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文艺的女青年

杨军

你有没有一个地方，一直想去，却因情怯而终于没有成行？我有。那就是位于内卡河畔的海德堡，因为那里有韦伯屋。不是因为马克思·韦伯的光芒太过耀眼，而是因为韦伯的夫人玛丽安尼，她在韦伯去世后，又独自在他们的故居生活了34年。这34年，她写韦伯传，整理出版韦伯的遗作，甚至继续主持韦伯在世时形成的思想沙龙，使“韦伯圈”并没有随着韦伯的去世而散掉，继续在海德堡乃至德国产生着巨大的影响。漫长的34年的孤寂岁月，不敢想象视韦伯如生命的玛丽安尼是如何渡过她生命中这最后的没有韦伯却又完全被韦伯环绕的时光。

做韦伯太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学的时候，偶然看到《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社会科学并不是枯燥的，即使从翻译过来的文字，还是可以感觉到文中蕴含的澎湃的激情。后来慢慢知道，韦伯果然是一个感情强烈而丰富的人，他的精神特征被后来的学者总结为矛盾、紧张、冲突。他为了母亲和父亲发生冲突，却又因为父亲在一个月后去世而充满愧疚，以致精神分裂。

在此之前，韦伯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出身良好，极具天赋，博士毕业便取得名校教职。在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娶了玛丽安妮，玛丽安妮肯定也是一个出色的女子。就在人们以为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韦伯精神分裂了，这一去，就是整整7年。这7年，玛丽安妮陪着韦伯旅行疗养，在他一次次的精神崩溃中给他安慰。這旅行，被称为“地狱旅行”。

韦伯自己说：“我的智力成熟很早，而别的方面都成熟很晚。”即使没有精神分裂，和他相处也是不容易的。玛丽安妮尤其难得的是，她的一生其实是围绕韦伯展开的，她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般仰望和崇拜着韦伯，却又像坚强的母亲一样佑护和照料着韦伯，但同时她却又很好地维持了自我，一直拥有内心的自由和精神的独立。

诸多矛盾的性格在她身上统一，她足够敏感和富于诗意，能进入韦伯的情感世界，理解是什么让他“痛苦不堪”，知道对于韦伯这样的人来说，“只有承担一项天职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给韦伯选择的铭文是歌德的诗句：我们将再也看不到他的同类，尘世的一切莫不如此。但她却完全没有一般文艺女青年的脆弱和多愁善感，她甚至可以在纳粹时期，和雅斯贝尔斯一起，坚持他们一个小圈子的思想独立，维护了德国知识分子的尊严和体面。她有足够的理性和逻辑，可以说是德国第一代女性知识分子，却又甘愿以韦伯为中心，不仅是他学术上的最佳助手，也是他生病期间最好的医生和护士，照顾他的生活。玛丽安妮是理想的成熟女性的形象。

一直觉得中国文化中有很多成熟的有魅力的男性形象，帝王将相，商儒侠丐，什么都有，却缺少成熟的有魅力的女性形象。大概因为中国传统的著书立说的人以男性为主，他们只擅长描写年轻的文艺女青年。比如在射雕英雄传中，少女黄蓉娇俏灵动，光芒万丈，而到了神雕侠侣，中年的黄蓉虽然还是一样聪明秀丽，却显得平庸和毫无吸引力。他们不知道可爱的文艺女青年该如何变老，更不知道不文艺的女青年的成长会有怎样的光彩。而成熟女性形象，往往是女强人、女权主义者或者性别不明显的人，总是显得不那么可爱。生活中伟大的女性，往往不是作为独立个体而存在，她们的角色一般是母亲或者妻子，从来不会是中老年的玛丽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