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塔
——德意志黑森林里的人和事

2017-04-17 06:15/
青年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修道院迪克小镇

⊙ 文 / 郭 爽

钟塔

——德意志黑森林里的人和事

⊙ 文 / 郭 爽

郭 爽:一九八四年生于贵州。著有《亲爱的米亚:在广州遇到的79个故事》,另有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等刊。二〇一五年获德国罗伯特·博世基金会“无界行者”创作奖学金。现居广州。

钟塔让整个河谷仰望。不仅因为它是河谷居民视线所及处最巍峨的存在,也在于它诞生六百多年来堆叠出的历史感与超凡的精神指向。钟塔有着红砂石的外墙,属于本笃派修道院遗址之一。与森林和河谷共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究写就河谷居民的爱憎表。

八月的风携带着森林深处的甘香,被河水涤荡过滤,让钟塔的赭红色的外墙浸染上了湿润的绿色。在小镇成片的红屋顶矮房子中,这座耸立了六百年的高塔不再干燥得令人生畏。如同祈祷词经由童声沾湿就变得柔软。

庭院中的草也长得足够浓密,把椅子的腿无声地吸住,固定。上百张椅子安然在庭院中等待全河谷的居民前来。不是宗教集会。整齐摆放的椅子前,一块白色大幕悬挂于修道院外墙一壁。入夜,淡黄色射灯照亮故事的舞台,一年一度的露天电影放映就要开始了。

如今,修道院变身为河谷地区居民热爱的娱乐场所——苏比亚科电影院。电影院的老板本尼三十出头,像所有河谷居民一样,他端着本地产的“小僧侣”啤酒站在大幕前。

钟塔俯瞰众生。本尼抬头,八点,钟声准时响起后,电影就要开场了。

在本尼还小的时候,当然,得足够的小,小到身体还没成熟得可以支撑他的意念。用人类世界的记时来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时,镇上的修道院还只是森严的宗教建筑。

说是修道院,但僧侣、学生与本笃派的戒严修行,都已渐行渐远。福音派教徒与天主教徒共用这幢中世纪的红砂石建筑。长大后,本尼会跟远方的游客介绍说,教堂的哥特式拱廊有多美多美。但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每次被逼着上教堂去,都觉得实在是太无聊了,简直无聊透顶。妈妈所在意的坐在第几排,帽子的颜色与款式,到底有什么意思。而牧师讲的那些证道,又哪里比得上在河边扔石子或者在森林里挖苔藓来得痛快。

跟河谷的其他小镇不同,本尼的家乡小镇几乎被铁路切割成了两半。铁路以北,最巍峨的建筑是修道院和教堂,以及有两百年历史的啤酒厂旧址。它们脚下,镇上最古老家族的半木结构房子沿着山势匍匐蔓延至森林边缘。铁路以南,不知道是不是吸纳了更多的阳光,则多半是没有历史负担的现代建筑。阳光下,玻璃闪闪发光,透着现代派建筑的理性与冷漠。并行的公路与铁轨切割开小镇新与旧的两侧。公路之上,车流呼啸着似乎要与河流的声响一决高下。

在河谷,小镇们长得多半如《查理的巧克力工厂》里一样古老梦幻,让踏足此地的游客充满对童话世界的期待。但事实上,这里的主人自古是制筏工、玻璃匠和皮革匠,人们不依靠农业营生,就更需要精明的生意头脑。也产出大名鼎鼎的黑森林钟。月光下,日暮里,一旦敲响,就在提醒人:时间这亘古存在的事物,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哪怕河水冻结,或者奔腾湍急。

修道院的钟声则是另一种存在。

圣本笃是在意大利罗马附近一个叫苏比亚科的地方,躲进悬崖峭壁间的山窟隐修得道的。他主张修士应祈祷、研读圣经、工作,在院长领导下共度团体生活。他鼓励体力劳动,反对折磨身体的苦修方式。

一千年前,苏比亚科修道院作为圣本笃派的标志之一在河谷被建造起来。新教勃兴后,被复兴为宗教学院。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的剧烈政治动荡,改变了宗教体制在河谷地区的统辖方式。如今,除了开放给小镇信徒使用的教堂,苏比亚科修道院只作为历史建筑留存。

冬天,有雪的时候,庭院正中倒扣着的大钟,会提醒人这里曾被视作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曾有一代又一代的修士,在河谷居民的眼前修筑通往迦南之路。这口钟曾悬挂在钟塔上,以截然不同于黑森林钟的方式,被那一双双手敲响。身体、手、木桩,撞击出钟声,也叩响河谷居民的心扉,带来不同于太阳金子般光线的另一种光照。

而对于孩子来说,修道院与钟声,并不能带来精神的所指。暂时地,它们还只是陌生而又不能忽视的所在,正如铁轨通向的远处、枞树林最深处的暗影和这世上其他神秘未知的事物一样。

小男孩本尼没什么烦心事。他虽不如其他男孩长得壮硕,甚至可以说瘦弱得很,但在小镇中学做数学老师的父亲,赋予了他们家庭一种宽松自在的气氛。本尼对知识的好奇得到鼓励与点拨,父亲的耐心增长了他的信心。是啊,即使不是这个家庭里或者整个班级里最聪明漂亮的孩子,但他仍有自我的价值。就是这个词,自我的价值。本尼清楚地记得,当还是个小男孩时,他梦想当一名图书管理员。与书的海洋在一起,整理它们,阅读它们,一切都有条不紊。这大概就是最美好的生活图景。就像钟塔统辖河谷一样,有严整的秩序。

但迪克出现后,这原本如牧歌一样恬静的童年场景突然加入了变数。

他们是在铁路边上相遇的。本尼跟弟弟喜欢沿着铁轨寻宝,说是寻宝,其实找到的多半都是被火车碾轧后变得光滑的小铁片,或者不知从哪个旅客手里扔出来的小纸条。那时候并不像今天,家家户户都有一辆汽车,可以自由穿梭于河谷小镇之间。尤其对于孩子而言,火车体型庞大,声响震天,带着一种来自远方也将去向远方的仪式感。哪怕这远方只是距离家乡仅十几公里的另一个小镇,那也足够远了。

通常,本尼发现了小东西后,就捡起来用衣角擦擦干净,然后交给弟弟。弟弟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就像磁铁。本尼特别喜欢玻璃小件。也就是那些不知怎么遗漏下来,被打磨得圆溜溜的玻璃残片。

玻璃制品是小镇自古以来的名产,匠人们坐在大而阔的木头工作台前,吹制出形状各异的玻璃器皿。杯子、瓶子、碗碟,还有可以装饰窗户和圣诞树的玻璃小挂件,也有男孩爱玩的玻璃弹珠、女士们装点时髦的玻璃胸针与戒指。但这些玻璃都有完整的形状与意图,被赋予名称与功能。本尼捡获的那些玻璃小件,则更不知来路。他和弟弟会猜测这片玻璃来自哪里,甚至编造出一个故事来。比如他们常常听过的传说,黑森林的枞树坡上住着“玻璃老人”,他身上的衣服由最柔软的玻璃做成,流光溢彩,比丝绸更柔软。每个在礼拜日出生的孩子,都可以找到玻璃老人,他会满足你的三个愿望。这种时候,本尼就会压低声音说出传说中的咒语:

藏宝人在绿色枞树林里

已经有了好几百岁的经历

凡是你的土地上都有枞树挺立

只有礼拜天生的孩子才能见你

然后兄弟二人就“咯咯”笑个不停。简直太有意思了。

所以,当迪克在铁轨那头,举起手中一个巨大的玻璃球,对着太阳转动,光斑在他脸上摇曳奔跑时,本尼一下就被吸引住了。迪克那头像太阳光线一样的浅金色头发暴露了他的身份。本尼当然听说过他,那个法国女人,带着一个八岁的男孩嫁给了啤酒厂的某某先生。她烤的甜点只有咖啡勺那么大,你一口,不,半口就能吞下。妈妈和她的朋友们说起过这个新来的家庭,以及他们的古怪做派。做礼拜时,法国女人总带着儿子坐在最后一排。妈妈们于是又窃窃私语:原来她还是个新教徒呢。她的儿子可以说长得极漂亮,一头金发,但神情极其粗野,总是恶狠狠地盯着你,简直不像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样子。

光斑从迪克脸上移走,他转过脸来的神情确实吓着了本尼。本尼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说出了这么一句,你想要什么?

当然是玻璃。

可是你已经有那么大一颗玻璃球了。

它会变得更大。

迪克带着本尼钻进他家的后院。在继父的工具间里,迪克积攒了一些做玻璃的工具,主要是镊子钳子坩埚什么的。但让玻璃可以任意变形的关键是加热器,迪克没法搞到。他曾试着把玻璃放到火上烧,可是任凭他烧得再久,玻璃也只是从内部炸裂,并不能像玻璃匠人手中那些柔软得像丝带一样的玻璃那样任意扭曲变形。

你为什么要融化它们?本尼问他。

现在它们只是一片一片的废物,融化在一起,就可以变成一个最大的玻璃球。迪克说。

多大?

跟地球一样大。

与日后迪克展露的狂野相比,这颗像地球一样大的玻璃球,虽然算不得什么,但仍给本尼以强烈的震撼。以至于多年以后在跟我讲述时,本尼激动地在我们头顶的空气中用手臂画出大大的一个圈说,像地球一样大的玻璃球。

迪克继父的工具间比自己家的有意思得多。尤其,继父热衷于向迪克展示男子气概:嘿,别总像个法国佬一样!迪克也着力模仿着成年男人的做派,甚至也不明就里地,就会岔开双腿站着,抖动裤裆,再伸手挠一挠。对本尼来说,这个世界新鲜刺激,与自己家的温和严谨截然不同。特别是当迪克偷偷给他看了继父的猎枪和亮锃锃的子弹后,他更坚定了这一点。

通常,他们碰头的地方都是在钟塔下。在全镇人都得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尖顶的钟塔下见面,让他们凭空就多了些男子气的荣耀。而教堂的钟声则在空气中拖曳出一条条淡蓝的丝带,把整个小镇,整个河谷,捆扎得严严实实,规规矩矩,做成最受上帝喜爱的礼物。似乎真有一双手,从钟塔的尖顶之上更高的地方,温柔抚摸着世间一切。

每天都去钟塔脚下报到,让本尼觉得钟塔日渐亲切。虽还不能将钟塔与信仰或生命联系到一起,但对于男孩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气派的地标更能彰显每次冒险的意义了。后来,本尼知道,正是这一次次的抵达与重返,让钟塔成为记忆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不同于小镇上任何别的建筑,而是能牵动所有童年的气息、味道、声响、色彩的存在。是构成之后你整个世界那个最基础的圆心。

而快乐是如此简单。如果说与迪克在一起那些最初的年月,对本尼来说有什么最重大的意义的话,他说,应该就是男孩之间纯粹的玩乐。逮捕昆虫,像警察一样对它们执行刑罚。折断草木,像林务官一样对木材进行管理。一次次地烧制玻璃,像最得称赞的玻璃匠人一样精工雕琢。男孩的游戏,总是伴随着力量的展示、统治与驯服,像女孩学习如何照顾一个洋娃娃一样,他们也模仿着现实世界里那些让他们心生羡慕的大人,如何与这个世界交手。

在伸手试探世界的底线这件事,人总是不知餍足。孩子则因无知与好奇,在试探这件事上更没完没了。

在偷喝了迪克继父的啤酒,偷看了本尼父亲的人体解剖图册后,两人觉得务必要做点新的事。在工具间里自封为国王,或者在铁轨边捡获至宝,都是快乐的,但似乎跟河谷里那些响当当的人物并没有什么正面较量。“要走多少路,一个人才能成为一个人。”那时候自然不懂得这些,只是着急怎么才能向上帝投出一颗能吸引他注意力的小石子。

迪克想出了一次绝妙的冒险。很多年后,本尼将之称为“冒险”。但当时,他们的行动代号是——占领者行动。

那时,修道院已经没有修士或学生入住,只是作为历史建筑留存。但作为镇上最大型的建筑,以及宗教本身的戒严气息,仍充满了神秘感。本尼和迪克都曾在礼拜时无数次地走进修道院紧挨着的教堂里,瞥见过牧师或神父脚步匆匆从庭院里穿过。孩子们总是传说,其实修道院里仍住着些穿棕色袍子的修士,他们严守着中世纪的戒律,据说只吃面包和清水过活。夜里那些从修道院方向传来的“咔嗒”声,据说是他们捆在脚上苦修的铁链,拖动着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这些据说,多半是孩子们掺杂了想象的流言,却具有摄人心魄的魔力。想想,近在咫尺,高墙之内,就有一群怪物一样的人,和魔法师一样的人生。

迪克的目标很简单,闯进修道院,偷走修士们最重要的东西——面包。至于面包为何是最重要的宝贝,迪克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他们试过从正门进去,推门的时候门重得让他们差点折了手腕。两个男孩断然不可能破门而入。更别提那些高耸入云的塔楼和开在墙壁最高处的窗户。据说修士们的耳朵像狗一样警觉,脚步声像猫一样轻。一旦被捉住——啊!迪克紧紧抓住本尼的肩膀,两人又恐惧又兴奋,但最终兴奋盖过了恐惧,像英雄一样大声笑起来。

“占领者行动”实施的那天,迪克显得异常的亢奋。他们先埋伏在修道院背后的树丛中,观察着进出的人。这是个礼拜日,教堂大门敞开,教友们进出自如,播洒着爱与信仰的气息。阳光暖融融。教堂与修道院之间那道神秘的小木门还关着。据迪克观察,礼拜日接近中午的时候,神职人员会把门打开,将干净的水从修道院那头抬进来。这天暖融融,也就是说,需要更多清凉的水。

手脚利落点,迪克对本尼说,记住我们的目标——神圣面包!

修道院的回廊比想象中的更幽深狭长。本尼和迪克的脚步声起落回响,让静谧显得更深。跑进去后,本尼突然后悔了,该怎么出去?如果被困在这漆黑一片的房子中,没等被修士赶出去,也许自己已经吓死了。迪克的额头也紧张得出了汗,但仍坚持两人先躲在楼梯下的阴影中,等门关闭,人散去后,他们再出来。

黑暗中,脚步声从他们头顶上掠过。面包应该储存在厨房里,可是厨房在哪里呢。他们想象的伟大冒险,实施起来比想象困难一百倍。比如,什么时候该跑出去,又怎么才能在这迷宫一样又黑又大的建筑里找到厨房的位置?

等待的时间过得无比缓慢,也许并没有多久,但本尼却感到每一分每一秒都延长了。迪克冷静得像个大人。直到确认最后一个修士把门关闭后离开,他才转头对有些虚脱的本尼说,面包,傻子,你简直忘了最重要的事!

这里一定是按照迷宫的样式建造的。所有的房间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每一扇门都紧闭着。走了很久很久之后,本尼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第几层楼。大概就是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比迪克的意志力薄弱得多。迪克虽然也累得拖着步子,但仍像猎犬一样警觉地试图嗅出猎物的踪迹。

本尼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希望不要再这样绕下去了,放弃吧。迪克猛地回转身来,警告他说,只有懦弱的人才会选择放弃,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吗?

⊙ 李瑶瑶·你好,鸵鸟

本尼说,我并不是那么想要得到面包。

迪克说,笨蛋!

这句带着愤怒的话打破了他一直压低的音量,屋檐上扑腾着飞下几只似鸟似兽的动物来,黑乎乎地向他们撞过来。

天哪,蝙蝠!本尼扑倒在地。迪克也被扑得措手不及。

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抬起眼来时,本尼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棕色的长袍。

本尼和迪克被带到一间房间里坐下,夕照的强烈光线让他们睁不开眼。眼前的男人穿着衬衫与西裤,并不是棕色长袍。本尼疑惑是自己在黑暗中产生的幻觉,还是这男人有神秘的魔法?现在,这个站在他们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只吃清水与面包过活的人,头发短短地贴着头皮,脸色红润。他微笑看着两个男孩,似乎在等待他们先开口。

本尼憋不住,先开口问了好。

男人也很礼貌地回应,自我介绍说叫吉哈德·博朗,是天主教执事。

迪克挑衅般地说,我们都是北面的孩子。福音派与天主教共用教堂,但将庞大的修道院建筑做了“势力范围”的划分。北面属于福音派,南面则给人数较少的天主教徒使用。

执事不做回应,询问他们的名字。本尼报出了全名,迪克则不作声。很多年后回想,本尼觉得,在被执事“捉”住后,迪克跟自己一样多少被吓到了,只是他不想自己流露出软弱或胆怯。而对执事的敌意,也并非迪克真觉得“北面的孩子”就意味着某种身份,更像是刺猬被袭击后蜷缩起来拱出的刺。但这也是第一次,本尼跟执事有近距离的接触和谈话。说不清楚,执事的手势和笑容里,本尼模糊地感到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友善。他在尽力让这两个吓破胆的孩子安定下来。

热牛奶,面包。“神圣面包”没有以孩子想象中的英雄劫掠的方式出现。不过是博朗执事将面包端到他们面前,切成片,让他们在回家之前不至于太过饥饿。

本尼问执事是否住在这里,执事告诉他,是的,他住在这里,问他们想不想参观一下?

本尼想,但迪克不想。本尼看见迪克偷偷藏了一个小圆面包在裤袋里,他似乎并不在意这座神秘建筑里的其他事情。

执事询问他们的年龄,找出两本小册子送给他们,说如果他们有兴趣了解教堂,可以再来参观。

本尼说,其实他很想上钟塔去看看。

执事告诉他,钟塔可不能随便上去。钟塔比修道院晚诞生五百多年,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后,一度,修道院回到了僧侣们的手中,他们修建了钟塔,像是要向天空发射勇气。但没多久,公爵再度“复兴”改革,将修道院改制为新教的宗教学院,招收男学生。钟塔和整个修道院都保留了下来,只是,变成了一个遗迹。人对信仰的追求与信念,世俗权力的倾覆与改变,都刻进了这座钟塔里。它所被冀望的意义却随时间变换,每个仰望它的人,心中所想也不再是最初它被修建时所期待的价值。

“谨问,我们在教堂里,被给予了什么?我们与教堂同在,又被给予了什么?”博朗执事的这句话,很多年后将再对本尼说出。

而此刻,两个孩子不甚明白这句艰深的话的含义,于是暂时沉默下来。

本尼和迪克回到家后,事情才真正开始发生。

父亲与本尼谈了一次话,告诫他必须尊重信仰,但也称赞他在执事面前表现礼貌得体。迪克的情况则糟得多,母亲认为他彻底学坏了。他怎么能跑去教堂里亵渎神明呢?母亲的歇斯底里没有任何预示,似乎迪克平时的闯祸与捣蛋都算不得什么,而这个小小的事件,却点燃了这个家庭内部一直埋藏着的引线。

那个迪克从修道院偷出来的小圆面包,原本以为会让虔信的母亲高兴,却被狠狠地砸在墙上。继父则咆哮着喷出许多脏话来。诸如: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杂种。母亲或许流了几滴泪,但对于迪克是不是杂种,或者迪克就是个杂种这个事实却不做辩解。

迪克只有八岁,任凭他可以神情凶恶、叉开双腿耍无赖,他也只有八岁。成年人的暴力,哪怕只爆发出来一点点,其力度已足以让一个孩子战栗。就像被一头野兽捕获,而自己根本无反抗之力。而恐惧的附加品是绝望。每天,迪克还是如约到钟塔脚下去等本尼,等待他们的大冒险。但就像被抽走了部分灵魂,他不再对那些游戏表现出兴奋,只是默默地看着。

之后好几天,迪克都没有出现。本尼跑到迪克家的后院,试图像往常那样在工具间里找到迪克的身影,但是没有,房间里也没有。整个屋子空荡荡,似乎这一家人凭空消失了。

本尼仍按照约定去钟塔脚下等待。如果有一个用玻璃、树枝、小石子、废纸搭建而成的王国,那这个钟塔就是他们王国的入口。

你想过死吗?后来迪克问本尼。

死?

我想离开这鬼地方。迪克说。

去哪儿?

迪克没作声。他把那颗最大的玻璃球放到本尼手中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迪克出事的那天没有任何预兆。像任何一个黄昏一样,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弟弟和本尼在看电视。夕照的光线透过玻璃窗进入屋子,让空气里的灰尘神经质地跳动。吃完晚餐,本尼照旧要奔跑出门,在钟塔脚下跟迪克开始他们真正的一天。

最初只有一两个人在街道上大声讲话,慢慢人声越来越多,似乎一条街的人都站到街面上。母亲推开门走了出去,喧哗涌入屋内。本尼的眼睛舍不得离开电视,可是人声越来越响,他只好也出去望望。大人们谈论着钟塔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确定到底是什么,于是三三两两开始往那边走。本尼也裹挟进人流,沿着坡道往下走。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钟塔附近围聚了更多的人。

除了狂欢节面具游行,本尼想不出小镇上还有其他日子,能让这么多人沸腾。可人群的喧闹中又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让他感觉这绝不是小镇的欢庆之日。本尼挤了进去,发现博朗执事站在人群正中。

围成一圈的人盯着博朗执事脚下的空地,似乎那里埋藏了一罐金币。什么也没有啊,本尼踮着脚张望,想要从大人嘴里听到更多的线索。母亲则一把抓住他,紧紧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块空地,在十几分钟前,承接了从钟塔上坠落的迪克。迪克是怎样欺骗了执事、进入修道院、偷偷攀上钟塔,再失足跌落下来,大人们都试图从执事口中知道个究竟。但执事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安抚着惊慌失措的父母们说,孩子们不会再被允许进入修道院。

本尼蹲了下来,眼前的泥地松软、沉默,看不出任何八岁孩子坠落后发生的惨剧。迪克肯定没有死。可是,迪克去哪里了?

他伸手摸着泥土,抓一点在手里,泥黏在指头上不肯跌落,是无声的证人。本尼伸手抓起更多的土,似乎土里有迪克的秘密。更多的土黏上了他的掌心,填平了他的掌纹,仍旧跌落。他没有哭,他要表现得像一个大人一般冷静,才能听清所有关于迪克的细节——他,哪里去了?

母亲担心本尼是吓坏了,抱起他立马带回家。更多的父母意识到这对孩子是个多么有效的惩戒,纷纷拉起孩子回家。

在母亲怀里,本尼抱着头,想从记忆里打捞所有可以拯救人的魔法与咒语。他们离森林如此之近,不是只要走进森林,奇迹就会发生吗?玻璃老人会听到孩子的祈求吗?

藏宝人在绿色枞树林里

已经有了好几百岁的经历

凡是你的土地上都有枞树挺立

只有礼拜天生的孩子才能见你

迪克到底为什么要爬上钟塔去。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他是真的想往下跳吗。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本尼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博朗执事被人群围住时,一只手默默举向天空,他又是在祈求什么。

后来,迪克出院了,但小镇的人们传言都说他摔傻了。以前那个最捣蛋的男孩,变成了最沉默的男孩,让人无法相信一切如常。父母们言之凿凿,似乎都亲眼见到了迪克如何坠落、如何摔到了脑袋、如何变成了一个人所共知的傻瓜。

本尼知道迪克根本没有变,让他沉默的,是其他事。只是他甚至不愿意对本尼开口说了。本尼始终不明白,迪克的家,为什么在那天下午,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了。

时间怎样流逝,黑森林钟比人类更清楚。你伤心时,它敲钟。快乐时,它也敲钟。齿轮与链条由金属造成,严丝合缝,谨守秩序。不像那些由人类之手敲响的钟,总是浸入了过多的感情。

这里比想象中更热,而且潮湿。雨豆树从道路两边伸出宽大的树冠,像合围的手。还有在鲜嫩的绿色细小叶片上长出火红花串的凤凰木,身姿绰约,树干结实扎进土里。至于空气里海水、咖喱、沙茶与知名不知名的热带水果混合而成的芬芳,更让本尼迷醉。这趟远东之旅,是他迟来的成年礼。

只是,本尼从未想过,他和迪克,会在远离家乡的这个东南亚城市见面。跟六岁时相比,自己似乎并没有成熟许多。面对陌生人过于沉默,一旦说起话来又过度热情。据说小地方长大的人,多少都带着无法收放自如的秉性。性格之外,身体也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长出更多能彰显男性气质的肌肉,还是瘦,而且那么高。在汹涌的黑发人流中,简直就像一棵行走的枞树。要说成年后的本尼有什么让人过目不忘的第一印象,大概是他不幸地继承了父亲秃顶的基因。虽才二十出头,但头发已经变薄了。外表的种种缺陷,让他愈加确定了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倒也轻松起来。与同龄人相比,本尼身上见不到荷尔蒙汹涌流动所造成的狂躁或焦灼。

这个城市固然燠热,但秩序井然。本尼很快适应了地铁的接驳方式,与寻找目的地的快捷方法。尤其从香港过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简单而清晰。这里也有钟塔,但本尼知道,这世界上固然有许多钟塔,但没有一座能像小镇上的钟塔那样,牵动自己的心思意念。他与钟塔之间的相互凝望,成千上万次,这些凝望结成了情感与记忆。而当迪克失足从上面滑落时,记忆的熔铸达到了沸点,终生不能遗忘。

迪克一家从小镇搬离后,他们几乎就没见过面。后来有了Facebook,两人又慢慢联系起来。

迪克在电话那头说,这个城市太闷了,他简直就要待不下去。也许,跟迪克待过的其他城市相比,新加坡只能排在末尾。本尼猜测,迪克的排序应该是:纽约、洛杉矶、约翰内斯堡、汉堡、上海、新加坡。迪克终究做到了,离开了那个让他并不怎么快乐的鬼地方。

至于本尼,除了高中时摔断腿病休了几个月之外,几乎是不痛不痒地长大了。大学毕业后,在电视台工作了一阵,目前打算回小镇去,接管博朗执事创立的苏比亚科电影院。是啊,修道院的一角被博朗执事改建成了电影院,没想到大受欢迎。

这些,大概迪克还会略为关心?

博朗执事,现在是博朗神父,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十年前,他把原来修道院院长用膳的大房间,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电影院。房间保留了原有的圣像雕刻和彩绘玻璃,但沙发和椅子可以容纳四十多个人同时看电影。

去奥芬堡上大学后,本尼看了很多的电影。在黑漆漆的影厅里,身体放松,陷进座位里,眼睛跟着银幕上的光影浮动去另一个世界,这种感受太美妙了。电影里的世界看起来无比真实,但又跟绝对的真实有所距离。

绝对的真实生活是枯索的。本尼赶时髦在“沙发客”网站注册,结果第一个客人是个大腹便便的卡车司机,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父亲退休后,跟母亲开始周游亚洲,两个老好人却在途中遭遇了无数次骗局。至于他可爱的弟弟,竟然成了一个激进的青年领袖,正准备进入政界。

所以一天,博朗神父问他,是否愿意来电影院帮忙时,本尼觉得很高兴。

神父说,建电影院,看起来是太世俗的娱乐方式了。现在,人们似乎把所有的聪明才智与金钱时间,都拿去研究如何变着花样地让人得到娱乐。固然人生不过生老病死,但娱乐让时间加速——你忘忧。或者让时间变慢——你享乐。但是,对美的感知就是通往上帝的荣耀之路。

电影,你坐在椅子上,灯光暗下来,你一次次下沉入海的过程,进入一个不那么真实的世界的过程。本尼想,在绝对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之间,就是博朗神父所说的“美”吧。

迪克看起来好极了。衬衫、鞋子,款式入时,质地高级。太阳光线一样的一头金发梳得妥帖极了。本尼觉得自己确实是个乡巴佬,但他很高兴能见到迪克。从小开始,他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但这并没有妨碍。

与迪克见面比本尼预想的更快乐也更悲伤。快乐原因部分在于他们拥有回忆,那种你幸运的话,会跟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可以共享的童年记忆与秘密。另外也因为迪克很有钱,他以自己感觉痛快的方式带本尼享受了几天属于这城市的浮华声色。螃蟹与生蚝,夜场和酒吧,赌场与妓院,以及最带劲的烈酒和大麻。清醒的时候,本尼知道自己正在冷气充足、飘散着高级香水味的酒店里享乐。不清醒的时候,则觉得自己跟迪克分明是在一座悬浮于城市上空的巨型摩天轮上旋转。

不断地谈话。但无论他们的谈话是兴奋得要跳起来,或者是驴唇不对马嘴就要打起架来,成为大人之后的好处之一,就是你们可以谈论些真正的事了。

所有因为年少无知或者缺乏勇气,而用温情脉脉的面纱遮盖着的东西,都不需要再顾忌。本尼知道,这也是为何迪克那么渴望成为一个大人的原因。他厌恶那些像婴儿床或者棉花糖一样软绵绵甜滋滋的幻觉。他要长大成人。

迪克说,你大概以为在铁路边捡垃圾,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吧?

本尼当然记得那天。迪克在铁轨那头,举起手中一个巨大的玻璃球,对着太阳转动,光斑在他脸上摇曳。那个玻璃球至今仍躺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每次触摸到,都可以开启通往童年秘境的通道。

迪克摇摇头。那不过是一场预谋,跟他无数次谋划的恶作剧或者大冒险并无二致。只不过,他想要吸引本尼注意力的理由并不是为了破坏,而是建设,建设一种潜在的带着向往的友情。

完美的家庭——父亲是受人尊敬的老师,母亲是能干的主妇,弟弟是崇拜自己的小跟班。祖祖辈辈生活于此,历史悠久的半木结构房子带有草坪的后院。完美的儿童——聪明但不乖戾,身体不过分强壮但也并无残障,说话声音适中,行为举止得体但也充满活力。怎么看,都是古老家族的未来继承人,小镇未来事务的管理者。是与这片风土连在一起的那种幸运儿。

而迪克自己呢?套用本尼爱讲的那个关于玻璃老人的童话:“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的人,都没有黑森林人那样诚实。自从大量金钱流入乡间后,黑森林人变得堕落和狡诈了。年轻人在礼拜天跳舞、叫嚷、骂人,简直不像话。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这种坏风气都要归罪于荷兰鬼……”外来者并不如今日这般受到宽待,那毕竟是二十多年前,东西德尚未统一,一个来路不明的法国女人和她的儿子,并不期待真正的接纳。

除了是可疑的陌生人之外,这个家庭在小镇被排斥更直接的原因,迪克如今也可以准确无误地说出——不过是因为继父身份低微罢了。那幢被本尼视作寻宝乐园般的房子,其实更像是违章建筑,缩在河岸一角。一个啤酒厂负责装箱的底层劳工,“二战”后才迁徙到小镇的北方佬,可疑的口音与并不热忱的宗教倾向……如此种种,足以让这个家庭被列入不受欢迎的名单。而阶层,如果你打算逾越的话,要做好付出巨大代价的准备,就像之后的二十多年迪克所做的那样。真要追索迪克对小镇居民势利的认知与弃绝的话,母亲在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椅上坐了好几年,大概是最初的导火索。但对本尼的接近,则夹杂着消解孤独的热望,并不完全是让自己在小镇能活下去的求生本能。

总之,迪克如愿以偿地跟本尼成了朋友。好朋友。但越是在一起玩耍,早熟的他越意识到两人之间巨大的差异。他断然不可能像本尼那样轻松自如地在小镇上度过一生,也不可能与生俱来就被赋予了恒定的自我认知与价值。河谷的风固然不带偏见地吹拂着他,但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大多数人耗费精力去使之柔化的生老病死,将会因他的身份而加重碾轧的力度。至于为何他那么早就意识到了这些真相,迪克也说不清,或许是家里太逼仄了吧,母亲与继父之间的乐子与龌龊,都无处藏身。成年人更不要脸,也更脆弱。

尤其当“占领者行动”失败以后,一切都加速恶化起来。

母亲认为,应该对迪克严加管教。去冒犯教堂的神职人员,已经踩到了她的底线。而经由执事之口,对两个男孩的不同说明,在夹带着偏见与恶意的口口相传之后,也加剧了这个家庭的生存危机。

母亲并不那么擅长家务。与继父的口角也无非从碗碟堆在水池里没有清洗这类小事开始,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迪克对母亲的婚姻绝望,但母亲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职业技能的中年女人,又能选择什么样的婚姻呢?迪克不能任凭母亲婚姻的成败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河谷居民关于财富的迷思幼稚得让人发笑,但迪克不幸地也早早听闻并相信。

穷光蛋并不是在一棵老枞树下挖到满满一罐金子而发了财,也不是在莱茵河里用鱼叉叉起了一袋黄金,那儿原是伟大的尼伯龙根埋藏财宝的地方。穷光蛋是在森林里,把自己的心换给了“荷兰鬼”,才一夜暴富,并且拥有了一颗对穷人和债户残酷无情的大理石做的心。

同样一个故事,本尼念念不忘的是寻宝的歌谣。而迪克,记住了“交换”这一动作。——如果你想得到什么,无论是一个物品还是一种生活,你手里得有可以与之交换的东西。如果你两手空空,那就永远只能空想。

他去找博朗执事的理由很简单。他读了执事给的小册子,那是个宣教手册。作为少数派,人总是在寻求更多的同伙。迪克告诉执事,他对教义很感兴趣,有一些问题想寻求答案,也想参观一下修道院。执事很高兴迎来了这么一个年轻的慕道者。迪克说,如果执事没有想“感化”他的心,就不会例外地让他单独进入修道院,也不会有他爬上钟塔的事。

钟塔,所有孩子心中的神圣堡垒,全镇最巍峨的建筑,对迪克来说也不例外。一开始他并没有打钟塔的主意。他只是想赢得执事的好感甚至赞许,抵消之前偷面包而被母亲控诉的亵渎之罪。他甚至将那个宣教小册子上所有的话都背了下来。迪克承认,在想要的东西面前,自己似乎一直都不择手段。

虽然多年以后回望,从钟塔坠落完全是一场意外,但其结果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迪克甚至迪克一家的命运。他是趁执事不备,悄悄把身子从窗口探出的。这是一间静修室,紧挨着钟塔。执事正在寻找适合迪克年龄的更多宗教读物,以期给这个年轻的慕道者以灵魂的滋养。

从窗口可以望向迪克家的方向。母亲大概又靠在窗台抽烟吧。虽然她总是把烟喷向窗外,但屋里多少会残留下烟草燃烧的气味。母亲用自己的婚姻交换了什么呢,迪克想不明白。就在他有些恍惚的时候,感觉到执事的手放在了他的肩头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对属灵的思考超过你的同龄人。你应该多阅读,多祈祷,或许这是你人生的一种可能。

执事的手沉甸甸的。迪克想不起有多久,没有大人这样把一双带着暖意的手放在他的肩头说这些能安慰人的话了。这似乎是对他天赋的一种揭示,他比其他孩子更能听懂上帝的话语。可是讽刺的是,他那么憎恶教堂,因为上帝从未给他预备想要的生活。

当执事再次转身时,迪克爬出了窗台。

所以,你当时真是想死吗?本尼问。

其实我只想站到那个窗台上去。迪克说,一个全镇孩子从未想过也从未有过的壮举。他当然知道那极度危险,但危险的诱惑是那么甘美,一阵阵风穿过他的发梢,带来从未体验过的快感。

可是你差点死了,本尼说。

迪克摇摇头,说他是礼拜天出生的孩子,早就跟玻璃老人交换了誓言。

藏宝人在绿色枞树林里

已经有了好几百岁的经历

凡是你的土地上都有枞树挺立

只有礼拜天生的孩子才能见你

迪克的誓言是什么呢,他没有讲。离开小镇后,迪克为了早日上寄宿学校,打了很多散工。他不抱怨继父的粗鲁,甚至鼓励母亲为继父生个孩子。商学院毕业后,他娶了一个汉堡有钱人家的女儿做妻子,但已经离婚了。生活从不善待他,但他也从不善待生活。他谈到博朗执事时,口吻淡极了。只是对本尼说,恶是相对的,不是吗。

本尼知道,八月是河谷最好的季节。风携带着森林深处的甘香,被河水涤荡过滤,让钟塔被浸润出了淡绿色。虽然自己不是礼拜天出生的孩子,但在想象中,他也早早跟玻璃老人交换过了誓言。跟迪克一样,誓言的内容是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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