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几十年前,我对南京的态度很“愤青”。所谓“愤青”的态度或立场,一言以蔽之,便是“生活在别处”。既然生为南京人,讨厌南京似乎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有几分“愤青”的人注定会不满他身在其中的家庭一样。但也不是全无理由,其中最突出的一条,是不喜欢南京话。
各地的方言,有好听又好懂的,有好听而不好懂的,也有好懂而不好听的,当然也有的是既不好听又不好懂。我以为南京话易懂而“难听”。首先是“土”。“土”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概念,是因为认定南京“土”遂判定南京话“土”,抑或是相反,我也闹不清楚。反正听在耳里就是“土”,甚至它的好懂也成为“罪状”。不好懂的方言因其难懂,似尚有所遮掩,南京話的好懂则似乎令其“土”一览无遗,大白于天下。第二条似乎理性一点,是南京话没有抑扬顿挫,字念出来都是去声,每个句子则都是降调,朝下,朝下,扔石头似的。或者是一下一下杵过来,邦硬邦硬。四川话湖南话之类,倒也不能说它“洋”,但是顿挫有致,领导人说起来,自有它的气派。一句“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换了南京话,我看要“站起来”就不易,手势都难配合。没气势,也没情致。有次一帮朋友在一起拿南京话开涮,有人用地道的南京话给《简·爱》结尾男女主人公重逢的一段配音,双目失明的罗切斯特道:“是哪一个啊?——噢,是简噢!”一屋子人都笑翻了。我据此断定,用南京话根本就没法谈情说爱。南京话的“罪状”还包括不够从容等等。
其实南京话的可笑处,许多方言亦不免。不说其他,就说表达浪漫的情感吧,不拘何种方言,试试看,恐怕都有喜剧效果。但那时是思不及此的。念大学时外地同学模仿他到南京后学到的第一句本地话,是在电影院门前兜票:“阿有票啊?”可怜巴巴的样子。我马上就想到北京人的做派,同样是兜票:“有富余票吗?”调子扬上去,好听,不失身份,还透着洒脱。有年暑假外出远游,两个月未见半个南京人,有那么点思乡的意思了,坐火车回来,一路归心似箭。车到龙潭,就听附近几个南京女孩高喉大嗓在说笑,直不隆通,间或还带些脏字。这就是我的“乡音”?当时的反应,差点没夸张地把耳朵捂上,那羞愤难当,就像是要替全南京人害臊。
近读毕飞宇小说《平原》,里面不止一次写到王家庄人艳羡南京话的“好听”。虽是小说,这里想必不是虚构。南京话怎么会让人觉着“好听”呢?想来一是苏北方言也许不比南京话更悦耳,此外更重要的因素,也许是对于王家庄的年轻人来说,南京话象征着“别处”,是大城市的一种隐喻吧?港台腔一度甚嚣尘上,甚至能操几句粤语还被人羡慕,那可是属于“南蛮舌”之类,忽被追捧,也是因为那里的“发达”。
向往“别处”而终于身未离南京,也许是日久生情,也许是志气消磨,对南京早已渐生情愫,但我还是固执地认定南京话“难听”——虽然多数时间操的依旧是南京话,而且碰到南京人在一起的场合,不来上几句还觉不过瘾。
(摘自“网易云阅读” 图/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