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亚琴(中共上海市闵行区委党校,上海闵行201199)
“继圣”与“去魅”
——两岸《论语》传承状况比较研究
戴亚琴
(中共上海市闵行区委党校,上海闵行201199)
《论语》研究是历史上的显学,“五四”之后式微,其后又逐渐回归。1949年后海峡两岸对《论语》的研究并不同步,传播方式也大相径庭,文章对1949年后两岸《论语》研究、传播状况进行了梳理,评述了主要学术成果和趋向,分析探讨了《论语》传承的学术生态。
《论语》;研究;导读;传播
儒家文化是整个华人世界的精神根基,作为儒家的重要典籍,两千多年来《论语》地位尊崇,一度成为官方教化的工具,不同时代对《论语》的研究堪称显学。近代以来,经历“五四”时期的批判否定,《论语》的影响力一定程度上遭到削弱。在全球化的当下,高速发展的互联网资讯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而两千多年前的传统典籍《论语》在海峡两岸却再度引起广泛关注,研究和传播的热度方兴未艾,再次验证了雅思贝尔斯所谓“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力量,对这一开端的复归是中国、印度和西方不断发生的事情”。[1]两岸的《论语》研究过程中,有长达数十年的相互隔绝,有研究观念、研究方法的碰撞,也有相互的交流、融合,产生相近的趋归。
1949年后,《论语》研究的重心在港台,根据统计,1950—1980年期间出版专著16部,发表论文289篇;而大陆则全面进行马克思主义教育,《论语》研究基本处于停滞状态,30年间出版相关研究专著仅三部。
新中国成立后,留在大陆的新儒家代表人物梁漱溟和熊十力等大家坚持进一步阐述自己的新儒家主张,甚至试图“儒化”马克思主义,但是其影响很快被持唯物史论的声音所遮蔽,学术界热衷于以唯物史观重新评价孔子及其思想的历史地位,冯友兰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发表了《论孔子关于“仁”的思想》《再论孔子》《我对孔子的基本看法》及《关于孔子讨论的批判与自我批评》等文章,将孔子的中庸思想概括为“带庸俗气的调和主义折衷主义”,然而冯友兰对《论语》史料价值的认识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杨树达、杨伯峻叔侄的《论语》注继承了乾嘉考据学派的传统,1958年杨伯峻《论语译注》出版,作为中国第一部白话文《论语》读本,语言朴实、考证严谨,堪称译注方面的典范,但在当时,其影响力远不如赵纪彬的《论语新探》,后者一度更名为《古代儒学哲学批判》,着重探究春秋时期的社会性质和前期儒家的哲学思想,采用阶级斗争为纲的方式阐释《论语》,是利用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研究《论语》的开山之作,但无论是对马克思主义还是对《论语》的理解都颇显概念化、僵硬化。此后大陆学界的《论语》研究长期中断。
1978年庞朴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孔子思想的再评价》,是最早提出“重新评价孔子”的文章之一,在大陆学术界引起热烈反响。梁漱溟、李泽厚、匡亚明等人也发表了“重新评价”或“再评价”为题的反思和研究文章,冯友兰公开声称放弃“文革”时期的批孔言论,1980年以后,大陆学术界关于《论语》的研究成果逐渐多起来,1980年中华书局再版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同年杨伯峻发表《试论孔子》一文,对《论语》的史料价值和文本地位做了精辟的论述,系统地分析孔子对后世的贡献。1994年,李泽厚出版《论语今读》,对论语进行思想史意义上的分析和阐述。1980年以来,大陆学术界对孔子的政治思想、伦理思想、教育思想、管理思想、人才思想、逻辑思想等展开深入研究。
台湾的《论语》研究上接1949年之前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是现代新儒家的巨擘钱穆。早在1918年,钱穆出版《论语文解》,与“五四”打倒孔家店的提法不同,钱穆有强烈的尊孔意识,号召中国人“个个都去读《论语》”,试图以此恢复中华民族的民族自信心,并藉此来增强中华民族的内在凝聚力。钱穆1949年离开大陆后先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1967年到台湾定居,先后著有《论语新解》《劝读论语和论语读法》《孔子和论语》等著作。其《论语新解》为阅读《论语》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注本,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钱穆对《论语》的相关语录进行了系统的阐释,其《论语》研究上承孟荀及宋明理学家的传统,坚持儒家思想是中国人的基本价值系统的根本,也为后来港台的儒家文化和《论语》研究开辟了一条道路。钱穆在香港创立亚洲文商学院,后更名为新亚书院,以此为阵地,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人组成新儒家学派,发布《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
徐复观在《中国经学史著要》中对《论语》的现代价值做了较为精要的剖析,认为论语在科举时代被僵化利用,其本身活泼的思想被忽略了,提出“要恢复民族的活力,便必须恢复历史文化的活力,要恢复历史文化的获利,便对塑造历史文化的基型、推动文化的基线的经学,应当重新加以反省,加以把握”,提倡恢复经学传统,对作为“五经”之首的《论语》要重新加以反省和把握。徐氏在《中国人性论史》一书中系统地用《论语》中的相关材料,来说明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以及孔子的人性论等问题,他认为中国正统的人性论是由孔子奠基的,而要想真正了解孔子的人性论,就要先根据《论语》中的材料,了解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在徐氏观念里,两千多年的专制统治中,歪曲孔子学说的情形十分普遍,读《论语》的首要工作就是要分清孔子语录哪些是讲一般原则,哪些仅适用于特殊对象,徐复观严格以《论语》文本的相关材料为基础,同时认为儒家文化中蕴含着民主、自由等现代意识。
同样作为台湾新儒家代表人物的牟宗三更为关注心性研究,对于《论语》文本的研究并不多见,但其受《论语》影响可多见诸于其论著,尤其是牟宗三在提倡经学的同时,把《论语》中仁智圣看成是了解中国思想的最大窍门。“孔子未使他的思想成为耶教式的宗教,完全由于他对主体性仁、智、圣的重视,这是了解中国思想特质的最大窍门”,在他的研究理念中,“性与天道”是中国思想界的本源,而《论语》是了解这种思想本源的一个门径。
20世纪70年代之后,在牟宗三的影响下,围绕《鹅湖》月刊和《鹅湖学志》半年刊的创办,渐渐形成以财团法人“东方人文学术研究基金会”和“鹅湖人文书院”为中心,以上述两份刊物和《鹅湖学术丛刊》主笔群为主体的学术群体。其学者群年龄跨度大,后继储备力量充足,成为新儒家和后新儒家的中坚力量。牟宗三的弟子,同为鹅湖学派学者的林安梧,近年来活跃于内地,认为《论语》是一部“交谈性”经典,强调的是“人在天地之中,且以其道德而参赞企慕于道,故重点在人的内在德性之践履,且由此尽己而尽人,尽物而知天”,与西方哲学经典中常以论辩的方式阐释不同,是呈现人与天地人事物间最真实的生命交谈。
1949年之后的30年期间,相比较而言,台湾的《论语》研究,既接续了1949年之前的传统,同时在研究中加入西方的文艺观和方法论,有一批卓越的学术带头人,有专门的学术研究机构,有引发较大影响力的刊物,成果卓然。20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末,“大陆的《论语》研究逐渐恢复并发展,与港台学者一起共同开创了《论语》学研究的新局面,出版专著数十部,发表论文数百篇”。[2]
《论语》流传的历史,也是一部后世学者研究推广、将其推向普通民众的历史。1949年之后,在台湾地区,促成《论语》的大众化导读最早的是毛子水。受台湾“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委托,毛子水写就《论语今注今译》一书,于1975年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到1984年已重印9次。毛子水延续钱穆的尊孔观念,把《论语》视为世界“第一书”,将《论语》中不利于孔子的记载都进行了一定虚化处理。毛子水版《论语今译今注》,在台湾的学界、政界和大众阅读中都有较大影响力,当下的毛子水版《论语今译今注》,有台湾地区前领导人马英九的《永恒的经典,智慧的源泉》作为序言。
而将《论语》推向大众最为成功的首推南怀瑾。南怀瑾一生经历传奇复杂,其思想组成儒释道杂糅,并不是纯粹的儒家学者,他结合自己的生平阅历,以平实、生动的讲演形式,阐发其历史观念和文化主张。南怀瑾的《论语别裁》是一部妙趣横生的讲演录,自1990年引入大陆之后,备受读者推崇,南怀瑾另类解读《论语》的方式也受到了诸多批评,学界认为其缺乏学术规范,误读《论语》曲解孔子,张中行就曾批评南氏《论语别裁》思想陈旧、缺乏考据、无稽解读,是一部令人“哭笑不得”的著作。[3]但《论语别裁》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大陆“儒学热”兴起的过程中的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很多人开始模仿南怀瑾的解读方式。
与南怀瑾相对信马由缰的解读不同,台湾学者于家菊、林在勇等则认为应该忠实于文本,他们笃信“企图了解中国文化之精髓,试问除了孔子及孔子之徒的思想言行外,到何处去寻觅中国文化的骨髓”。余家菊致力于恢复孔学,林在勇则通过《读<论语>开智慧》一书,阐明其更关注《论语》对于完善个人心智方面的作用。傅佩荣的《论语》读本在大陆也颇受欢迎,傅氏曾主修西方哲学,其解读能站在中西文化的制高点上诠释《论语》的现代意义,对普通读者而言,其创作语言幽默,通俗易懂,把《论语》讲得生动而贴近人心,此类《论语》读本的出现,让现代人从《论语》中获得更多对于人生价值和行为准则的思考,在台湾甚至衍生出了“生命智慧”系列读本。
20世纪90年代以来,儒学在大陆开始回暖,首先是港台地区的一些《论语》读本,比如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傅佩荣的《译解论语》及系列哲学读本等,受到大陆读者的追捧。《论语》被列入中学生必读书目,尤其是在2004年《甲申文化宣言》发表之后,“读经热”开始盛行。2006年之后,于丹登上央视百家讲坛,作“于丹《论语》心得”专题讲座,出版同题专著,发行量巨大,受到空前追捧,成为一时炙手可热的学术明星,把儒学热推向一个新高潮。《于丹<论语>心得》一书的出版,在社会上和学界引起两种相去甚远的评价,一方面有人认为于丹通俗易懂的解读为中国人找回了孔子,另一方面学界认为于丹儒释道不分,其解读《论语》是“成功学”式的标签化阅读,与《论语》的精神实质相去甚远,完全误解了孔子的原意,她放弃了对孔子所处时代及其批判精神的追问,而将孔子简单化为功利而浅薄的“心灵鸡汤”代言人。
同样引起广泛关注的是北大教授李零的两部关于《论语》的专著,《丧家狗:我读<论语>》《去圣乃得真孔子:<论语>纵横读》,与不断升温的“儒学热”“读经热”反其道而行,李零提出要对孔子去魅,抹去孔子的圣人光环,他认为把《论语》和孔子当作“圣经”和“教主”的作法是最为荒唐的,历代统治者追捧孔子是为了大一统专制,绝不是为普通百姓谋福利,把儒学立为国教有悖于思想自由的发展。李零描摹孔子孤独的精神状态,称其为“丧家狗”,试图还原历史上孔子的真面目。李零是古文献专家,大量使用历史文献客观地看待《论语》文本,其著作接续“五四”传统,以现实关怀的目光注视孔子和《论语》,把孔子还原为人,与于丹不同的是李零认为历史上的孔子是一个真实而充满忧患意识的人,是活在历史现场和教学活动中的人。李零自称,“我的研究,是针对近20年来中国社会上的复古狂潮,一种近似疯狂的离奇现象。我觉得,早该有人出来讲几句话了,哪怕是一个不字。不是跟哪位过不去,只是本着学者的良心,说几句再普通不过的话”,[4]这是针对社会上盛行的“读经热”提出批评,其著作发表之后,学界议论纷呈,一方面,持文化保守主义的儒学研究者对李零提出激烈批评,认为李零的观念源自“五四”的批判精神,反传统立场与《论语》等传统典籍天然相悖;另一方面,也有诸多学者认为李零去政治、去道德、去宗教的解读思路独出机杼,有理有据,思想深具创见。
上述诸多学者,既有独辟蹊径的个性解读,也有有理有据的独特分析,都对《论语》的大众化阅读起到了较好的推广作用。林在勇、李零等学者的《论语》研究,既立足于学术立场,又能不脱离现实关怀,积极回应社会的需求,其《论语》研究成果虽不是典型的学院体系著作,但也成为当代文化建设的重要理论成果。
20世纪80年代之后,随着两岸经贸和文化交流的迅速升温,海峡两岸的学术交流也日渐频繁,毛子水、南怀瑾的著作在大陆引起阅读热潮,到了21世纪之后,大陆学者的著作也渐次进入台湾。2007年,《于丹<论语>心得》进入台湾出版发行,在台湾社会引起很大反响,在娱乐综艺节目极为繁盛的台湾社会,“国学热”一时堪比明星热,事实上,“论语旋风”登陆台湾,也是传统文化的一种娱乐化再现。而在大陆,于丹被称为“学术超女”,其热度堪称娱乐明星。细加考察,会发现这些现象之下隐藏着某些困扰和迷惑的湍流,《论语》的传播也面临着一些共同的难于逾越的难题,孕育着新的变化。
《论语》虽然是对话体,用语平实,但对现在的读者尤其是低龄读者而言,还是过于古奥,其背后的历史和蕴涵的哲思也难以为低龄读者接受,需要以更为活泼生动、浅显易懂的形式呈现。这方面的尝试众多,有电视媒体、漫画创作、吟诵培训等。
台湾较早就开始录制南怀瑾到各地讲学的视频资料,合成视频教程,其现场讲解较专著更能为文化层次较低的受众所接受,流传更广。2001年,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开播,选择观众最感兴趣、最前沿、最吸引人的选题,追求学术创新,强调雅俗共赏,传统文化成为重点选题,开播之后,傅佩荣、于丹、鲍鹏山等学者先后进行过《论语》的专题讲座,反响火爆。以电视专题栏目的形式,邀请著名学者进行通俗化解读,也一时成为各家电视台热衷的做法。
而以漫画图解《论语》也是一种有效的传播模式。老舍曾经说过,用绘画来表现思想,是漫画最大的劳绩,它的技巧是图画的,而效果是戏剧的或短篇小说的,漫画负有传播思想的任务和能力。漫画能以生动、有趣的画面表达出艰深的历史和哲理,对于理解能力尚不够强的低龄读者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译介手段,20世纪80年代末,台湾漫画家蔡志忠推出诸子百家漫画册,后逐渐形成国学漫画系列全集,其中《论语》和《孔子说》,用漫画的形式将孔子的一言一行及其弟子的精彩对话表现出来,大受欢迎,成为在全球畅销的画册。
电视节目和漫画都是公开发行,有较大的受众群体,民间“读经热”悄然兴起,大陆的儒学家蒋庆,倡导恢复中国的“古学校之道”,认为“读经”是中国文化复兴的开始与希望。台湾鹅湖学者王财贵于1994年在台湾发起“儿童诵读经典”运动进而在大陆、美国、东南亚等地推广,王财贵推广“读经”,其出发点在于他认为站在整个民族前途的角度,会感到当前两岸极其短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文化人才”,要从儿童开始关注,培养“胸怀万世”的强健人格。[5]“读经热”是“国学热”的延续和大众表现形式,但不能忽视的问题是,《论语》不是某种行为规范,《论语》的深刻内涵不是通过对儿童的灌输背诵能为其所吸收的,遍地开花的国学培训班和少儿读经班,很大程度上是被巨大的利益所催生的,非但不能推广《论语》等经典的传承,反而可能因从业人员素质较差而将古代典籍中的糟粕被不断放大。“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不择贤以托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见小暗大,而不知所务,从物如流,不知其所执,此则庸人也”。[6]阅读经典,需要对经典有较深修养的人士投入,以科学的态度和较为规范的方式进行引导,因此可以说当前的各种国学培训班及读经推广人还欠缺颇多。
1949以来,两岸的《论语》研究和传播也逐渐进入新的状态,有学院化的研究,有大众化的导读,更有市场化的传播,三者之间在学术化和规范性方面有较大区别,但也有所交流融合,两岸的《论语》研究形成一种“温柔的共鸣”(傅佩荣语)。2018年,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将于北京召开,主题是Learning to be Human,也就是“学以成人”,哲学界关注的重点将再度回到对做人的重视,《论语》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在追求的人的终极意义,今天的人类面对相同的追问,如西方学者所言“我们要做的不只是研究中国传统,更是要设法使之成为丰富和改造我们自己世界的一种文化资源”,[7]在此基础上,我们将继续关注考察海峡两岸对《论语》的传承、研究、推广。
[1]卡尔·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M].魏楚雄,俞新天,译,华夏出版社,1989.
[2]唐明贵.中国学者近半个世纪以来的《论语》研究[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5(2).
[3]张中行.《说书集·〈论语〉别裁一瞥》[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4]李零.去圣乃得真孔子:论语纵横读[M].北京:三联书店,2008.
[5]程志华.台湾“鹅湖学派”研究——牟宗三弟子的哲学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6]孔子家语[M].王国轩,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7]安乐哲.通过孔子而思[A].戴乐云.涅槃与再生:在多元重构中复兴[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赖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