杂剧三十种》本。之间存在着差异,而这些差异正是为了适应人们对元剧审美方式的转变形成的。
1.元刊本曲文完整,但缺少宾白,只做舞台提示,这种方式意味着元刊本是供演出参考的脚本,所以在最重要的曲文上保持完整,但作为一种文学读物,在行文逻辑上却是有所欠缺的。李本中的宾白得到了大量增加,并在与曲文的衔接上更加流通圆熟,故此上下文的逻辑更加清楚,出场人物的作用更加明晰。
如第三折开始处[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这三支曲子,元刊本只在第一支[滚绣球]标注了“谢恩了”,然后开始唱剩下两支曲子,而李本这三只曲子两两之间各有使臣之语,与末角唱词形成对答态势。
(使臣云)先生在那隐居处,山野荒凉,得如俺这朝治中这般富贵么?
[倘秀才]俺那里草舍花欄药畦,石洞松窗竹几;您这里玉殿珠楼未为贵,您那人间千古事,俺只松下一盘棋。富贵把浮云可比。
又如郑恩这个人物的出场。在元刊本中,涉及到郑恩的第一折和第四折,均无具体姓名,也无宾白。第一折中仅有“外”这个角色提示。但通过第一折[仙吕·醉中天]曲文中的“你是五霸诸侯命,有一品大臣名,干打哄胡嘶哝多了半生”,和第四折[双调·雁儿落]中的“官封一字王,位列头厅相。那里是有官的我算着,只是无眼的天将降”,可以看出,此两折中都应有一位高官登场,且陈抟曾在第一折中为他批过命,在第四折中与已发迹的他再次相遇。李本中的“郑恩”这个出场人物的明晰化的改定使演出脚本具备了戏剧文学读物的形态,增强了元杂剧的文学性,使元杂剧的传播范围不仅限于舞台,促进了元杂剧“案头化”这一层面的发展。
2.对于元杂剧的精髓——曲文而言,虽然李本与元刊本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差异,但是这种差异多表现在用词的规整、洁雅,语句的对仗、工整等方面,大幅度的改换整支单曲的现象并不多见,也就是说,该杂剧的主题思想和中心意图虽在词句改换的情况下,仍未发生改变,其音乐的基本特质也得以保存。些许词句的差异不能影响我们对杂剧主旨和人物形象的理解,杂剧的审美本质是始终如一的。
第三折[倘秀才]
(元刊本)道有个治家治国,俺所学分个为人为己,不患人之不己知。土炕上淡白粥,瓦钵内醋黄虀,采那首阳山蕨薇。
(李 本)道有个治家治国,索分个为人为己,不患人之不己知。石床棉被暖,瓦缽菜羹肥,是山人乐矣。
总体来看,宫调与曲牌等最基本的音乐构成形式未发生变化,主旨思想也仍有保留,但李本在曲辞的处理上要更为精致雅练。变“土炕上淡白粥,瓦钵内醋黄虀”,为“石床棉被煖,瓦缽菜羹肥”,“淡白粥”,“醋黄虀”的意象带有贫寒、艰苦的意味,固然突出了陈抟安贫乐道之坚定。但“石床煖”与“菜羹肥”的意象虽削弱了甘守平淡之苦,却增添了隐居山林悠然自得之乐,变“苦”为“乐”,增添了隐居生活的雅致之感。
元杂剧在明代中后期因收到唱腔、音乐等各方面的制约,而难以像以前一样流布天下,同时明传奇兴起,慢慢占据了表演舞台,人们的审美兴趣发生了变化。对于元杂剧而言,舞台已经不能成为元杂剧传播的主流阵地了,只能转换其审美方式,从“舞台”变为“案头”,使之在结构上齐整化、行文上通达化、文辞上精雅化,经得起反复品读与赏鉴,从演出流通变为文本流通。《陈抟高卧》剧从元刊本到李本的改定,就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元刊本与李本之间的差异正说明了明刊元剧“文雅化”、“案头化”的大趋势。后来臧晋叔对《元曲选》改编正是这一趋势的体现。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元杂剧审美方式的一种灵活转化,虽然对杂剧本身有一定程度的改变,但有助于促使它长期的流通与保存,使杂剧文本得以传世,在时间的流逝中保存下这一文化瑰宝。而这也是李开先本人的重要贡献。
(一)出版原因。与其他明刊元剧多顺应时势产生的原因不同,《改定元贤传奇》的出现,与李开先本人的人生经历和兴趣爱好有着极大的关系。
1.对戏曲的爱好和相当高的审美品位。李开先年轻时就对元代戏曲充满了兴趣,他在《南北插科词序》中称:“予少时综理文翰之余,颇究心金元词曲”,“《中原》、《燕山》、《琼林》、《务头》四韵书”,“《太和正音》、《词话》、《录鬼》、《十谱格》”等“二十四散套”,“八百三十二名家”,“千七百五十余杂剧”,靡不辨其品类,识其当行。”①③卜健:《李开先全集》,第466页,第1704页。他对杂剧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和审美品位,也相当擅长,这点也得到了他人的肯定。沈德符曾称:“本朝能杂剧者不数人,自周宪王以至关中康(海)、王(九思)诸公,稍称当行。其后则山东冯(惟敏)、李(开先)亦近之。”②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第648页。
李开先的审美品位,使他意识到在明代流传元曲中存在着良莠不齐的现象。他认为:“如王实甫在元人,非其至者,《西厢记》在其平生所作,亦非首出者”,“选者如《二段锦》、《四段锦》、《十段锦》”等、“美恶兼蓄,杂乱无章”,“其选小令及套词者,亦多类此,予尝病焉”。③这也正是李开先选编《改定元贤传奇》的重要原因。
2.李开先的人生经历使他有机会从事戏曲的收集整理工作。据《李开先年谱》载,1540年3月,李开先“由吏部文选司郎中升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④曾远闻:《李开先年谱》,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66页。。“太常寺是与礼部祠祭司相关的机构,负责朝廷各种祭祀、礼乐活动”,“明朝祭祀除陵园外俱用雅乐”,所以“太常寺官必须懂习礼乐”。⑤王天有:《明代国家机构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06、107页。太常寺少卿这一职位使李开先有机会接触到内府典藏的各种杂剧刊本。1542年,李开先因故放归,居家近三十载,在这样漫长的岁月中,研究戏曲成为了排遣苦闷、消磨时光的重要手段,正是这一时期他完成了《宝剑记》的创作,编著了《改定元贤传奇》。
(二)收录情况。李开先自称精选了十六种杂剧,而现在仅存六种,以两册的刻本载体形式存于南京图书馆,其余十种不知所踪。关于《改定元贤传奇》的刊刻流传情况,或可从现存的三则明清之际的藏书资料中探究一二。
明代王道明在他的《笠泽堂书目》第六册《集部·词曲》中将《改定元贤传奇》,记录为八册。而清代钱曾在他的《述古堂藏书目录》卷十《续编杂剧》⑥钱曾:《述古堂书目》,入顾延龙《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44页。中又称:
李中麓选刻本:《江州司马青衫泪》、《西华山陈抟高卧》、《杜牧之诗酒扬州梦》、《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玉箫女两世姻缘》、《刘晨阮肇误入天台》。
清黄虞稷的《千顷堂书目》中著录为:张自慎《改定元贤传奇》十六卷(字诚庵,李中麓门人)。①黄虞稷著,瞿凤起、潘景郑整理:《千顷堂书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788页。
张雷在他所著的《笠泽堂书目的“发现”及其价值》②张雷:《<笠泽堂书目>的“发现”及其价值》,《图书与情报》1999年第1期。一文中指出,王道明应为明代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王继贤之子,“《笠泽堂书目》确为明代长兴县王道明编的家藏书目”。钱曾在《述古堂藏书目录》③钱曾著,瞿凤起编:《虞山钱遵王藏书目录汇编.》,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12页。的自叙中说:“己酉清和,诠次家藏书目告藏。”己酉是康熙八年,即1669年。黄虞稷在南明覆灭时大力收购散佚藏书,增加自己的藏书量,那《千顷堂书目》的成书时间应在南明覆灭(1645)到黄虞稷故去(1692)之间,由此看来,《笠泽堂书目》的成书时间应早于其他两种。
钱曾的著录无疑是确实的,可以与现在的实际情况相应和。而同时期的黄虞稷的著录则让人有些疑惑,他只是注明了《改定元贤传奇》的剧目数量,既没有指明曲目的名字,也没有确切地说明具体的册数,即曲目的载体情况,以黄虞稷的著录作为证据尚不够确凿。
而从更早的王道明藏书目清楚地著录《改定元贤传奇》的册数情况来看,似乎这十六种曲目都已完成。但需要注意的是,收入该书的《稿抄本明清藏书目三种》(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是根据山东大学图书馆所藏的《笠泽堂书目》影印的,而山大图书馆所藏底本未署藏编者姓名④《笠泽堂书目》现只存北京大学图书馆、山东大学图书馆抄本,而据张雷的《笠泽堂书目的“发现”及其价值》中载,两套抄本均不见藏编者姓名。,张雷在他的文中指出,这应是“民国间抄本”。这样情况就更加复杂了。第一种可能性是,当年李开先确实刊刻了十六种杂剧,在明代尚存全本,而到了清代,钱曾见到的只是流传过程中的六种,这些最终被南京图书馆收入,成了现存的孤本⑤具体的流传过程请参见任广世的《改定元贤传奇编纂流传考》,《戏曲研究》2008年第1期。。第二种可能则是《笠泽堂书目》传抄人误记或者篡改,李开先当年只刊刻了其中的六种杂剧,剩余十种并未完成。所以现在所存的就是全部曲目。这就是现存的《改定元贤传奇》。
综上所述,明刊元剧选集的大规模集中出现受到了同时代的社会经济、文化活动的深刻影响。从社会思潮和文艺风尚变迁的角度来看待这一文化现象,能深刻地了解明代对元杂剧审美认识和价值发现的发生变化的重要原因,从而体会到在社会经济文化影响下的明代艺术审美潮流的变迁。正因为社会思潮发生了变化,人们重视于借助戏曲来表现自己的主体精神和需求,所以主“情”的传奇能受到社会广泛的认可,“曲”的价值能被重新论断。但传奇的勃兴就意味着南曲的流行,所以元杂剧的价值虽然被再次发现,却只能从“舞台”走上“案头”。元杂剧在明代表现出的“案头化”的趋向,在万历中后期集中被刊行,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
而《改定元贤传奇》除了学界所共识的版本价值外,在时代审美价值观转变和戏曲文化传承方面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但这一方面是一直以来长期被学界所忽视的。大部分明刊元剧选集问世于万历中期以后的南方,只有《改定元贤传奇》确定来自山东,且在“汉唐诗文流布天下”的复古运动风起云涌时出现。它的问世引领了戏曲审美风气之先,元杂剧的审美方式从“场上”走向“案头”。李开先对保护元杂剧做出的贡献,体现了李开先高雅的戏曲审美品位和在时代审美文化风尚方面的远见卓识。《改定元贤传奇》重要的文化审美意义和时代价值,是不能被否认的。
[责任编辑 唐音]
The Aesthetic Value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Li Kaixian’s Gaidingyuanxianchuanqi (《改定元贤传奇》)
ZHEN Sa-Sa
(Shandong Academy Of Arts, Jinan 250100, China)
Six kinds of Gaidingyuanxianchuanqi of Li Kaixian is the earliest collections of Yuan drama in the Ming dynasty. Gaidingyuanxianchuanqi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other collections of Yuan drama was born when the literary movement of FuGu ruled the literary, leading the era of aesthetic culture.As a collection of Yuan drama from Shandong, it is the protection and inheritance of Shandong opera cultural ties. Gaidingyuanxianchuanqi embodies the editor’s view of aesthetic culture and opera cultural aesthetic tendency of Yuan drama which is from‘stage’to‘desk’. This kind collection of Yuan drama has the unique aesthetic value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Li Kaixian; Gaidingyuanxianchuanqi; drama; aesthetic
I206.2
A
1672-1217(2017)02-0044-07
2017-01-15
甄飒飒(1985-),女,山东潍坊人,山东省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