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宁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在世界一体化和文化趋同化的大形势之下,所有身处“边缘”的民族都自愿或被迫地陷入了“融合”的漩涡,随着对他者生命文化内涵愈加深刻的认知,身处“文化边缘”的各民族也逐渐感受到本民族话语权所遭受的愈发严峻的压制,一种弱势文化必将同化乃至消亡的宿命感浮现在每一个“边缘文化”的所属者心中,叶尔克西也不例外。
在哈萨克族传统文化和现代汉语教育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之中成长起来的叶尔克西是一个敏锐且极具本能的作家,在她的笔下,当代哈萨克族矛盾而纠结的心理状态以日常生活中细小冲突的独特方式展现出来。一方面,老一代的人们在无可逆转的全球化趋势之下,滋生出对本民族文化巨大危机感,他们既向往中心文化所带来的新的文化内容,却又恐惧于本民族文化被同化乃至于消亡的可能性;既希望能够通过习俗或传统来强化本民族的认同感,却又悲哀的发现一切都在不熟控制地潜移默化的转变着。另一方面,新一代的年轻人则成为了当代的文化流散者,不仅在跨民族的认知之下重新缔结自己与故乡的血脉联系,而且在跨民族的视野之下重新审视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和历史,成为哈萨克族与他者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在自觉的寻根过程中,探寻出一条适合哈萨克族的、可能并极具生命力的发展前路。
“文化认同又称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主要指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的多重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的身份选择。”[1]29-31随着改革开放,以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为核心的改革日益深入,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交流和来往日益密切,澎湃的经济发展浪潮迅速、有力地推动着哈萨克族从单一的、自给自足的传统自然经济模式向多样化、多位联动的现代开放经济模式转型,在这一转型过程中,哈萨克族赖以生存的农耕生产逐渐受到限制,交通系统的发展、互联网络的普及和商业活动的普及更是进一步打破了哈萨克族的独立生活方式,为了生存和发展,哈萨克族不得不重新对自己的文化身份进行认定。双语教育的兴起,从草原游牧生活向城市定居,公务员热的扩散,哈萨克族正在逐渐地远离草原,可存于血脉之中的民族记忆却又呼吁着精神家园的回归,这便造成了当下哈萨克族文化心理呈现出一种明显的矛盾状态,他们一边为逐渐流失的民族文化而迷茫、悲哀,担心自己的民族即将面临的惨淡前景,一边却又感受到新的希望和未来,在不确定中忐忑地改变着。
叶尔克西笔下的故事满溢着哈萨克族的独特风俗,从一代代传下去的小坎肩,到隔离生死的帷幔,从响彻全书的歌声,到传统的婚礼杀马仪式,作者仿佛有意地刻画那些独属于哈萨克族的民俗,却又无意地展现出其迷惘的前景。被奶奶护在额尔齐斯河边的小盲孙离开了草原,掉进伊犁河的却又大难不死的老骑兵停下了那颗躁动的心,丰神俊朗的黑马死在去往自由的路上,“全球化的文化同质化走向(不是终极状态)正在把全球各地的文化同质化纳入到一个更大的话语权利结构中,使越来越多的民族的文化特性、民族意识受到了压制,导致‘民族文化原质失真’…其结果之一就是被殖民者——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精英——的文化认同感危机化。”[1]31大家仿佛还在坚持自己曾经坚持的东西,但谁都能感觉到,那些曾经坚持的东西已经改变了,但叶尔克西从中却体味到了更为深层的文化内涵。《黑马归去》中执意坚持要履行传统结婚仪式的几位长辈,最终却逼死了美丽而强悍、野性未驯的黑马。或许这正是叶尔克西的思考。最原始的、最为桀骜不驯的哈萨克族文化是无法被他者所束缚或驾驭的,也就是说,它的终途只有死亡。虽然所有哈萨克族人民都在想方设法的让它活下去,可是它必须为了自己存在的意义——重现民族文化本真去死,因为它的死亡正好证明了民族文化最本真的样子是无法恢复的,这是如何美丽而又痛苦的悖论。正如叶尔克西自己所说的那样:“黑马的‘去’确实跟‘归’连在一起了,它回到自己的归宿里去了,而且是悲壮地归去了。”[2]126每一个曾经存在的事物的消亡都值得叹惋,传统文化心理中的许多观念也是如此,在新的环境之中,它们需要以一种最为悲壮地方式走向自己的必然,从而为民族的涅槃提供一种可能性。
叶尔克西知道,与危机相对的,便是机会,一个给予自己民族更多可能性的发展机会。逐渐远离草原的哈萨克族必然会出现文化认同的危机,但身为“流散者”的他们,也将获得更多生存土壤和发展空间。美国加州大学的童明教授曾提到:“根据当代的用法,diaspora的语义远不止同家园的联系。流散不仅仅是在家园以外生活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和家园的联系或是在跨民族的关联中实现的,或者说他能够对民族文化和历史采取跨民族的审视。”[3]153叶尔克西便是“流散者“中的杰出代表,受过哈萨克族传统文化熏陶,也在汉文化教育中受益匪浅的她能够充分使用跨民族的视野来观察和思考民族问题,她的作品中有慈爱睿智的老人,也有口不能言却感恩生活的哑女人,亦有不能生育却仍有爱情的女主人,除去她们身上隐约闪烁的民族色彩,让人们为之侧目的更多则是某些具有普泛意义的价值观念和生命哲学,叶尔克西或许在尝试,尝试以一种超越民族性、政治性和地域性主题展现,在丰富的民族特色和异域风情之中,引起读者关于故事内部的普世价值观的文化情感认同。
当代哈萨克族所面临的核心问题在于,如何在保有和展现本民族文化特色和价值内涵的同时,避免与全球化的对抗和冲突,甚至在顺风的浪潮之中深化他者对于本民族文化的情感认同,从而“强化自己的认同,通过强化自己的认同表达自己的各种诉求、实现和全球化的对抗,巩固自己的生存根基。”[4]叶尔克西将本民族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传统通过跨民族的语境重新加工、翻译和再生成,从草原上悠悠飘荡的弹唱声中,额尔齐斯河粼粼的波光间,叮当作响的牛铃马嘶声中,找到哈萨克游牧民族文化的深层特质——“献上乔盘神的使者,你死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生命属于自然,永不止息则是它的特质也是必然,人或是动物不过是生命存在的不同形式,生死应当从容所待,无数的逝去往往与新生相伴,总有一些深层的东西,在循环往复中代代相传。这既是作为游牧民族的哈萨克族人民面对生命的最真实也是最原始的状态,也是叶尔克西用以面对文化认同危机的有力态度。“流散”不是一种选择,它是当代社会给予哈萨克族的一种必然环境,它促使哈萨克族对自己的文化身份作出重新认定。若是不甘心被淘汰,那么哈萨克族就必须学会肯定自身的文化特质,放弃那些必然消亡、无法适应当代社会的内容的,专注于本民族文化根源中那些具有普泛价值的部分,巧妙的运用自己“流散者”的身份,以跨文化的视野实现与他者的对话交流,从而实现自我文化身份的重新认定。
进入全球化时代的哈萨克族,正处在危机与机遇的边缘。一方面,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文化形态决定了哈萨克族在中国社会和文化中的“边缘性”特点,而全球化进程中的多元文化交流的必要性以及数字化的普及、传播技术的发展,使得“边缘”的界定变得模糊。互联网的全面普及使得时空和地域变得不再重要,虚拟的交互界面,高度开放的文化交流方式亦使得哈萨克文化得以与各大“先进”文化跻身于同一个平台,同享广泛的接受者和交流、传播的权利,这不能不称其为巨大的机遇。另一方面,西方现代性与各民族文化中的本土性以及民族认同极易产生矛盾。新一代的哈萨克族青年人在本民族文化和全球化传播下的西方现代文化之中成长起来,面向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他们拥有多重“社会身份”,并由此出现了价值取向和文化、社会认知结构上的多重化现象,哈萨克族原有的本土知识、概念和民族文化在这一代青年人选择性继承的现实中,面临着离散的可能性。而哈萨克族其传统文化本身也受到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出现了趋同化,价值缺失和信仰失落的问题。叶尔克西意识到,“在这样一种‘文化混血’的时代大趋势下,任何人为的自我封闭或者抗拒都是徒劳的。明智的抉择是使这种‘混血’想象高度自觉化,使其在知己知彼的‘血型’与‘血性’的前提下自觉的完成‘混血’,而不是在蒙昧无知、似是而非的情况下被动的同化。”[5]57于是她开始以“流散者”的身份,主动地探寻深藏于哈萨克族民族血脉和历史中的、极具差异性的情感认知和文化源泉,在对其民族相关文化民俗和地域特色反复吟唱中,实现其“根性认同的写作”。
彝族诗人沙马曾经说过,“根性认同是彝族诗人写作中不可避免,也无法回避的一条沟壑……首先,写作资源来自对自己民族历史、文化、宗教、哲学、民俗等方面的审视,来自于对自己民族生存的关注,来自于自己所处的特质文化的源流,并以这种对所熟悉的文化传统的情感回归和身份的确认,返过身去对自己的地域和民族进行反复抒写和吟唱。”[6]198小说创作也是一样。《永生羊》《黑骏马》中对哈萨克族动物崇拜的改写,《帷幔两边》《林间空地》中对哈萨克族出生礼和葬礼相关仪式的描写,《额尔齐斯河小调》《哑女人》中对边地人情风物的再现,叶尔克西或触及民族生活的细枝末节,或展现少数民族青年男女的当代情感状态,或书写草原文明的风土人情和文化景观,在庞杂的民族文化中准确地提炼最能够展现全球化现实中少数民族精神、文化诉求及社会现实问题的主要题材。就像《铃鼓谣》中为哈萨克族人民解除烦恼驱逐黑暗,带来光明和希望的女巴克斯一样,叶尔克西也在自觉的寻根过程中,溯流而上,将某些春日萌芽冬日消亡,但极具民族风味、代表了哈萨克族人民的智慧和光明、能够更为精准地阐释当代哈萨克族情感价值观念和生命历史的族群记忆展现在大众面前,为哈萨克族与他者文化的交流奠定良好的基础。
诚如马克思曾经说过,“古往今来每个民族都在某些方面优越于其他民族。”[7]194哈萨克族的英雄史诗,阿肯歌唱文化,以及独特的民俗传统、人情风物等等,都是值得当代哈萨克族人民为之骄傲自豪的,但他们也必须要意识到,哈萨克族思想文化中仍旧暗含着许多腐朽和落后、或是不得不革除的部分,因此,哈萨克族人民需要在“流散”的过程中,正面其民族中弥漫开来的文化认同危机,并通过与他者的对话交流以及民族寻根的方式,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实现凤凰涅槃般的发展和转型,在全球化的语境之中为其民族的发展和未来争取一席之地。
[1] 马邵玺.在他者的视域中[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2] 肖惊鸿.山那边传来大地的气息——与叶尔克西关于《黑马归去》的对话[J].民族文学,2009,(3).
[3] 童明.家园的跨民族译本:论“后”时代的飞散视角[J].中国比较文学,2005,(3).
[4] 郑晓云.文化认同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5] 罗庆春,徐其超.从“文化混血”到“文学混血”——论彝族汉语文学的继承、创新、发展[J].天府新论,1998,(06).
[6] 沙马.沙马诗选[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0.
[7]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