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平
我曾经做过四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在乡镇工作过17年。后又在云南贵州等地的少数民族地区做了多年扶贫。无论是在乡镇干部的岗位上,还是在扶贫“官员”的岗位上,农村老人始终是我最关注的一群人。我一直有一股强烈的为农村最弱势的老人群体服务的冲动。
要帮助最弱势的数以亿计的农村老人,怎么做呢?
从2005年开始,我开始了自己的“精准扶贫”—在协作农民发展的过程中优先惠及农村老人群体。我选择从自己的村子开始我的“精准扶贫”,并且是从创建村社内置合作金融促发展开始的。
资金互助促发展,利息收益敬老人
我家在湖北省监利县周河乡王垸村,是洪湖西岸边上的一个渔村。村民大多以养殖螃蟹和鱼虾为生,贷款需求比较大。在上世纪80年代,我们村所在地有农业银行和信用社的分支机构,农民贷款也比较容易。后来,农业银行和信用社都撤走了,农民不仅贷款难,存款也要到十几公里外的镇上。
我常常为兄弟姐妹和亲戚朋友贷款难所困扰,每年都帮助他们求爷爷拜奶奶的找贷款。累,丢面子,贴钱还贷款是常有的事。
我们村有点集体经济,每年能够拿出5万元给村里的老人过年发红包,人均200元。2005年年初,我和村书记李花清商量:我找10万元,村里出25万元,每位老人出2000元,创建王垸村养老资金互助社—村社内置合作金融。由老人们给年轻人放贷款,解决村民贷款难。我找来的10万元和村里的25万元所产生的利息收益全部分配给老人。这叫“资金互助促发展,利息收益敬老人”。
我跟李花清书记算账:如果250个老人,一人出资2000元,是50万元。村里出资25万元,我出资10万元,合计是85万元。按照信用社的实际贷款利率算,当年收益不少于12万元。每个老人当年可实现分配400元,比上年增加一倍,还有积累,且本钱也还在。如果逐年增加资金规模,不仅老人收益年年增加,还能帮助村民解决贷款难,且干群关系也会有大改善。
李花清书记觉得我的主意非常好,但他有两点担心:一是符不符合政策?二是放款了收不回怎么办?
我给李花清书记讲了一号文件的精神,第一个担心可以放下。放贷款了,是有可能收不回来的,这确实这是个问题。我跟花清书记说,我们想办法努力把风险管理到最小:第一,开始时,每户最高只能贷款5万;第二,农户用土地承包权抵押贷款;第三,把老人编成小组,把贷款指标分配到老人小组,贷款由老人小组审批,根据贷款额度由n个老人担保贷款;第四,贷款时夫妻俩都必须签字画押。这样,即使有个别农户贷款后经营失败了,应该不会赖老人们的账。只要不赖账,极个别人一时还不上本金,先还利息,再慢慢还本,风险应该是可以控制的。
我们村里的老人们参与积极性特别高,还给李花清书记鼓劲打气。我花了一天多时间协作村里的老人“积极分子”、村干部等制定了王垸村内置合作金融—养老资金互助社章程,选举了理事会和监事会,70岁的老书记李功兵被选举为理事长,村支书李花清被选举为监事长。2006年年初,王垸村养老资金互助社—村社内置金融开业了,初始资金87万元。
李功兵理事长领导的理事会制定了一套极其简单的工作机制和管理办法:所有贷款的期限都是一年,贷款要申请排队編号(先申请优先得到贷款),每年腊月小年前后两天,收回贷款—决算—再按照申请贷款的排队号发放贷款—分红大会—张榜公布。理事会一年只办公5天时间。
2006年王垸村养老资金互助社收入超过12万元,每个老人分红400元,比上年增加了一倍,且还增加了2万元积累。
2013年过小年,我回家参加了养老资金互助社的分红,当年每个老人分红900元。分红日,成了我们村老人们的节日。
2016年,养老资金互助社的资金规模超过了300万元,收入接近40万元,年终每位老人分红1000元。2016年,王垸村老人协会举办了首届重阳节,重阳节摆酒席100桌,请正规剧团在村里唱了两天两夜的花鼓戏, 村里的乡贤为重阳节捐款7万元,年轻小伙姑娘踊跃当志愿者为老人服务。
从2006年以来,我们村的养老资金互助社为村民发展经济发放贷款2000万元多,累计为老人们分红107万元。更重要的是,由于有了村社内置金融—养老资金互助社,村里发生了很多变化,特别是,老人地位高了,好儿子儿媳多了。
敬老胜过敬菩萨
农民有土地、山林、水面、房屋等,这都是农民的财产,但农民的财产不能在银行抵押贷款。这是农民和市民的最大不同。农民的财产权若像城市市民财产权一样可以抵押贷款,农民发展能力就会有极大提升,农民财产性收入就会有突破性的增长。
河南信阳市是省级农村综合改革试验区,该改革试验区的核心试验课题就是通过土地制度创新让农民的承包地和山林等能够在金融机构获得抵押贷款。
2008年,河南信阳市平桥区郝堂村的农民,终于拿到了土地承包证,林权证等,都是70年的,和城市产权一样。可是,农民花钱领到的70年产权证在任何金融机构都不能抵押贷款,政府动员农民参与林地确权、土地确权时信誓旦旦的承诺落空了。
2009年,我应邀去信阳市平桥区党校上课和信阳市委党校演讲,有针对性地讲了一个题目:《建设新农村,先建新金融》。我说,农地确权给农户1万年,正规金融机构也不可能接受农民农地抵押贷款。道理非常简单:农地抵押给银行后,农民如果不还贷款,银行要通过打官司等一系列非常复杂的程序才能把农地过户到银行,这要花很多精力和钱;银行得到农地后,再转包经营农地的成本也会高得惊人,转包后所获得的收益可能还支付不了成本。因此,银行行长只要没脑残,是不会接受农地抵押贷款的!
信阳市平桥区政府的主要领导问我,如何才能让农民的林地和农地等获得抵押贷款?我说:必须在农民村社内部建立起互助合作金融,农民的农地、林地等只能在村社内部的互助合作金融里实现抵押贷款权,几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是因为:土地是村社集体所有的,农户承包地在村社内部的互助合作金融里抵押贷款后,如果违约不还款,承包地可直接收回到村社集体后再发包或转包,处置违约的成本极低—内部处置。所以,农地只有在村社内的互助合作金融—村社内置金融里才有真正的抵押价值。
在平桥区政府的要求下,2009年9月,我来到了当地有名的贫困村—郝堂村。我走进郝堂村遇到的第一人是村委会主任胡静。胡静当时56岁,她自我介绍说她从“铁姑娘班长”到村长,干了几十年了,村干部的路是越走越窄了。她说明年就不做村干部了。我问胡静不做村干部了,会去做什么?胡静说村里的老人们太可怜了,真心想为老人做点事,但不知道怎么做。说这话的时候,胡静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在场的区干部告诉我,就在前两天,村里有两个老人自杀了,胡静刚刚办完丧事。这些年,村里年年都有老人自杀。
我给胡静讲了我在自己的村里的做法。我承诺从自己的课题费中拿出5万元,找政府再要10万元,用这15万元做种子资金,引导郝堂村的乡贤和老人参与创建郝堂村村社内置合作金融—养老资金互助社,为村民发展服务,收益让老人优先受惠。
胡静则动员(包括她自己)7名乡贤出资14万元作为敬老基金,加上我和政府的15萬元,初始发起资金共29万元。开业的时候,只有15个老人相信,每个老人出资2000元入社。10月开业,开业时村集体也筹集了2万元,开业时总资金34万元。
村民在讨论控制贷款风险的时候,第一条就是土地承包权抵押贷款、林权抵押贷款。困扰政府主持改革的官员们很久的农地不能抵押贷款难题,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2011年,郝堂村夕阳红养老资金互助社发放贷款650万元,年收入超过70万元。后因为贷款需求下降,资金规模维持在300万元左右。在郝堂村,农民农地林权抵押贷款就像饿了就吃饭一样简单。
2011年,我和孙君发起创建“中国乡村规划设计院”(后更名为:中国乡建院),乡建院的总部就设在郝堂村,协作郝堂村搞新农村建设。新农村建设做的一件大事是土地收储。按照规划,村集体需要收储数百亩土地用于新农村建设,第一批需要收储83亩,需要支付村民170万的现金。从收储土地的谈判到收储土地的资金筹集,老人们都发挥了核心作用。由于村集体收储土地十分顺利,规划设计方案落地也非常顺利。随着郝堂村新农村建设不断推进,土地增值导致集体经济爆炸式增长。2015年,郝堂村集体资产总规模就超过了5000万元。而同类型的村庄搞新农村建设,村集体却负债累累。所不同的是,郝堂村有内置金融—夕阳红养老资金互助社,有组织起来紧密团结在村两委周围的老人群体,所以郝堂的新农村建设不需要开发商,是完全自主的新农村建设,土地增值收益和金融创新收益都归村民和村集体享有。
郝堂村2009年是一个贫困山村,一个即将消失的凋敝山村,2013年被建设部授予“宜居示范村”,每年客流量超过百万人。2015年,胡静被授予“全国劳模”。
从2009年以来,郝堂村内置金融—夕阳红养老资金互助社累计为老人分红109万元,积累高达76万元。郝堂村的村民说:老人是村里的“活菩萨”,敬菩萨不如敬老人。郝堂人懂得了这个道理,这是郝堂村最大的变化。
郝堂村的成功,让我对自己的“精准扶贫”增强了极大的信心。
土地房屋的金融化收储
农户承包地规模小,高度分散,经营效率低。用什么办法把分散在一家一户的小块承包地集中连片后集约化经营,这是基层长期探索的一个课题。
2013年8月,我走进了湖北鄂州梁子湖区张远村。
张远村,1800人,离武汉市两小时车程,属于丘陵浅山农区。有近3000亩可耕地,林地3000亩。高标准耕地每亩年租金150元左右,一般的可耕地平均年租金80元/亩,以老人耕种为主。多数村民希望村组集体把土地集中起来后,对外发包或集中承包给种田能手耕种。
经过调研后,我提出了创建张远村内置金融—养老资金互助社、以村社内置金融收储土地、再实施土地规模经营的构想。村社内置金融—养老资金互助社的任务是:为农户提供以农地、房屋、山林等为抵押的借贷服务;为村民土地、山林、房屋等金融化收储及市场化流转提供服务;为老人老有所依和老有所为服务,同时把老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所谓的土地房屋等金融化收储,就是农户的承包地、林地、房屋等,可当成“长期存款”存入村社内置金融,其利息收入高于实际的土地转包费,且“长期存款”可以用于抵押贷款或者直接变现。譬如:一亩地的转包费是300元,这亩地就可以以1万元的“存款” 存入村社内置金融,存入的期限越长,每年获得的利息收入就越高。这样就可以将土地等资源资产货币化、金融化“集中起来”,再集约经营起来,其产权也可以在村社内部“交易”起来。
梁子湖区政府比郝堂村所在地的政府对内置金融的支持力度要大一些,政府出种子资金(100万)引导,受政府的鼓励,我们乡建院也出了20万元种子资金,“钓”出乡贤的敬老资金15万元,在此基础上优先老人(每人2000元)入社,也欢迎村民现金入社、或土地入社(存款、股权、托管)、或房屋入社(存款、股权、托管)。
在政府和乡建院种子资金、乡贤敬老资金的引导下,老人和村民参与积极性非常高。养老资金互助社2013年年底开业,初始资金高达189万。开业不到三个月,全村有近2000亩承包地以村民小组为单位连片“存入”村社内置金融—养老资金互助社。每亩地年平均成本220元左右。土地确权由此变得简单了—以“确权、确利、不确地”的方式确权就可以了。农户承包地(账面数字)和集体成员权在养老资金互助社可以获得抵押贷款,每亩入社的农地可以获得6000~8000元抵押贷款权。
在养老资金互助社完成对村民的承包地等收储之后,鄂州市领导介绍武汉市农投公司来到当地搞有机稻米生产,每亩地年租金上涨到450元。
2015年,张远村养老资金互助社资金规模400多万,仅利息收入50多万元,40%分配给老人,老人人均分配估计1000元。50%的利息收入用于积累,当年积累超过20万元。资金互助社每年发放贷款几百万, 一笔坏账都没有发生。
我经常接到张远村老人们的电话,老人们给我讲述村庄的变化和故事。他们在不同的季节都给我准备不同的農产品,让我一起分享他们的喜悦。
乡村建设新思路
为老人做点事,这是我的初心。
在实践过程中,我逐步清晰地认识到,必须在村庄可持续发展的过程中,才能实现对老人的“精准扶贫”,必须把帮助老人同促进村社可持续发展一并考虑,并逐步形成了“以村社内置金融(养老资金互助社)—把村民组织起来、把资源资产资金集约经营起来、让产权实现起来—再提供农村可持续发展的规划设计及系统性解决方案—并协助落地实施—激活和经营乡村—优先惠及老人”的乡村建设思路。
现在,中国乡建院正式员工已经超过100名了,在中国的十多个省已有近百个以“内置金融(养老)为切入点的新农村建设及综合发展”示范村,像王垸村、郝堂村、张远村这样的村庄每年会成倍增加。地方政府邀请我们乡建院去做示范村需要排队等候很长时间,一个乡建院远远满足不了需求,我希望看到有更多的机构与我们同行。
在现在的扶贫中,千金拨不动四两太普遍了,好多钱都是打了水漂。我不愿意看到有些机构和单位为“精准扶贫”大把大把地花钱,只是为了表示一个姿态。我在基层长期工作过,在国际扶贫机构有十年的工作经历。我的经历告诉我:扶贫,真的是非常非常专业的事情,和献爱心不是一回事。扶贫是一项技术含量极高的工作,必须职业化。
农村是一个“老人中国”,找到了解决农村老人这个最大的弱势群体的困难的办法,就找到了解决中国贫困问题的办法。我诚恳地希望,能有更大的机构,和我们乡建院合作去做一个省的内置金融(养老)村社及联合社体系的建设,通过这个体系建设让农村系统性解决方案有自主实施的主体,通过改进农村的组织供给、金融供给、产权制度供给……促进农村村社共同体增强内生发展动力、并自主发展,在发展中优先惠及农村的千千万万弱势的老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