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胡适文学革命理论中的美国因素

2017-04-14 14:58吕周聚
关键词:白话诗文学革命新文学

吕周聚

中国新文学运动是受外国文学影响而产生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从影响来源的角度看,中国新文学受到了来自欧洲文学、日本文学、俄罗斯文学和美国文学的影响,这些不同的影响赋予中国新文学以不同的特质。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第2卷第5号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直接引发了关于新文学革命的论争,这篇文章也被视为中国新文学诞生的标志。从这一角度来说,中国新文学革命是由胡适直接提出来的,胡适成了中国新文学革命的奠基者。中国新文学革命为何是由胡适提出而不是由其他人提出?这看起来好像充满了偶然性,但这种偶然性中也带有一定的必然性。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必须来探讨美国文化、文学对胡适所产生的深刻影响,探寻胡适新文学革命理论中的美国因素。

1910年,胡适考取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生来到美国,先在康乃尔大学学习农学,后到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哲学。在美国留学期间,他对美国文化抱有浓厚的兴趣,如同海绵一样吸收着美国文化的丰富营养。美国是当时世界上最年轻的经济政治大国,其文化无疑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最发达的文化。在接受了这种先进文化影响之后,胡适因此而具有了世界眼光,能够站在世界文化的角度来观察思考中国的文学问题。

在美国留学期间,胡适与梅光迪、胡先骕等人是好朋友,他们之间通过书信来展开关于文学革命话题的讨论,但他们在文学革命问题上态度观点有所不同。究其原因,除了主体兴趣爱好的差异之外,与他们所接受的美国文化影响也密切相关。当时美国文坛上流行着各种新的思想潮流,虽然他们同在美国,但他们所接受的美国文化影响并不相同。胡适更多地接受了各种新潮思想的影响,而梅光迪、胡先骕则更多地接受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前者的思想趋于激进,而后者的思想则趋于保守。他们在美国的论争后来延续为五四时期文学革命派(新青年派)与学衡派之间的论争。

胡适的文学革命理论提倡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用新(白话)文学来代替旧(文言)文学,这种观点是受到美国文学的影响而提出来的。胡适所提倡的文学革命主要是一种形式主义的革命,或者说是从语言形式的角度切入来提倡文学革命的。胡适在1916年8月21日的日记中就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八条件:“(一)不用典。(二)不用陈套语。(三)不讲对仗。(四)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五)须讲求方法。——以上为形式的方面。(六)不作无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八)须言之有物。——以上为精神(内容)的方面。”①胡适:《文学革命八条件》,《胡适留学日记》下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61页。这是新文学革命理论的胚胎,胡适后来在此基础上写成了著名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那么,胡适的这种观点来自何处?是否受到了美国文学的影响?在此年十二月的日记中,胡适从《纽约时报》抄录了印象派(今译为意象派)诗人的六条原理,并将之译为汉语:“1.用最普通的词,但必须是最确切的词;不用近乎确切的词,也不用纯粹修饰性的词。2.创造新韵律,并将其作为新的表达方式,不照搬旧韵律,因为那只是旧模式的反映。……3.允许绝对自由地选择诗的主题。4.给出一种印象(因此得名‘印象派')。……5.创作出确切、明朗、具体的诗歌,而不是模糊和不明朗的东西。6.最后,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浓缩是诗的核心。”胡适在日记的最后注明了一句:“此派所主张与我所主张多相似之处。”②胡适:《印象派诗人的六条原理》,《胡适留学日记》下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94页。这句话告诉我们两个信息:一是胡适关于中国新文学革命的“八事”与印象派诗歌的六条原理在内容上有相通相似之处;二是胡适与印象派诗人只是英雄所见略同,他并没有接受印象派诗人的影响。实际情况是否如此?如果考察一下胡适所处的文化语境,则会发现实际情况比胡适所言要复杂的多。众所周知,意象派是1909 到1917年由休姆、庞德等英美诗人提倡的一个诗歌运动,提出“反常规”的诗歌创作主张,反叛当时文坛上流行的新浪漫主义诗歌。而这一时期也正是胡适在美国留学的时期(1910年到1917年),以胡适对新潮流的敏感和爱好,他对意象派诗歌理论及创作早有所知是正常的,意象派诗歌理论适合了他的文学革命的构想,他接受意象派诗歌理论的影响、受到其理论观点的启发是很正常的。从胡适的“八事”和意象派的六条原则的内容上来看,胡适虽然没有直接照搬意象派的六条原则,但其从语言形式的角度切入来思考中国的文学问题无疑是受到了意象派理论的启发。换言之,他是灵活运用意象派诗歌理论来解决中国的文学问题,这正是胡适的精明之处。

胡适以开放的眼光来学习当时世界上各种新的文艺思潮,提倡用白话写诗,这种观点行为在当时的留美学生中也属另类,常常受到其他人的非议。梅光迪不赞同胡适的观点,他在给胡适的信中指出:“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今之欧美,狂澜横流,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闻之熟矣。有心人须立定脚根,勿为所摇。诚望足下勿剽窃此种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也。”③胡适:《一首白话诗引起的风波》,《胡适留学日记》下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51页。梅光迪所提到的“新潮主义”包括文学上的未来主义(Futurism)、意象派(Imagism)、自由体诗(Free Verse);美术上的象征主义(Symbolism)、立体主义(Cubism)和印象派(Impressionism);宗教上的巴哈主义(Bahaism)、基督教科学派(Christian Science)、震教派(Shakerism)、自由思想(Free Thought)、社会革命教会(Church of Social Revolution)和星期天铁罐派(Billy Sunday)。在他看来,“其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乃人间之最不祥物耳,有何革新可言!”①胡适:《一首白话诗引起的风波》,《胡适留学日记》下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51页。由此可以看出梅光迪对“新潮流”的反对态度,也可以看出他对胡适所提倡的白话文学革命的基本态度。

胡适所提倡的文学革命的“八事”中有五项属于形式因素,且正是关于这些形式上的内容的讨论引发了后来的新文学革命。从这一角度来说,胡适所提倡的文学革命是一种形式主义的革命当不为过。他认为:“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历史。文学的生命全靠能用一个时代的活的工具来表现一个时代的情感与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须另换新的,活的,这就是‘文学革命'。”②胡适:《逼上梁山》,《东方杂志》第31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这种形式主义革命的理论来自何处?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涉猎广泛,阅读了大量西方的文学理论及作品,从中发现了文学发展演变的内在规律,“我常说,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欧洲三百年前各国国语的文学起来代替拉丁文学时,是语言文字的大解放;十八十九世纪法国嚣俄、英国华茨活(Wordsworth)等人所提倡的文学改革,是诗的语言文字的解放;近几十年来西洋诗界的革命,是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这一次中国文学的革命运动,也是先要求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来,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问题,算不得重要。却不知道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③胡适:《谈新诗》,《星期评论》纪念专号,1919年10月10日。。通过考察欧洲文学历史与美国文坛现实,他悟出了文学革命的本质,即语言文字和文体的革命。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文坛上的诗人正在大力提倡诗歌革命,惠特曼提倡口语入诗,意象派诗人则提倡自由体诗歌,这无疑都对胡适产生了很大影响,成为其理论观点的重要来源。在关于诗歌文体方面,意象派宣称:“我们不坚执‘自由体'为诗歌写作的唯一方法,我们之所以力倡它,是因为它代表了自由的原则。我们相信诗人的个性在自由体诗中比在传统格律诗中得到了更好的表达。就诗歌而言,一种新的节奏意味着一种新思想。”④胡适:《印象派诗人的六条原理》,《胡适留学日记》下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94页。以“自由体”来反对传统格律诗直接成了胡适提倡新诗革命的理论来源。而“一种新的节奏意味着一种新思想”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形式主义观点,胡适对形式与内容关系的理解与意象派诗歌理论之间有很大的相通之处。

胡适认为,中国白话文学运动不是他们几个人闹出来的,导致其产生的重要因子至少有三个:“第一是我们有了一千多年的白话文学作品:禅门语录,理学语录,白话诗调曲子,白话小说。……第二是我们的老祖宗在两千年之中,渐渐的把一种大同小异的‘官话'推行到了全国的绝大部分。……第三是我们的海禁开了,和世界文化接触了,有了参考比较的资料,尤其是欧洲近代国家的国语文学次第产生的历史,使我们明了我们自己的国语文学的历史,使我们放胆主张建立我们自己的文学革命。”⑤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胡适全集》第1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74页。胡适的这种观点是非常有道理的,他没有单纯强调哪一个来源的重要性,因为这三个来源是密切相关、缺一不可的。前两个来源是内因,第三个来源是外因,虽然说外因通过内因而发生作用,但如果只有内因而没有外因,新文学革命是不可能发生、不可能成功的。事实上,前两个因素在中国已存在了上千年,在此期间中国文学虽然也不断地发展变化,但并没有催生出新文学运动。由此不难看出,外来文学的影响成了中国新文学革命的直接动力,这就是混沌学中的“蝴蝶效应”。胡适之所以提倡新文学革命,离不开其所接受的美国文化、文学的直接影响,其所提倡的新文学革命之所以成功,也离不开美国文学的直接影响。

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广泛地接触到了当时美国文坛上流行的各种文艺新潮,他因此而具有了超前的世界眼光,他以欧洲、美国文坛为参照物来考察反思中国文坛,借用美国的相关理论来解决中国的文学问题,其文学革命理论的提出无论是在大的背景还是在具体的观点上,都不同程度地存有美国因素的影响。

胡适的文学革命思想之所以能够成型,并非其一个人闭门造车的产物,而是与其朋友之间自由论争的结果。从这一角度来说,胡适的新文学革命思想的形成得益于美国自由宽松的文化环境,而新文学革命成功之后所出现的各种问题,则与这种自由宽松的文化环境的缺失密切相关。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是一个封闭落后的国家,愚昧保守是社会主流思想的典型特征。封建保守派盲目地排斥西方的先进文化,反对中国的对外开放。在当时,虽然有一次又一次的革新运动,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在这样严酷的文化语境中,新的思想很难生根发芽。胡适的文学革命思想不仅在当时的国内属于一种异端邪说,而且在当时的美国留学生中也属于一种另类思想。但美国是一个崇尚言论、思想自由的国家,这种自由的文化环境为胡适的“异端邪说”提供了生根发芽的环境,使它得以生存下来。“在现代美国的文坛中,我们看到各种倾向的理论,各种倾向的作品都同时并存着;他们一方面是自由的辩难,另一方面又各自由的发展着。他们之中任何一种都没有得到统治的势力,而企图把文坛包办了去,他们任何一种都没有用政治的或社会的势力来压制敌对或不同的倾向。美国的文学,如前所述,是由于它的创造精神而可能发展的,而它的创造精神却又以自由的精神为其最主要的条件。在我们看到美国现代文坛上的那种活泼的青春气象的时候,饮水思源,我们便不得不把作为一切发展之间基础的自由主义精神特别提出来。……我们更是迫切的希望能够从这样的说明指示出一个新文化的建设所必须的条件。自然,我们断断乎不是要自己亦步亦趋的去学美国,反之,我们所要学的,却是那种不学人的,创造的,自由的精神。这种精神固然不妨因环境不同而变易其姿态,但它的本质是重要的,却是无论任何民族都没有两样的”①施蛰存:《现代美国文学专号导言》,《现代》,第5卷第6期,1934年10月1日。。可以说,胡适得到了美国文学自由创造精神的真髓,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开风气者、成为中国的自由主义领袖的重要原因。

在美国留学期间,胡适与梅光迪、胡先骕等虽不在同一所学校,但他们来往密切,平常书信往来,到了节假日便会聚集在一起,讨论国内出现的各种问题,关注国内的文化发展。当时国内正在讨论文字改革问题,这也引起了他们很大的兴趣,成为他们讨论的重要话题。1915年夏,他们集聚在康乃尔大学,“任叔永(鸿隽),梅觐庄(光迪),杨杏佛(铨),唐擘黄(钺)都在绮色佳(Ithaca)过夏,我们常常讨论中国文学的问题。从中国文字转到中国文学问题,这是一个大转变。这一班人中,最守旧的是梅觐庄,他绝对不承认中国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因为他的反驳,我不能不细细想过我自己的立场。他越驳越守旧,我倒渐渐变的更激烈了。我那时常提到中国文学必须经过一场革命;‘文学革命'的口号,就是那个夏天我们乱谈出来的”②胡适:《逼上梁山》,《东方杂志》,第31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从讨论中国文字到讨论中国文学,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对中国文字问题的思考是胡适文学革命思想的萌芽。在他们的讨论中,胡适无疑扮演着激进者的角色,而梅光迪等人则扮演着反驳者的角色。胡适在这个时期就提出了中国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的观点,但这一观点遭到梅光迪等人的反对,他们之间的论争促使胡适进一步来深入思考这一问题,使他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更加深入系统。通过对文字改革的思考,胡适进一步产生了对文学进行革命的思想。

在今天看来,新文学的诞生是历史的必然,但这种必然之中又含有偶然性。新文学革命为何会在美国留学生中诞生?为何会由胡适首先提出?这一切又充满了偶然性。胡适认为,新诗和新文学的发生是“偶然的偶然”。当时他和几位朋友在恺游迦湖划船,事后任叔永寄给他一首四言古诗,“我回信一面谢他,一面批评说不好不好;不好的原因是他用的字,有的还新话着,有的不但旧而且已经死掉,有的是《毛诗》里用过而现在得猜谜似的猜了才能够懂或者甚至于还是不能够懂的。不久我便得到当时在哈佛大学的梅光迪先生的反击,他把我骂的狗血喷头。从此我们便展开了一场三角战,为了诗的字汇而打架;后来,当时在华萨女子学院的陈衡哲先生也参加了,变成了四角战;再后来,在华盛顿的朱经农先生也参加了,变成五角战。在论战中我个人发生了一种感想:中国文学从古到今,发展以来,或诗或文,都有许多白话的成分,白话文不用说,白话诗在词曲里许多都是极精彩的文学,……于是我在民国五年(1916)七月二十二日从纽约发信给各位朋友说:‘从今天起我们大家都应该尝试做白话诗。'”①胡适:《新文学·新诗·新文字》,《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81-282页。。由一首诗的字汇引发关于字的新/旧、死/活的论争,引导胡适产生提倡白话文学、白话诗歌的想法,最后导致新文学革命的发生,并演化出了一部丰富多彩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由于任叔永、梅光迪、陈衡哲、朱经农等人都接受了美国自由主义思想,因此他们之间的论争得以自由平等地展开,他们各抒己见,坚持自己的思想,并没有谁以真理自居而压制别人。在论争过程中,他们的观点互相碰撞,产生脑力风暴,由此而碰撞出思想的火花,这些思想的火花正是点燃中国新文学革命的星星之火。可以说,这样的自由论争对于论争各方都受益匪浅,他们通过论争不断地修正自己的观点,使自己的观点渐渐地趋于完善。在这场论争中,胡适是少数派,只得到了陈衡哲的支持。这样,他们之间的五角论争又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以胡适、陈衡哲为代表,他们思想激进,提倡文学革命;一派以梅光迪、朱经农、任叔永为代表,他们思想趋向保守,反对文学革命。在这样的自由论争环境中,胡适关于文学革命的激进思想得以生存下来。

在这场论争中,胡适是少数派,其文学革命的观点遭到多数人的反对,而其中反对最甚者,莫过于梅光迪。梅光迪认为:“足下谓诗国革命始于‘作诗如作文',迪颇不以为然。诗文截然两途。诗之文字(Poetic diction)与文之文字(Prose diction)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足下为诗界革命家,改良‘诗之文字'则可。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不可也。……一言以蔽之,吾国求诗界革命,当于诗中求之,与文无涉也。若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诗界革命不成问题矣。以其太易易也。”②胡适:《逼上梁山》,《东方杂志》,第31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梅光迪反对胡适“作诗如作文”的观点,这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诗与文的确是两种不同的文体,其语言自然也有不同的特点,简单地以“文之文字”来代替“诗之文字”,必然会给诗歌创作带来负面的影响。事实上,梅光迪的这一担心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中国新诗诞生之后一直在散文化的道路上前行,这是新诗遭受批评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梅光迪没明白诗文相通的道理,通过以文入诗来推动诗歌的转型发展,这是中国古代诗歌已有的理论与实践,并非胡适的首倡,以文入诗的关键在于如何完成“文之文字”向“诗之文字”的转化。尽管遭到强劲对手的激烈反对,但胡适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思想观点,而是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来处理与朋友们之间的论争,“我主张用白话作诗,友朋中很多反对的。其实人各有志,不必强同。我亦不必因有人反对遂不主张白话。他人亦不必都用白话作诗。白话作诗不过是我所主张‘新文学'的一部分”③胡适:《文学革命八条件》,《胡适留学日记》下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61页。。这是一种自由主义的精神,每个人有自己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每个人可以坚守自己的追求,这种自由主义精神既给他们提供了开阔的胸怀,又给他们的思想提供了各自生存的空间。可以说,正是梅光迪等人的反对,才促使胡适来进一步调整、丰富、完善自己的思想,如果没有梅光迪等人的反对,胡适的文学革命思想是否能够成型还是一个未知数。

经过与梅光迪等人的激烈论争,胡适文学革命的思想渐渐系统化。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希望将自己讨论新文学革命的文章在国内的刊物上发表,希望自己的思想观点能够引起国内读者的关注了解,“我们几个人在外国讨论到一年以上,我越说,人家越不相信;人家越不相信,我这个顽固的人越找证据来坚定我的主张。后来(1916年)写一封信给《新青年》杂志社陈独秀先生讲到朋友的讨论,归纳起来有八点,陈独秀先生回信说这八点不大明白,并稍微批评了几句话。后来我索兴把这八点写成文章,题目叫做‘文学改良的刍议',一条条发挥出来,陈先生懂了,本着这八点的意思发挥,就发表他的‘文学革命论',这就是文学革命的来源,是一个偶然的事体,讲起天下大事,大都是这样偶然的”①胡适:《提倡白话文的起因》,《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64页。。陈独秀看了胡适的来信和文章后,非常赞同胡适的文学革命的思想观点。陈独秀很快在《新青年》上发表了胡适的文章,并自己动手写了一篇《文学革命论》。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提出了比胡适更加激进的观点。陈独秀在给胡适的信中说:“改良文学之声,已起于国中,赞成反对者居其半。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②陈独秀:《陈独秀答书》,《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1-32页。钱玄同也赞成陈独秀的这一观点:“此等论调虽若过悍,然对于迂谬不化之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实不能不以如此严厉面目加之。(六年七月二日《寄胡适书》)。”③钱玄同:《寄胡适书》,《胡适全集》1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84页。从胡适到陈独秀,从“文学改良”到“文学革命”,从美国到中国,从自由主义的论争到学霸式的专断,中国新文学革命经历了一个从萌芽到成长的复杂历程。如果说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的初衷在于引起大家的关注与讨论,那么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则直接宣布文学革命主张的绝对正确性,自由讨论的空间没有了。对此,胡适是有自己的看法的。胡适在读了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后对其观点极为赞同,但同时也阐明了自己当时提倡文学革命的初衷:“适前著‘文学改良刍议'之私意不过欲引起国中人士之讨论,征集其意见,以收切磋研究之益耳。……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 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者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④胡适:《寄陈独秀》,《新青年》,第3卷第3号,1917年5月1日。由此来看,胡适对陈独秀的专断言论是持保留意见的,他为自由论争环境的丧失而感到婉惜。后来胡适谈到这一问题时曾说:“他这种态度太平和了。若照他这个态度做去,文学革命至少还须经过十年的讨论与尝试。”⑤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32页。胡适认为自己的态度太平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的发表加速了文学革命的成功,比胡适预计的文学革命成功的时间至少提前了十年。我们应该如何来看待这一问题?对这一问题,我们应从两个方面辩证地来看:在短时间内完成文学革命的历史使命,确立了新文学的正宗地位,使新文学走上了快速发展的道路,这对新文学的产生发展是一个好的事情。但短时间内宣告文学革命的成功,使文学革命缩短了孕育期,如同一个早产的婴儿,先天地带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诸如白话与文言、新体与旧体的关系等问题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这些问题在新文学后来的发展中不断地呈现出来,有些问题至今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如果当时文学革命能够再经过十年的讨论与尝试,那么新文学可能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可能会摆脱早产儿的一系列后遗症。当然,历史是无法假设的,我们无法穿越历史回到原来的那个原点去重新改写历史,我们只能在已有的历史基础上来反思已有的历史问题,探寻解决历史问题的办法与措施。

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梅光迪等人关于文学革命的观点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他们的思想并非像以前教科书中所写的那样是一种反动落后的保守思想,他们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中国文化、文学发展的问题。梅光迪认为:“吾辈言文学革命,须谨慎出之。尤须先精究吾国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须先用美术以锻炼之,非仅以俗语白话代之即可了事也。俗语白话固亦有可用者,惟必须经美术家之锻炼耳。”⑥梅光迪:《梅觐庄寄胡适书(七月十七日)》,《胡适留学日记》,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51页。梅光迪提示胡适要谨慎地提倡文学革命,注意俗语白话与诗歌语言的区别,俗语白话只有经过艺术的提炼才能成为诗歌语言,这些观点都是有道理的。相对而言,梅光迪更强调文学对传统文化、文学的传承,在此基础上来发展中国文化、文学。而胡适则持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将文言与白话、旧文学与新文学对立起来,进行非此即彼的单一选择。这种单一选择虽然促成了文学革命的快速成功,但也给中国新文学后来的发展遗留下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到今天仍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

多年之后,胡适在回忆其早年提倡新文学革命的经历时说到:“我回想起来,若没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讨论,若没有那一日一邮片,三日一长涵的朋友切磋的乐趣,我自己的文学主张决不会经过那几层大变化,决不会渐渐结晶成一个有系统的方案,决不会慢慢的寻出一条光明的大路来。况且那年(1916)的3月,梅觐庄对于我的俗话文学的主张,已很明白的表示赞成了(看上文引他的3月19日来信)。后来他们的坚决反对,也许是我当时的少年意气太盛,叫朋友难堪,反引起他们的反感来了,就使他们不能平心静气的考虑我的历史见解,就使他们走上了反对的路上去。但是因为他们的反驳,我才有实地试验白话诗的决心。”①胡适:《逼上梁山》,《东方杂志》,第31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由此可见,胡适的文学革命思想来自于他与梅光迪等人之间的自由论争,美国的自由主义文化环境给胡适的“异端邪说”提供了生存的文化土壤,成了中国新文学革命诞生的摇篮,美国文化所推崇的自由创造成了中国新文学的灵魂,而后来这一自由论争环境的缺失致使新文学留下了许多后遗症,胡适与梅光迪的分道扬镳、新青年派与学衡派之间的不平等论争,都是自由论争环境缺失的必然结果。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处于落后愚昧状态,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很多,但其中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科学技术的落后。在当时的改革派看来,要改变中国落后愚昧的现状,必然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因此,晚清政府派出了大批留学生到国外留学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通过这种方式培养了大批的现代化人才。当时派出的留学生基本上都是学习医学、农学、经济等实用学科,很少有人学习文学这样“无用”的学科。胡适当年在康乃尔大学学习农学,在此期间对文学、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阅读了大量的西方文学、哲学作品,这为他后来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哲学奠定了基础。这种学习经历使他成为文理兼备的全才,他能够灵活运用相关的科学理论方法来分析文学问题,文学革命理论的提出与胡适的这种科学素养是密切相关的。

19世纪中叶,达尔文提出了生物进化理论,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重大影响,不仅改写了生物学研究的历史,而且改变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胡适在康乃尔大学学习农学专业自然会接触到进化论理论,他自觉地运用进化理论来分析中国的文学问题。他比较白话和文言的优劣,认为文言是一种死的语言,而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白话文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其进化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从单音的进而为复音的”,“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文法由繁趋简”,“文言之所无,白话皆有以补充”。②胡适:《白话文言之优劣比较》,《胡适留学日记》下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31页。胡适用进化理论来考察中国文字的发展演变,遵循“优胜劣汰”的进化理论,提出了用白话代替文言、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的革命设想,新文学革命由此而具有了科学的理论基础,这为新文学革命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尽管在今天看来进化理论本身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但我们必须承认,进化理论对中国社会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它不仅改变了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甚至改变了中国社会的发展方向。从此,中国人改变了“向后看”的思维模式而具备了“向前看”的眼光,充满了“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的美好信念。

进化理论只是为中国新文学的诞生提供了一个理论基础,为中国新文学的发展指明了未来的方向,但新文学究竟应该如何发展,尤其是白话新诗究竟应该如何创作,这都是一些具体的有待实践证实的理论问题。胡适在哥伦比亚大学师从杜威先生学习哲学,而杜威是美国实验主义哲学的大师。胡适从杜威那儿学习到了实验主义,并用实验主义的理论方法来指导中国的文学革命实践,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践行实验主义的方法。胡适在多年后曾回顾他与实验主义哲学之间的密切关系:“我在一九一五年的暑假中,发愤尽读杜威先生的著作,做有详细的英文提要,都不曾收在札记里。从此以后,实验主义成了我的生活和思想的一个向导,成了我自己的哲学基础。但一九一五年夏季以后,文学革命的讨论成了我们几个朋友之间一个最热闹的题目,札记都被这个具体问题占去了,所以就没有余力记载那个我自己受用而不发生争论的实验主义了。其实我写《先秦名学史》、《中国哲学史》都是受那一派思想的指导。我的文学革命主张也是实验主义的一种表现;《尝试集》题名就是一个证据。”①胡适:《留学日记·自序》,《胡适留学日记》下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由此可见,杜威的实验主义对胡适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所产生的深刻影响。从这一角度来说,如果没有实验主义,可能就不会有今天我们所讨论的新诗与新文学。“我的决心试验白话诗,一半是朋友们一年多讨论的结果,一半也是我受的实验主义的哲学的影响。实验主义教训我们:一切学理都只是一种假设;必须要证实了(verified),然后可算是真理。证实的步骤,只是先把一个假设的理论的种种可能的结果都推想出来,然后想法子来试验这些结果是否适用,或是否能解决原来的问题。我的白话文学论不过是一个假设,这个假设的一部分(小说词曲等)已有历史的证实了;其余一部分(诗)还须等待实地试验的结果。我的白话诗的实地试验,不过是我的实验主义的一种应用。所以我的白话诗还没有写得几首,我的诗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做《尝试集》”②胡适:《逼上梁山》,《东方杂志》,第31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对胡适而言,文学革命论只是一个大胆的理论假设,这个理论假设能否成为现实,需要经过大量的文学试验来予以证明,这其中最关键的一步就看用白话写诗是否可行,需要诗人通过自身的创作实践来证明用白话能否写出优美的诗歌作品。胡适是一个勇于探险的开风气者,他一个人在新文坛上探索耕耘,并渐渐地有了自己的收获。可以说,《尝试集》本身就是实验主义的产物。

中国传统文人形成了一种复古主义的思想,以尊崇模仿前人为荣,缺少探索创新的精神,因此才有了“尝试成功自古无”的古训。受实验主义的启发,胡适反对复古主义的思想,大胆地提倡实验主义,“‘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这话未必是。/我今为下一转语,自古成功在尝试! /请看药圣尝百草,尝了一味又一味。/又如名医试丹药,何嫌六百零六次?/莫想小试便成功,哪有这样容易事! /有时试到千百回,始知前功尽抛弃。/即使如此已无愧,即此失败便足记。/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枉费。/我生求师二十年,今得‘尝试'两个字。/作诗做事要如此,虽未能到颇有志。/作《尝试歌》颂吾师,愿大家都来尝试!”③胡适:《尝试篇》,《胡适全集》10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48页。胡适取陆放翁的诗句而反之,提出“自古成功在尝试”这一具有创新建设意义的观点,这既是一种科学的真理观,又是一种新的文学观念与诗歌观念。实验主义不仅是一种科学的方法,而且是一种创新的思维方式,胡适提倡实验主义,不仅成全了其《尝试集》的诞生,而且推动了中国文学和诗歌的历史转型,甚至为中国文学如何才能具备创新因素提供了理论支持。自此,中国新诗、中国新文学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不断尝试创新的道路上奋力前行,实验、探索成为新文学尤其是新诗的标志。

胡适提倡白话文学、白话诗歌遭到周围朋友的反对,尤其是提倡用白话做诗歌的观点在朋友眼里简直是笑话。在梅光迪看来,上千年来中国的诗歌都是用文言写成的,用白话怎么能够写出诗歌?面对朋友的质疑,胡适除了写理论文章予以回答之外,还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来回答朋友们的质疑。“适去秋(指1916年秋)因与友人讨论文学,颇爱攻击,一时感奋,自誓三年之内专作白话诗词。私意欲借此实地试验,以观白话之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盖白话之可为小说之利器,已经施耐庵、曹雪芹诸人实地证明,不容更辩;今惟有韵文一类,尚待吾人之实地试验耳。(古人非无以白话作诗词者。自杜工部以来,代代有之;但尚无人以全副精神专作白话诗词耳)。自立此誓以来,才六七月,课余所作,居然成集。因取放翁‘尝试成功自古无'之语,名之曰《尝试集》。尝试者,即吾所谓实地试验也。试验之效果,今尚不可知,本不当遽以之问世。所以不惮为足下言之者,以自信此尝试主义,颇有一试之价值,亦望足下以此意告国中之有志于文学革命者,请大家齐来尝试尝试耳”①胡适:《寄陈独秀》,《新青年》,第3卷第3号,1917年5月1日。。胡适自幼接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熟读中国古典诗歌,熟习中国古典诗歌的韵律章法,其早期所做诗歌都是文言格律诗。他要摆脱古典诗歌的束缚,用白话来做诗歌,并非易事。他要自己带头来尝试试验白话诗歌,同时他也希望其他有志于文学革命者都来尝试一下,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若一次失败,便‘期期以为不可',此岂‘科学的精神'所许乎?”②胡适:《一首白话诗引起的风波》,《胡适留学日记》下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55页。在别人的反对面前,胡适坚持了下来。在遇到挫折与失败时,胡适另寻它路。经过自己的不断尝试探索,他终于有了收获,“余初作白话诗时,故人中如经农叔永觐庄皆极力反对。两月以来,余颇不事笔战,但作白话诗而已。意欲俟‘实地试验'之结果,定吾所主张之是非。今虽无大效可言,然《黄蝴蝶》《尝试》《他》《赠经农》四首,皆能使经农、叔永、杏佛称许,则反对之力渐消矣。经农前日来书,不但不反对白话,且竟作白话之诗,欲再挂‘白话'招牌。吾之欢喜,何待言也!”③胡适:《答经农》,《胡适留学日记》,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第574页。胡适的坚持终于有了收获,这种收获不仅表现为他自己创作出了几首白话诗,而且表现为他的尝试对周围的朋友产生了一定影响,尤其是朱经农等那些曾反对他的白话诗主张的朋友已经开始尝试创作白话诗,这意味着他的白话诗革命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已经取得了初步的胜利。

胡适的白话诗尝试虽然在美国留学生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但这种观点在国内仍然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白话不可能成为作韵文的利器,针对这种观点,胡适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我们对于这种怀疑,这种反对,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对付,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科学家的试验方法。科学家遇着一个未经实地证明的理论,只可认他做一个假设;须等到实地试验之后,方才用试验的结果来批评那个假设的价值。我们主张白话可以做诗,因为未经大家承认,只可说是一个假设的理论。我们这三年来,只是想把这个假设用来做种种实地试验,——做五言诗,做七言诗,做严格的词,做极不整齐的长短句;做有韵诗,做无韵诗,做种种音节上的试验,——要看白话是不是可以做好诗,要看白话诗是不是比文言诗要更好一点。这是我们这班白话诗人的‘实验的精神'。”④胡适:《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尝试集〉自序》,《新青年》,第6卷第5号,1919年10月1日。胡适以“实验的精神”来回答人们的质疑,通过实验来寻找新诗创作的新的方法,渐渐地摆脱了格律诗的束缚,创作出白话诗,“胡适在美洲做的白话诗还不过是刷洗过的文言诗;这是因为他还不能抛弃那五言七言的格式,故不能尽量表现白话的长处。钱玄同指出这种缺点来,胡适方才放手去做那长短无定的白话诗。同时沈尹默、周作人、刘复等也加入白话诗的试验。这一年(指1917年,引者注)的作品虽不很好,但技术上的训练是很重要的”⑤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34页。。至此,白话诗不仅在美国留学生中生根发芽,而且在中国文坛上开花结果。

试验是一种基本的科学方法,古往今来,科学史上的发明创造无不是试验的产物。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试验是通向成功的大道,也是通向失败的入口,而失败是成功之母。从这一角度来看,试验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意义。正因如此,胡适的尝试精神才愈加可贵,“《尝试集》之作,但欲实地试验白话是否可以作诗,及白话入诗有如何效果,此外别无他种奢望。试之而验,不妨多作;试之而不验,吾亦将自戒不复作。吾意甚望国中文学家都来尝试尝试,庶几可见白话韵文是否有成立之价值。今尝试之期仅年余,尝试之人仅有二三;吾辈方以‘轻于尝试'自豪,而笑旁观者之不敢‘轻于一试'耳!”⑥胡适:《答张豂子(新文学及中国旧戏)跋》,《新青年》,第4卷第6号,1918年6月15日。胡适要以自己的尝试探索为他人开路,这种探索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在明知可能失败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探索,这就需要有一种不怕牺牲的探险精神。从这一角度来说,胡适是真正意义上的新文学先驱者。

胡适不仅将实验主义作为一种科学方法来实际应用,而且将其作为一种“科学精神”来大力提倡,从此,中国新文学有了一种“科学精神”,这正是新文学与旧文学的本质区别。“无论试验的成绩如何,我觉得我的《尝试集》至少有一件事可以供献给大家的。这一件可供献的事就是这本诗所代表的‘实验的精神'。我们这一班人的文学革命论所以同别人不同,全在这一点试验的态度”①胡适:《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尝试集〉自序》,《新青年》,第6卷第5号,1919年10月1日。。《尝试集》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诗集,多年来学界有许多人对《尝试集》提出批评,认为其中的作品并不成功,有的年轻读者甚至对《尝试集》不屑一顾。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尝试集》是从传统格律诗向白话新诗转型过程中的一种过渡性作品,其中的作品并非完美之作,胡适本人对它们也并不满意,我们自然也无须替它进行辩护。但这并不能抺杀《尝试集》的独特价值,除了文学史上第一的独特地位之外,它给我们带来了白话新诗创作的经验,提供了新诗创作的基本模式,更重要的是它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实验的精神”,这是它对于中国新诗、中国新文学乃至中国新文化发展所做出的独特贡献,而这种“科学精神”被一般的读者、研究者所忽略了。

20世纪初,身处先进发达国家的中国留学生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接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反思中国文学所存在的问题,他们的文学创作成为中国新文学的活水源头。以鲁迅、周作人、郭沫若、郁达夫为代表的留日学生和以胡适为代表的留美学生成为日后中国新文学史上两支重要的队伍。从中国新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新文学革命是由胡适首先提出来的,白话诗革命与实践也是由胡适首先实施的。胡适为何会成为中国新文学的奠基人?这除了他自身的主体因素之外,与他留学的美国的文化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美国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发达国家,美国文坛流行的各种新潮流代表着世界文学的最新最高水平,深受美国文学影响的胡适因此而具有了世界眼光,他站在世界的高度来反思中国文学发展所存在的问题,展望中国新文学发展的未来趋势,为中国文学的未来发展规划出了新的路径,这就是以白话代替文言、以新文学代替旧文学。胡适的这种文学革命思想的产生得益于美国的自由主义文化环境,他与梅光迪等朋友进行自由平等的论争,其文学革命的思想通过论争渐渐趋于成熟,如果没有这种自由的空间,那么他的文学革命思想能否成型还是一个未知数。他的文学革命思想以进化论思想作为基础,其白话诗理论及创作以实验主义为指导,这样,其文学革命理论就具有了一种科学精神,这种科学精神无疑是新文学的灵魂,是新文学与旧文学的根本区别。可以说,标新立异的艺术追求、自由创造的精神特质、勇于尝试的科学精神等美国因素不仅成了胡适文学革命理论的灵感来源,而且成了引发中国新文学革命的导火索,赋予了中国新文学以标新立异的艺术追求、自由创造的精神特质和勇于尝试的科学精神。胡适所接受的这些美国因素不仅成为其文学思想及创作的重要构成部分,而且成为中国新文学的一个重要活水源头,成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一脉传统,无论是对于胡适的文学革命理论的形成还是对于中国新文学的生成发展都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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