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婷婷,王达敏
直指死亡的三个事件——论路内新作《慈悲》兼及其他
杨婷婷,王达敏*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039)
路内小说中有一种拷问人性的力量,他将脑中漫长而又残酷的故事,写成了一部有关死亡的《慈悲》。死亡具有三个特性,即不可替代性、不可逆转性和不可经验性。人性最珍贵的一面,可以用死亡进行分解。《慈悲》字里行间的态度审慎又虔诚,将父辈的苦难呈现给读者,纵向描绘出苯酚厂的工人水生几十年的血泪史。生存处境由时代背景左右,但也可能与疾病、平庸的恶等因素相关。截取小说中三个死亡事件,兼及与《慈悲》相勾连的其他含有死亡的作品,可分析出路内新作中渴望表达的反抗死亡与心存善意这两种生死观。
路内;《慈悲》;死亡叙事;反抗意识;心存善念
路内小说中有一种拷问人性的力量,评论界形容他为“工人作家”,这与他的出身相关,更与他的小说大多是以工人阶级为主角分不开。从“追随三部曲”到《慈悲》,路内的笔锋日渐成熟。如果说,《少年巴比伦》过于戏谑和野性,很有王小波的影子,到了新作《慈悲》,戏谑则变为厚重,野性化为人性,颇具余华的风采。此时的路内,将脑中漫长而又残酷的故事,写成了一部有关死亡的《慈悲》。字里行间的态度审慎又虔诚,将父辈的苦难呈现给读者,纵向描绘出苯酚厂的工人水生几十年的血泪史,这血泪与死亡紧密相联。敢于在作品中触碰死亡,显示出路内的思想深度。
须知死亡从来不是某一位作家的专利,它是自生命起源开始,全人类共同思索的终极问题。死亡与生存相对立,要想更好地活着,就要更好地弄清死亡的问题。无论是庄子《知北游》中“白驹过隙”的生死观,余华《河边的错误》中屠戮他人的疯子带来的血腥;还是卡夫卡《一个梦》中的自杀者约瑟夫·K,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陷入绝境而选择自杀的维特等,毕竟“艺术的真正的诞生地是死亡,没有死亡,就没有艺术。没有死亡,人类就会无所恐惧,无所悔恨,无所理想,也就用不着制造一个虚幻的艺术世界来弥补人生的遗憾,来满足自己对永恒的追求和向往”[1]。死亡犹如一张密集的网,人类无从逃避。
谈论路内作品中的死亡似乎是个难题。生与死的问题太厚重又太难以把握,路内在新作中表现死亡,会让人担心他功力不足。毕竟这是一个年轻的“七零后”作家,迄今为止只创作了六部作品。但这也不妨碍《慈悲》作为一个转折点,将路内文学中人性的剖析上升到可以拿来反复揣摩的境地。路内成名较晚,34岁发表第一部长篇。《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云中人》分别于2007年、2008年及2011年发表在《收获》杂志上。《花街往事》《天使坠落在哪里》分别于2012年、2013年刊登在《人民文学》杂志上。这五部作品将青春、成长与时代变迁相结合,沉重的人性挖掘止步于浓重的青春气息与幽默浮躁前。吊诡的是,路内的《慈悲》,竟打破了以往的套路,语言转向颇为明显。路内的语言变得精炼,人物变得饱满,主题变得厚重,以往作为重头戏的幽默与调侃,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不过,路内小说惯有的叙事风格,即故事发展脉络与数十年来时代背景的变迁相结合,依旧在《慈悲》中有所体现。但是“当个人从时代的宏大叙事中剥离出来,生存本身才显示出其坚硬的内核与固有价值。换言之,这里的生存,虽与革命等宏大叙事密不可分,但其指向的却并不是对历史的反思和批判,而毋宁说仅仅只是人的生存处境”[2]93。
生存处境由时代背景左右,但也可以与疾病、平庸的恶等因素相关,于是,死亡便在《慈悲》中井喷式地出现。本文以路内新作《慈悲》为主,截取三个死亡事件,兼论与《慈悲》相勾连的其他含有死亡的作品,以着重分析路内新作中渴望表达的生死观。
《慈悲》中死亡贯穿全文,我们想要窥探作者的生死观,可以先从文章题目入手。路内想剖析生死问题,给这部小说定下书写苦难的基调。但小说题目名字则是慈悲,这不得不让人将思绪放到佛家思想上。慈悲二字本就是佛家用语,佛教三藏十二部有无量的法门、教义,其核心根本皆建立在慈悲的基础上。
慈,指的是慈爱众生并给予欢乐;悲,指的是同感其苦并拔除其苦。慈悲是源于爱的怜悯。
这样看来,路内的写作更加意味深长。写死亡、写苦难,写出了根生等人对黑暗现实的控诉,也写出了每一个人面对死亡时,反抗死亡的不同精神。但是,所有的反抗与控诉,都是基于心存善意。反抗死亡固然是很多人基于本能的选择,但路内要通过《慈悲》告诉世人,无论是通过何种方式反抗死亡,哪怕需经受无穷的人性拷问,都应心存善意。这两种死亡观,可以从作品中三个不同的死亡事件来体现。
水生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十二岁那年。一家四口在分食最后一根野胡萝卜后意识到,如果不去投奔亲戚,全家都会饿死。一家四口分两路出发,水生和妈妈走北边,弟弟云生和爸爸走东边。当时正值大饥荒时期,无穷无尽的饥饿,使人变得疯癫:
这时有一个饿疯了的人,从旁边走了过来,他嘴里叼着根一尺长的骨头,骨头上已经没有肉了,骨头就像一根剥了皮的枯树枝,惨白惨白。[3]
饥荒年代,人人只能吃糠咽菜充饥,肉食绝对无处可寻。在逃荒路上见到疯狂啃食骨头的人,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作者在隐晦地表达“吃人”。这个“吃人”,表达的含义并非是指向虚无。它指的是无可充饥之时,只能去啃食他人的尸骨,得以维系自己的生命。此时的疯癫与死亡基本是对等关系,“死亡的毁灭已不再算回事了,因为它已无处不在,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徒劳无益的口角、蝇营狗苟的争斗。头脑将变成骷髅,而现在已经空虚。疯癫就是已经到场的死亡”[4]。当饥饿将人逼疯,精神死亡即刻来临。比起生命的终止,理性的丧失才是更可怕的。但是面对死亡,又有多少人可以维持住理性?“吃人”是路内描写大饥荒中的一环,但是对死亡的普遍性恐惧,还会向世人展示更深层次的绝望。
人的灵魂最经不住的,就是死亡的拷问。顷刻之间,自私喷涌而出,为了自己的生命,可以无视他人的死亡。大饥荒下,死亡对于人性的拆解,在阎连科的《四书》中也有强烈的体现:
有人看见埋在区院后边农科院的研究员,他的坟被扒开了,那席被里的尸肉被人挖走了一块又一块,大腿上、肚子上留下的洞,如黑土泥地被锨锄用过了力。
人已经开始偷吃人肉了。(1)
《四书》中对人们面对饥荒和死亡时作出的抉择,比《慈悲》更加具有视觉冲击。令人震惊的是,源于恐惧死亡作出吃人肉举动的一群人,在吃饱有力气之后,竟并肩用绳子将自己吊在了屋里的房梁上自杀了。本想逃避死亡吃人肉,却将自己的性命亲自送入死神之手,将自己视为无可原谅的罪人,以死亡进行忏悔。路内在碰触三年自然灾害下的“吃人肉”事件时,叙事深度显然不如阎氏深厚,死亡和忏悔没有挂钩。小说里,水生侥幸在灾难中存活之后,所得到的经验也仅停留在“吃饭不要吃全饱,留个三成饥,穿衣不要穿全暖,留个三分寒。这点饥寒就是你的家底”[2]10。这第一个死亡瞬间呈现的是:人类基本需求得不到满足,吞噬他人尸骨竟成为正常现象。人选择反抗死亡,想要逃脱食不果腹的境遇,选择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填饱肚子,反抗死亡的同时,会做出极其荒谬的“吃人”选择。
第二个预示死亡的事件,则与疾病密不可分。小说开头提到,苯酚有毒,苯酚车间的工人退休两三年后便会生肝癌,很快就死了。水生师傅的女儿玉生在汽轮机厂工作,得了肝炎,水生的师傅很是犯难。为了治好女儿,他去办公室跪下,以求得补助。玉生痊愈了,水生的师傅查出患了骨癌。他将女儿托付给水生后,去车间办公室要十六块钱的丧葬费,只领到十二块钱,临死都无法释怀。
故事写到这,疾病才刚刚拉开死亡的序幕。“疾病已经是这些表达性运动和生物学运动之间的分隔;它已经要求得到医学上的治疗。人类生命是生理学运动的包裹层:它是一种外在的体面。”[5]如果没有疾病,人还能维持住体面。水生的师傅就不至于为了申请补助,去宿小东面前下跪。玉生也不至于为了生存下去,跑到年轻时喜欢过的何医生面前,为了妇女病求医问药。疾病成为了劈裂死亡与尊严之间的一道闪电。
肝炎折磨了水生和玉生一辈子。肝炎引发的后遗症,使玉生终生不孕。他们领养了亲戚土根一岁半的女儿,取名复生,患有豁嘴病,但这依然不妨碍她成为这个家的希望。与疾病抗争了一生,玉生终究是去世了,孩子复生成为她在人世间生命的延续。
余华《活着》中的许多人,又何尝不是饱受疾病的折磨。十二岁的儿子有庆是他们生存的希望。有庆在学校给校长献血时,医生几乎把他的血抽干。校长是县长的女人,医生选择用有庆的命,延续县长女人的命。这不得不说是权力意志下的悲哀。本就身体不好的家珍,在儿子死后被确诊为软骨病,不久也病逝。之后,福贵也病倒在床,这一连串的疾病带来的打击,让读者喘不过气来。所幸,路内《慈悲》中水生和玉生面临的疾病,不至于那么地沉痛,在反抗疾病带来的死亡时,还能稍稍窥探出温情的气息。
但是《慈悲》中并不是人人都那么幸运,可以温情脉脉地和疾病做抗争。苯酚厂的工人随时都有可能患上癌症,死亡似乎是他们无可奈何的宿命。所以,他们总是倾向于对死亡保持沉默。不过,沉默并不能使人在面临死亡时安之若素,亦不能制止自杀这种由疾病生发的死亡悲剧:
他不肯治病,癌症扩散了……有一次醒来,趁着没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身上的管子一根一根拔掉了,就像他做机修工的时候拧螺母一样,全拔光了,他也就死了,不知道这算是病死呢,还是自杀。[2]170
段兴旺本不是苯酚车间的工人,为了每个月多拿补贴,能喝到豆浆牛奶,他甘愿不做机修工。水生曾提醒过他,苯酚有毒,会生癌。段兴旺明确表示,老婆管他要电视、要钞票。只要能多挣钱,就顾不上许多。这是一个为了家人敢于直面死亡的人,亦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得知患了癌症,他既没有埋怨水生,也没有埋怨老婆,而是选择独自迎接死亡。
其实段兴旺本是很怕死的人。他胆小懦弱,在厂里申请补助时,他坦言买得起电视吃不上饭,他老婆要电视,没有电视就没有夫妻生活。在他看来,这比半年不吃早饭还难受。雷蒙·阿隆认为:“他们对生活充满希望,要求很多,因此,他们经常感到因欲望和满足间的不协调而产生痛苦。这种不安的气氛有助于‘自杀潮流’的发展不无道理。”[6]段兴旺自杀,远算不上是“自杀潮流”,这是他的个人欲望将自己推向死亡。一个人若受欲望操纵,便会开始患得患失。当欲望无法得到满足,疾病就会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人将陷入绝望,转而轻生。
与第一种死亡瞬间相比,第二种死亡瞬间颇耐人寻味。大饥荒时代下,加诸到个人身上的死亡是最具杀伤力的,它足以在某一瞬间摧毁人。但是,疾病是一个漫长的死亡过程。所有人都会意识到,疾病最终推导出死亡。但死亡究竟何时发生,则是一个未知。面临未知的死亡,人更容易萌生生存的欲望。那么,在反抗死亡时,是不是一定要选择痛斥他人、责怪命运的不公,将对死亡的恶意展现给世人?段兴旺怀着善意自杀,就是作者给出的答案。
同样是自杀,第三个死亡事件则更值得剖析,是作者死亡观的核心所在。那便是在“平庸的恶”之下——根生上吊而亡。根生的自杀或许也与欲望有关,但更多的是“无处可活”,最后选择在仓库将自己高高地挂在房梁上,吊死了。
《慈悲》中平庸的恶,集中体现在宿小东身上。“平庸的恶”这一概念是由阿伦特在目睹艾希曼的审判之后提出的。她摈弃“极端的恶”,认为“平庸的恶”更无孔不入,侵蚀人性。“恶始终只是一种走极端,从来都不是极端的创造,它没有深度,也不是什么着魔。它会把整个世界夷为荒漠,之所以会这样,恰恰在于它的蔓延方式如同在肤浅的表面疯长的蘑菇一样。”[7]这句话很好地契合了宿小东身上在工厂内蔓延开来的恶。宿小东还是普通工人时,一直享受的补助突然被分给水生,他开始对水生、水生的师傅和根生怀恨在心。从揭发李铁牛和汪兴妹通奸开始,宿小东人性深处的恶逐步展现。他让人拷问汪兴妹,明知会导致李铁牛被枪毙,还是想法将其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坐实。汪兴妹被贬为扫厕所的女工,又与根生相好。在根生出事的时候,汪兴妹仓促逃跑,死在了污水池里。
接着,宿小东越发嚣张,他一步一步向上爬,从普通工人爬到车间主任的位置。当了车间主任,他就压着不让自己憎恶的人拿补助。水生的师傅着急用钱,在宿小东面前下跪不起,只求能轮到一次拿补助的机会,好给女儿玉生治病,宿小东完全无动于衷。在小说后半部分,根生劳改十年后回到工厂,已是物是人非。根生无意间得知,当年宿小东一行人不光告密,用铁棍对他滥用私刑打断他一条腿,还在打捞出汪兴妹尸体后,猥亵她的尸体。根生愤怒了,他打了王德发一顿,选择自杀。
作为书中最具有个性的人物,根生的反抗死亡意识最为强烈。他无惧工厂规则,敢于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他敢用脚踢阀门,敢和被贬的汪兴妹相好,敢在劳改时逃跑,敢回到工厂后为了生计卖走私烟,敢不把任何人的话当回事。就是这样的一个“破坏分子”,应该是有足够的勇气和宿小东作抗争。但是,他退缩了。
宿小东曾举起钢管,在根生的腿上敲了一下。根生第一反应是:宿小东,有朝一日,我要杀了你全家。事实是,根生十年后在厂里看仓库,面对宿小东的质疑,根生始终沉默不语。走出去几步,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说宿副厂长好,态度谦卑而恭敬。
如此剧烈的转变,是有深层次原因的。根生面对平庸的恶,没有选择以暴制暴,而是选择沉默。玉生曾叮咛根生:“看见宿小东,要喊厂长,要忘记他是宿小东,忘记他是仇人……看见那些打过你的人,也是。”[2]108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作者渗透在作品内部的死亡观,他借玉生之口,向叛逆分子根生作出提醒。宿小东魂灵中的恶逼死很多人,但作者要根生忘记。忘记仇恨,忘记复仇,要在反抗死亡中,抛弃以恶制恶的想法。这与鲁迅死亡观中受难与复仇的观念是相反的,路内希望笔下的人物不要复仇。正如他在小说后记中所说:《慈悲》是一部关于信念的小说,而不是复仇。故事的最后,宿小东做了东顺公司的厂长,位高权重,水生和邓思贤能做的,不过是去东顺公司的竞争对手那里帮助设计图纸,以逼迫宿小东卖地卖厂房。宿小东的恶依旧延续,他管理的公司仍在扩大营业。根生也好,水生也罢,都没有能扼杀掉宿小东的恶。
除了宿小东身上能看到“平庸的恶”的影子,小说中还有一个人物身上具有这一特征。广口瓶作为出场较晚的人物,一上场便显示出不亚于宿小东的恶。他烧掉告状者朱建华告密的小本子,逼迫他将烧成灰烬的本子当着苯酚车间工人的面吞下去。这是对他人肉体和心灵的双重践踏,直接撕裂了朱建华的自尊心。他和长颈鹿一起诱导根生卖走私烟,事情败露,广口瓶将捐会的两千三私吞,加上根生一千元的生意本钱,携款三千三百元远逃,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根生卖烟的本意是逃脱生活的苦,广口瓶的背叛将他推向死亡的深渊。根生吊死时,衣角和鞋尖的雨水正在往下滴落,他曾经反抗死亡的誓言还回荡着:
人活着,总是想翻本的……我这辈子落在了一个井里,其实是翻不过来的……可惜人总是会对将来抱有希望,哪怕是老了、瘸了。
根生的可悲建立在无法跨越“平庸的恶”的基础上。宿小东和广口瓶共同用贪婪的人性生发出来的恶,逼死了反抗者。但他们的恶并非是“极端的恶”,甚至我们可以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们。宿小东从头至尾不过是想借助自己的狡猾和阴险,一步步获得权力;广口瓶只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青年,想耍点小聪明捞更多的钱。但假设他们知道自己的这点罪恶人性,可以把根生逼死,恐怕他们内心深处不动声色的平庸之恶,还是会不受控制。这便是路内这个年轻作家的高明之处。
死亡牵引出仇恨,但路内希望人们忘记仇恨并心存善念。根生年轻时反抗工厂秩序,年老时反抗权利意志,他用尽全力反抗死亡,挣扎地活着,最终还是逃脱不掉死亡。他自己,包括水生,都在命运的打磨下明白了一个道理:面对罪恶甚至是死亡,应当心存善念。根生的死与恶有关,但更体现出善。
从第一种与时代相关的死亡,到第二种与欲望相关的死亡,再到第三种与罪恶相关的死亡,将人一生中能接触到的死亡完整地展现出来。人生来懂得趋利避害,死亡可以终止人的性命,是所有伤害中最惨痛的一环。既然要趋利避害,该有的牺牲是必要的。路内所要表现的这三种死亡,除了第一种,剩下的两种都在重复一种牺牲:自我。
这是作者向世人提出的问题:牺牲自我是不是一种善?答案是肯定的。牺牲自我是最大的无奈。为了活着,很多人可能会选择牺牲他人,只有极少数人,会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用自我的牺牲,换取周遭人的幸福。
段兴旺知道自己患癌,命不久矣,不愿拖累妻子,只得牺牲自我;根生一无所有,知道自己无法再承受恶的挤压,不愿以恶制恶,只得牺牲自我。这种牺牲是伟大的。当死亡摆在眼前,生死问题变得具象,人便无所谓其他。善的人终究会留下善的因果,哪怕自己是受害者。路内在《慈悲》中展现的死亡,全部是受害者承受,施害者反而退居死亡的幕后,并不交代最终的结局。哪怕人终有一死,路内都不愿花费过多笔墨在宿小东等人身上描写死亡,仿佛死亡是“平庸的恶”不配拥有的。这便将对死亡的描写加上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不是只有直面死亡,才能展开人性最珍贵的一面?
之前提到,路内贯穿全文的生死观有两条,一是反抗死亡,二是心存善意。饥饿而啃食他人尸骨、为满足欲望而调到苯酚车间、劳改回厂而去卖走私烟挣钱,都是为了生存而挣扎;心存善意却讳莫如深,需要人用心挖掘。
路内给作品取名《慈悲》,和佛家思想相关,这在作品中也是有依据可寻的。小说最后,工厂故事已经拉下帷幕,小说本可以终止,路内却加上一章弟弟云生的下落作为结尾。云生当年逃荒与家人走散,他年纪尚小,但也具有反抗死亡的意识。但他反抗死亡的道路,竟是跟着一个老和尚出家,自此勘破生死,放下执念。云生的出家,再次证明路内的良苦用心。如果没有善意,反抗死亡只是虚无。
毕竟,死亡具有三个特性,即不可替代性、不可逆转性和不可经验性。人性最珍贵的一面,可以用死亡进行分解。这就是路内写作的高明之处。水生看着周遭人一个一个死去,他无法替代他们去死,只能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延缓死亡,这是不可替代性;玉生死了,水生带着女儿复生去她坟前烧纸,将她的照片供奉在家中祭拜。但人死不能复生,死亡这个事件是无法逆转的,这一点没有人可以否认,这是不可逆转性;人死了,到底有没有魂灵,如果有,魂灵去了哪里?这是活着的人体验不到的,所以,所有关于死亡的描写,其实是建立在零经验的基础上,这是不可经验性。不过,“通过对死亡的描绘,人们可以反观自身,从中得到一种对生的慰藉和快乐,这便是蕴藏在创作者身上的‘死亡情结’根深蒂固之症结所在”[8]。
文学的魅力就在于,作者可以跨越时间、空间的界限书写死亡。反抗死亡又是很多作品会直接碰触的,张贤亮的《习惯死亡》、袁凌的《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吉恩·洛格斯登的《农夫哲学——关于大自然与生死的沉思》等,都是作家从自己的视角和出发点,展示自己独特的死亡观。由此推之,死亡观亦有千差万别。路内反抗死亡之外,还有心存慈悲的死亡观,这很值得我们去探讨。其实,他作品中的死亡,并不只在新作《慈悲》中得以体现。路内的死亡观,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之前作品的沉淀得来的。
路内的六部作品中,《云中人》也曾大面积地写到死亡,但在这部作品中,死亡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猎奇因素,或者说是一种故事要素,很难达到人性至高点。古语云:五十而知天命。路内作为70后,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对死亡把握得不成熟,似乎情有可原。我们去看乔叶的《最慢的是活着》、阎真的《活着之上》等,也不免感受到作品的张力不足,难以将死亡说透,不能给人以震撼。不过,余华、莫言等人也是在不知天命的年纪,便成熟地在作品中窥探生死,这就很难将写死亡归结于作者年纪不足。所幸,70后作家路内以《慈悲》为节点,突破了以往的稚嫩写作,勘探出一条写死亡的光明道路,也给其他年轻作家提供了较为宝贵的写作经验。或许这是路内开始进行“由外及内”的写作,即将创作切入点由外在的故事形式到触及内在的人性魂灵。期待路内在以《慈悲》转型之后,能抛弃以往单纯以青春和时代为主题的写作特色,可以扩充其作品的厚重度,带来下一部值得评论界反复揣摩的好作品。
(1)阎连科:《四书》(红皮本,2011),第284页。因《四书》大陆简体字版未能出版,此次引用的是根据作者非正式出版的自己印刷的部分读本。
[1]殷国明.艺术家与死[M].广州:广东省出版集团花城出版社,1990:8.
[2]徐勇.路内长篇小说《慈悲》读札[J].扬子江评论,2015(6).
[3]路内.慈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8.
[4]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12.
[5]勒维纳斯.上帝·死亡和时间[M].余中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7.
[6]雷蒙·阿隆.社会学主要思潮[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227.
[7]安东尼娅·格鲁嫩贝格.阿伦特与海德格尔——爱和思的故事[M].陈春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405.
[8]冉小平,刘志华.死亡意识:文学创作徘徊不去的结[J].求索,2003(01):172.
Three Events Directed at Death: Lu Nei’s New Workand Others
YANG Ting-ting,WANG Da-m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Lu Nei's Novels focus upon human nature. Hisis a death-themed novel about a long and cruel story. Death has three characteristics, namely, irreplaceable, irreversible and non-empirical. The most precious aspect of human nature can be decomposed by the human death.presents the sufferings of predecessors to the reader with cautious and devout wording. The survival situation is related to the times, disease, the evil and other factors. Three death events inand other death-themed works revealed Lu Nei’s kindness and opposition to death.
Lu Nei;; death narrative; revolting consciousness; kindness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7.01.16
I206
A
1004-4310(2017)01-0084-06
2016-11-26
杨婷婷(1992- ),女,汉族,安徽阜阳人,安徽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王达敏(1953- ),男,汉族,安徽枞阳人,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